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
開工儀式之後,賓主繼續切磋騎射技藝。在開闊的空地上,由近至遠豎起一根根木樁作為靶子,騎手們乘馬馳過射箭,比試騎術與箭術。
這不是簡單的休閑,不那麼馴服的突厥和吐蕃本就擅長於此,渴望藉機掀翻中原壯大自己聲勢;而沙州豪族也不容怠慢,全力維護中原的優勢,不過王朝承平日久,較之當初已退步不少。
陰家兄弟靈遠和靈途躍躍欲試,兩兄弟誰都不願落在對方後面。曹恂在陰紹的招呼下謙遜地上馬,曹懌由於體弱留在席上,看得並不專心。
靈遙探身前傾,好奇而認真地觀看。她能騎馬,也可以張開小弓,兩相結合就不會了,更別說射中靶子。
較量中,突厥及吐蕃騎手盡顯馬背上彎弓的實力,屢屢正中靶心,陰氏兄弟能力平平,水平明顯不及。相反曹恂發揮出色,馭馬靈活,控弓嫻熟,行動中不慌不忙,表現出超越十三歲年齡的素質。最終他與那幾名異族騎手不相上下,壓住了他們暗藏的企圖,宣示沙州後繼有人。
“真棒啊!”陰靈迦拍手稱好。索夫人不快地板起臉,朱夫人立刻拍打女兒。陰靈迦不樂意,一看索夫人的表情就不敢出聲了。
靈遙則在心裏嘆服,從曹恂身上彷彿見到溫叔叔的影子,將來他的武功會像溫叔叔那樣精湛。她轉頭向娘,娘臉龐浮現淺笑。她猜娘肯定也想到溫叔叔,溫叔叔會來看望她們么?
陰氏兄弟沮喪地下來,相互埋怨各自的不是。曹恂被所有人矚目,臉上興奮卻一閃即逝,換成矜持的神色。他顧及主人家的感受,不好位居人上。陰紹誇獎他,他誠懇地說要多向長者請教;使節們紛紛恭維,他再三推說只是運氣好。
他生於富貴,一直比別人優秀,反而從不見一絲傲氣,着實不易做到。靈遙視線所及,唯一不關注曹恂的是曹懌,他半張着眼好像很困,眼縫中瞳仁漆黑。
靈遙回家一進屋,小野貓小沙便從衣櫃跳到她肩上,沉甸甸地令她後背一彎。小傢伙能吃能睡,快變成小肥貓了,棕黃色的毛又亮又順。
“小沙別鬧啦。”杜天漪笑着訓它。“都是娘慣的它呀!”靈遙跟小沙碰了碰臉,明明是娘愛喂它好吃的。
就算對這個家再沒好感,日子一久她也逐漸習慣住在沙州。這裏有小沙、有還沒去過的鳴沙山月牙泉,還將有很多……
不久,陰家二女兒靈逸遠赴京城。幾位皇子陸續成年,皇家將遴選貴族女子為其相配,官宦人家無不把適齡女孩送去參選,曹氏、索氏和張氏也都送去族中女子。
但陰靈逸並非嫡女,即使中選頂多封為側妃。家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些:當初曾有陰氏女子入宮為妃得到寵愛,為家族帶來諸多好處,陰氏得以在地位上高於曹氏。
上路時,陰靈逸泣不成聲,不願與父母分離。陰紹勸了幾句,索夫人仍然不苟言笑,母親朱夫人則對她沒太多心疼,教導道:“你要努力給咱家爭氣!”她巴不得女兒被選上,這樣她在家中身份便能提升,有助於兒子靈遠勝過靈途繼承家業。
杜天漪與陰靈逸雖不太親近,反而傷感拭淚,叫靈遙靈迦過去握姐姐的手。妹妹們的小手傳遞給陰靈逸一些慰暖,她依依不捨登上馬車遠行。
多風的天氣害得杜天漪又卧病數日。靈遙除了功課和陪床之外,常一個人帶小沙在府中轉來轉去,當然要躲着大人們,不是牆邊就是門后。她無意聽到朱夫人和任夫人散步閑話:“她總是病着,該不是裝的吧?”“我看她是偷懶不想侍奉夫人,騙大人去看她。”嚼舌頭的壞女人們,她厭惡地“呸”了一下。
另一次,她瞟到陰靈途牽着一個侍女鑽進角落,隱隱傳出不正常的笑聲。她趕快跑開,那一定是很不好的。不料,她沒跑幾步撞上了陰靈遠。“你亂跑什麼!”陰靈遠兇巴巴問,眼睛不住地掃。“說謊是要爛舌頭的!”她想起他在曹府誣告自己,不由反擊他一句,然後拔腿就跑叫他追不上。
有時她爬到高高的牆頭坐下,不用受家裏的拘束、能看到外面的喧鬧、離雲朵和繁星更近,這是屬於自己的自由空間……
風退花開,杜天漪稍有好轉,下床慢走恢復體力。靈遙攙着娘,進了娘喜愛的書房。
杜天漪心情很好,整理了書案上夫君堆放的書信文具,轉至書架一番瀏覽。靈遙見娘面龐紅潤,小臉也掛起笑,娘微踮起腳從書架上層抽出看中的書,打開翻了翻。
然而,接下來娘的面色驟然變了,低下頭仔細地看,神情先是驚訝,再是無法相信,最後化成悲怨。靈遙不安起來,娘在書中發現了什麼?
“孽因……”杜天漪嘴唇輕顫,泛起水光的美眸越過女兒:“有孽因,必有孽果。”靈遙害怕地叫:“娘!”杜天漪忽地猛咳幾下,血跡從遮口的手帕透出來。
“娘,您不要……”靈遙快哭了。杜天漪如夢方醒,用手帕輕輕拂面,合起書放回書架,沖女兒露出一絲笑。“我很好。不要跟爹爹和別人說,好嗎?”她拉着女兒走出書房,溫聲叮嚀。
靈遙不停點頭,只要娘好好的,她什麼都不說。
娘沒再嚇到她,回到溫柔的常態。晚飯時爹爹帶給她們一個小小驚喜——從姑蘇運來的小菜和點心。靈遙笑開了花,有滋有味吃着好久沒吃到的熏魚豆腐乾,還不住夾給娘。
陰紹說:“阿遙,再過些天你娘嫁給爹爹正好滿十年了,要不要慶祝一下?”“有什麼好提的。”杜天漪笑中有戚,眼望夫君:“我未能為父母服喪滿三年就出嫁,對不起他們!”
陰紹歉疚道:“是我不好。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天漪別太心傷,清明時為岳父岳母做一場法事。”當年兩人同處一個屋檐下,名不正言不順,不得不提早成婚以正名分。
杜天漪摸着女兒頭髮:“嗯,阿遙一直對鳴沙山月牙泉有興趣,帶她玩玩吧。”陰紹欣然同意,之後杜天漪以身體為由不許丈夫留宿,要他陪別的夫人。
那天晚上,靈遙非要和娘同睡,假裝早早睡着。深夜娘起床點燈坐到案前,靈遙眼睛偷張開一道縫,看到娘在昏暗光線下提筆寫着什麼,壓抑着不時的咳嗽,寫了良久,最後把寫有字的紙放到燭火上燒掉……
可是爹爹食言了,他有太多要忙的事情:主持家族祭掃、同僚們應酬、姻親間拜會……儘管父親以祭拜老師為借口,卻遭索夫人強烈反對:哪能分得出時間給區區四夫人?真是荒唐!
爹爹只好安排車馬,單獨載母女兩人出城。靈遙和娘相互安慰:“這下我不用跟爹爹搶阿遙了!”“沒有爹爹管更自在啦!”
她們先至家廟悲月庵為杜天漪父母舉行法事,定慧親率庵中女尼誦經。裊裊香煙蒸騰升起,散發著濃郁的檀香氣味;陣陣木魚聲穿透唱偈的節奏,敲奏出肅穆與冥思。
被籠罩在這莊重的氛圍中,靈遙不覺合十默默吟誦,雖然不懂佛經的含義,念出來卻有一股好聽的韻律。她微微抬頭,望見娘淚流滿面、難以自抑,從沒看到恬淡的娘為外公外婆如此哀傷,他們的慘死是娘心頭永生無法癒合的傷疤。
“你不曾見過外公外婆。但要記住,你的眼睛很像外婆。”女尼們拋灑的香花飄落到肩頭,杜天漪對女兒低語。
“這孩子有些佛緣。”定慧似乎很看得起她們,留杜天漪小坐。“她還小隻會玩鬧。”杜天漪謙虛地說。定慧笑看靈遙:“她聽佛經時非常專心,眼裏有悟性。”靈遙被誇得有點害羞,溜出去跑到庵外。
她跑到與尼庵相距不遠的宕泉河邊。這條河在寒冬是涓涓細流,春天降雨水量增多,嘩嘩流得歡暢,兩岸呈現出青蔥綠意,為戈壁增添近似江南的春景。再往前的千佛洞山崖間,工匠們上下勞作,辛勤地築造陰氏和其他的佛窟,一年到頭幾無間斷。她忽生靈感:假如在那一間間佛窟中捉迷藏,會不會很有趣?
“我那位弟媳過於嚴肅好強,弟弟難以跟她親近。”定慧並未遠離俗事,心直口快向杜天漪評點陰紹的幾位夫人:“那兩個女人出身低微,渾身小家子氣,偏偏都生有兒子。看吧,以後不知鬥成什麼樣呢!我擔心陰家祖業被侄兒們敗壞。”
杜天漪靜靜聽着,不發一句看法,只是隨着她的談論些微皺眉。“你少不了受她們的氣,心煩便來我這兒讀經吧。”定慧送她們離開時爽朗相邀。
然後,馬車行駛了一段進入鳴沙山,一座又一座高聳的山丘全部為黃沙堆積而成,綿延如波浪起伏,陡峭地山頂接向天際。馬蹄陷入沙子裏,步伐減慢不少。
誰能想到月牙泉就坐落在沙山環抱中,形似一彎月牙,泉水碧綠似翡翠,竟沒有被常年的風沙掩埋。沙州世家在泉邊修建數座樓閣,用以遊覽賞景。
快要靠近岸邊,靈遙着急衝下馬車,鞋裏灌滿了沙子。“真沒姑娘家樣子。”杜天漪無奈地說了句,戴好幃帽繫上披風下來。看到丈夫無數次稱讚過的月牙泉,心態複雜。
靈遙又趁娘不注意,雙手掬起一捧泉水喝下,果真是甘冽的味道。清澈泉水倒映出她的雙眸,眼形半圓、眼梢彎彎,外婆的眼睛也是這樣的么?
鳴沙山不乏商旅經過來往,幾個異族人載着貨物、乘着駱駝,到她們附近汲水歇息。駱駝跪在地上,她目不轉睛盯了半晌,其中一位老人笑道:“這位小姐可是想騎駱駝?要不要試試?”
“好呀,老爺爺!”她不認生地過去,杜天漪管不住她,向老人說:“謝謝您,我女兒給您添麻煩了。”
“小姐這麼活躍倒像我們突厥姑娘。我們原本在大草原上游牧,後來被你們漢人打敗,地盤越來越小,只能做點生意討生活,但比不上西域胡人會算計啊。”老人一面達觀地暢談,一面指導靈遙跨坐到兩個駝峰中間。
駱駝先立起前蹄,陡然地升高令她往後一仰,差點以為要栽下去,緊接着駱駝的后蹄也立起來,使她穩穩坐住。高大的駱駝像一座小山,溫順地馱着她慢慢行走,跟騎馬的顛簸與小心完全不同,她撫着駝峰的絨毛,興奮地回頭看娘:“駱駝好乖啊!”
突厥老人笑得吹起鬍子,而杜天漪好似心事重重,笑得心神不定:“老人家這趟買賣打算去哪裏?”“趁腿腳還便利,我想去江南瞧瞧。”老人說。“挺巧的,我就是南方人……”杜天漪輕聲道。
這時,靈遙望到對岸樓閣走出一些人,這不是曹家和索家人么?在大人們身後,曹恂和索靜君相鄰走着,兩家其餘女孩走在一塊,曹懌一個人離誰都不近。無人注意遠處騎着駱駝的靈遙。
索氏當家的老夫人是曹家嫁過去的女子,因而兩家關係向來不錯,更願小輩們再結親緣。
索靜君對曹恂有說有笑,曹恂面孔稍稍側開,保持適當的距離。看到曹懌準備登上馬車,他熱心叫了一句:“弟弟還沒騎過馬呢!我的馬比較聽話,不如乘它跑一跑。”
“唔,好的。”曹懌沒作推辭。曹恂立即從索靜君身邊走開,牽來馬扶弟弟上去。
只見曹懌坐在馬背上晃了晃,抓緊馬韁。曹恂拍一下馬腹令其小跑,不料曹懌搖晃得越發厲害,曹恂趕緊沖馬吆喝,馬兒也小步輕顛。結果還是沒跑多遠,曹懌一個大晃,從馬上掉下去。
所有人都被嚇到,曹恂一個箭步衝上去。女孩子圈中也跑出一個人,是內向的女孩索麗君。她走了幾步,看到姐姐嗔責的眼神,尷尬地退回去。
所幸沙子鬆軟,曹懌沒受傷,拍拍屁股就爬起來。“哥,我可禁摔呢。”他朝曹恂擺手一笑表示無礙,少不得又是咳嗽。曹恂連道不是,從頭到腳問他是否摔疼。
“連馬都騎不好。”索靜君跟女孩們嘀咕,怪他把曹恂搶走。大人們也沒太多過問曹懌,誰都不免覺得這孩子無用。
靈遙目睹完這些,日頭已向山頂西斜。她拽動韁繩讓駱駝掉頭,看見娘上身微傾,像是向突厥老人道謝,“謝謝老爺爺!”她也跟着喊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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