空翠濕人衣(下)

空翠濕人衣(下)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一頓晚膳還未用完,景禎已發起熱來,剛開始只是整個人發燙,後來便支持不住,眼前一陣陣發黑,連如何上的床塌他都記不太清了,最後留在他視線里的景象,是對面的女子一臉焦急地站起身,探手來摸他的額頭。

屋內好容易泛起的旖旎氣氛自然蕩然無存,不免叫他心生遺憾。可看她如此關心他,這感覺倒也不錯。

於是他便安心地躺平了。

昏昏沉沉間,似乎有幾撥人進進出出,有人來摸他的脈,又過了會兒,似乎有人扶着他半坐起來喂葯,藥味苦且刺鼻,他本能地不想吞咽,但那人極有耐心,在耳邊一直低聲勸他,甚是溫柔,竟叫他下意識想起母親蕭皇后,不知不覺間就張開嘴,一口一口咽下了葯汁。

見殿下順利喝下了葯,伍世煊和林笙在旁大大鬆了口氣,尤其伍世煊,對這位晏姑娘可算刮目相看。

本來他正在照看他手下的兵,林笙匆匆而至,說殿下在晏姑娘的側院裏急病暈倒,請他即刻帶黃大夫過去,他心裏還“咯噔”一下,以為是晏姑娘勾着殿下胡鬧所致,頓時長眉立起,心裏怨怪起這鄉野女子,也不看看眼下何等情勢,如此只顧邀寵,忒不曉事。

待他心急如焚地帶着黃大夫趕到,看到的卻是那女子一身素衣,正在細緻妥帖地照顧殿下,行為舉止沉靜,沒有半點妖冶之氣,再看房內未及撤下的飯食,殿下分明是用膳時發的病,情知方才自己帶着偏見識人,錯怪了她,不由心底暗道一聲慚愧。

黃大夫候在靠門的位置,見景禎已將葯汁盡數飲下,便對伍世煊道:“將軍,殿下此前風寒本就剛愈,這幾日殫精竭慮未曾好好歇息,以致寒氣又襲經絡,氣血凝滯,萬不該進羊乳。此乃發物,與寒氣兩相一衝,身子便耐受不住了。”

作為貼身侍衛,殿下的膳食一直是林笙一手張羅,原來始作俑者在此。伍世煊狠狠剜了他一眼:“蠢貨。回頭再收拾你!”

林笙嚇得頓時矮了半截,心裏又愧又悔。

黃大夫見這小子這副霜打了一般的形容,心裏不免暗爽,口中卻安慰道:“所幸殿下飲得不多,無甚大事,將軍不必緊張。老夫開的這味防風桂枝飲,殿下一天兩副用着,好生調養幾日,便能拔了根去。”

伍世煊拱手,正色道:“勞煩先生了。”

黃大夫微一頷首,便着手收拾藥箱。先前伍世煊那邊一口氣從府外請了七八位大夫前來為傷兵救治,可因傷者太多,人手還是不足,想到黃大夫醫術高超,伍世煊便親自去公孫先生那處小院,請他前去相助,知道他脾氣硬,本做好了他發作拿喬的準備,沒想到他卻一口應下,背着藥箱便跟着去了。

原因無他,雖然黃大夫不喜這王府的主人,但他在翼州生活多年,這些親衛為了守護滿城百姓衝鋒陷陣,他黃弗元也是打心底里欽佩的。

再者,反□□里能做主的人都已知曉他的過往,這位殿下還明裡暗裏威脅過他,除了長點眼色他也沒什麼別的選擇,還有甚好顧忌的?因此去給傷病救治答應得爽快,來給翼王殿下診治也不拖泥帶水。

他這個識時務的姿態,倒是讓伍世煊頗感意外。已知此人乃醫聖大弟子,不折不扣的杏林聖手,真有大本事,若從此能心甘情願效命於殿下,必是翼王府一大助力。於府里而言,不過是以後幫他換個身份的事罷了,並不難辦。

於是對待黃大夫越發親切,幾乎是個對待將來同僚的態度。黃大夫也曾經做過權勢熏天的大將軍府上客卿,如何不知伍將軍的心思?橫豎麻衣巷的醫館是肯定回不去了,苦心隱瞞半輩子的老底也被人揭得底兒掉,還不如痛快點上翼王殿下的船。

故而幾乎不用多作考慮,他就替師弟張二狗也決定了,往後師兄弟二人便老老實實投靠翼王府罷,也許還能混個善終。

故而雖面上淡淡,給翼王殿下診治卻用足了心思。不過是尋常風寒而已,防風桂枝飲乃是他師門治療此疾的奇方,也毫不藏私地拿了出來。伍世煊世家出身又行軍多年,是個識貨的,看了一下方子便知曉其中份量,當即叫林笙去府里的藥房抓了葯,眼不錯地守着熬成一碗葯汁。這不,剛喝下沒多久,殿下便立竿見影地發起汗來。

黃大夫穩步踱過來瞧了瞧,點頭道:“發了汗便好了大半。這一夜晏姑娘辛苦些個,殿下衣衫濕透,要及時換上乾的,多喂他些溫水。”

他旁觀者清,深覺林笙那小子生得一副機靈模樣,其實卻是個蠢材,竟然給風寒剛愈的主子進熱羊乳,就算沒文化,也該有點常識吧?可見當今聖上對這唯一的元后嫡子並不像傳言中那麼寵愛,竟放心讓這麼個人貼身伺候着,簡直匪夷所思。

靠他還不如靠晏姑娘。

單瞧這女子在一旁伺候時的有條不紊就知道了,倒比旁邊兩位滿臉緊張的八尺男兒要沉穩得多。

當然,原先他是不放心這丫頭的,她怎麼看也不像山裡粗野女子,來歷不清不楚,卻短時間內深得青虎青眼,和他們兄弟倆牽扯過深。他明裡暗裏都提點過,可青虎灌了迷魂湯一般,只不理。

如今眼見這丫頭被翼王殿下看中,要被收入王府後院,他慶幸不已。這樣的女子,青虎那傻小子沒能耐、也沒福氣消受,翼王殿下就不一樣了,到底是天潢貴胄,有的是雷霆手段,她再如何也不過一個後院婦人,諒也掀不起什麼風浪,最重要的是,往後自然而然也就遠了青虎兄弟,對他而言,這個結果實在妙極。

一時對晏晴便和顏悅色起來。

晏晴對黃大夫一向是尊敬的,畢竟他和張老先生對青豹有救命之恩,還收留他們那麼久,這會子見他指名道姓地交代自己做事,當然滿口應下。

伍將軍和林笙自然求之不得。要他們為殿下去衝鋒陷陣、去送死,他倆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可貼身伺候病了的殿下,他們真是難當此任啊!倒不是怕苦怕累,而是擔心自己糙野漢子,照顧不當,反讓殿下受苦!

晏姑娘行事這般妥帖,又是殿下自己看中的人,遲早是翼州王府的半個主母,自是比他們更加合適!於是兩人一同向晏晴行大禮:“今夜殿下這裏便有勞姑娘看顧!”

兩人這感恩戴德的陣勢嚇了晏晴一跳,忙擺手說無須如此:“兩位放心,我必盡心儘力。”

聽出了她語氣中的鄭重之意,伍將軍和林笙均鬆了口氣,伍將軍再次行禮:“多謝姑娘。”

翼王殿下身份貴重,即使是納個侍妾,也不能如尋常富貴人家一樣私下納了便納了,該行的禮數也不少。既然還未成禮,雖然他很想稱她為晏夫人,但眼下顯然是不合適的。

晏晴連忙還禮。這位將軍她見得很少,只知他是府里舉足輕重的人物,可幾個場面都讓她印象深刻,一次是當日深夜他突然出現在醫館接景禎回府,一次便是前日夜間在城牆上殺敵後浴血歸來,滿身肅殺之氣,比林笙不知濃烈多少,讓人不由自主便生出敬重之意。

伍將軍命林笙守在外面的廂房候命,又親自將英子和細丫喚進來,讓她倆候在次間,隨時聽晏晴調遣,方才帶着黃大夫匆匆離去了。

林笙和兩個丫頭都行禮退了出去,屋內只剩下晏晴和景禎二人。

她坐在塌旁,額頭抵着拔步床的床架,凝望着床上的男子。

就在一個時辰前,她剛剛明白自己的心意,此時看他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地躺在那裏,額上汗水濡濕了頭髮,心裏竟奇異地扯出絲絲縷縷的不忍來。

真是奇怪,原先他倆是兩道毫無交集的平行線,她也不是頭一回見他病中模樣,比這更嚴重的也不是沒有,那時她均能冷眼旁觀;可一旦心裏有了他,這人便能輕易牽扯起她的情緒,產生共情。

這委實是一種玄而又玄的感受。

她以後要怎麼對待他呢?她也不知自己還能在這個時空待多久。

難道要談一場註定無疾而終的戀愛嗎?

以前她一直認可不以婚姻為目的的戀愛是耍流氓,海王什麼的,她更是避之不及。故而大學裏身邊也不是沒有過姿態熱烈的追求者,但她一直沒有過男朋友。

現在這種狀況,她能確定彼此有意,可在一起之後呢?未來連一絲可能性都沒有:

即使她願意留下,他能娶她嗎?她不是天真無知的女孩,封建社會階級的等級有多森嚴,她再清楚不過。婚姻乃合兩姓之好,門第高於一切。朱天余說,他將來會娶一位正妃二位側妃,身世差點的估計連侍妾都掙不上,她又何必趟這渾水?

心中雖然惆悵,還有一絲酸楚,可她清晰地知道,還是趁早斷了這個念頭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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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們,新春快樂,牛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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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落芳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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