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復
靈遙認出這個女孩叫索麗君,是索靜君的異母妹妹,和姐姐性格正相反,內向得很不起眼。
“這是你的綉帕?”索靜君質問妹妹,綉帕上綉着她名字中的“麗”字。索麗君脹紅臉說不出:“嗯,那個……”
索靜君掐住她的手:“你羞不羞!”竟然把綉帕送給低下的曹家私生子,而且當著許多人的面被發現,太給自己丟臉了。“姐姐不是這樣的。”索麗君試圖解釋,索靜君根本不聽,氣得拽她往回走。
這下逛不成了,女孩們竊竊私語地回去,一些不服索靜君的女孩暗自高興,誰叫她總是高高在上?
靈遙也覺有點好笑,正準備跟隨大家,後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見曹懌從後面的假山石探出腦袋,又蹲了下去。她於是停下等眾人走散后,繞進去輕聲問:“綉帕是怎麼回事?”“索小姐主動相贈。”曹懌站起來,微現得意。
“哦?不像呀。”她不太相信,難道索麗君喜歡他?他邊咳邊笑:“討姑娘喜歡很容易,尤其是那類從來沒人喜歡的。”
她頭一搖,完全不理解。他講了個大概:上次在曹家時,他接近了落單的索麗君,誇讚她文靜貌美,又顯出自己病弱的可憐。部分出於同情,部分出於被男孩注意的喜悅,她對他產生些許好感。這次到索家他趁她一個人時再度見面,交談時他咳嗽不止,她關心地遞上綉帕,他賺來綉帕后便故意丟到索靜君面前。
實際上,他的目的是讓爭強好勝的索靜君丟臉,用來報復她對自己蔑視與譏諷。
“你這是欺負人家!索麗君又沒過錯。”她認為他的行為很過分,想起他說過索靜君最在意臉面,心眼兒真是不少。
曹懌不屑地撇嘴道:“這世上哪有什麼對錯之分,我沒偷也沒搶。”“你騙了索麗君,應該向她道歉!”她為索麗君鳴不平。
“你們在這裏啊。”即將開始的吵嘴被及時打斷,兩人同時轉過頭,看到曹恂站在假山石外側,她立即沒話說了。
曹恂先向她一笑,而後對弟弟說:“在宴席上一直沒看見你。你身體較弱,不適合在外面久待。”“多謝哥哥關心。”曹懌也馬上變了個人,抓着腦袋說:“我成天憋得難受,總想到外邊透氣。”這倒也是她的心聲,他的話題轉變得夠快的。
“等天氣變暖,你的病和我的傷好了,我們一塊兒出門練習騎射。”曹恂寬慰他,見靈遙負疚地低下頭,忙說:“陰姑娘別往心裏去,我早就沒事了。”
“我還沒向你道謝,還有道歉……”她抬頭拘謹地笑了笑。曹恂趕緊搖頭,那本是自己應當做的,接着黑眸一亮:“過幾日上元節有鬧花燈的習俗,就能出去玩了!”
“我也能去嗎?”靈遙期許地問。“當然,咱們或許還能碰面呢。”曹恂活潑地說,又笑看向弟弟。曹懌也在微笑,卻給人不冷不熱的感覺。
靈遙沒再跟他們多聊,回到女孩們的聚處,從陰靈迦口中聽說,索麗君被索靜君拉進小屋裏罵了很久,哭得一塌糊塗。她對曹懌的不滿更增幾分,可又不好跟任何人說實情。“你跟他走得挺近的,小心別做出那種不體面的事。”陰靈迦加上一句告誡,聽上去十分彆扭。
接下來幾天,杜天漪不停地被女兒念叨上元節,在江南時又不是不曾過節,但她體諒女兒憋在家中的束縛。世家女眷一般乘車或坐在樓閣上觀花燈,她特意請求丈夫允許她們步行。
靈遙自是快活不已,上元節夜幕降臨,全家人一齊吃過元宵,跟她以往在江南吃的湯圓味道頗有不同。城中爆竹響聲連連,煙花不時騰空而起,街道兩側掛滿花燈,母女倆戴着遮面的幃帽,在一名家丁的護從下走進歡慶的人群。
沙州的節慶,雲集了天南地北、西域中原的人,許多人提着燈籠、戴着面具。前面是一夥胡人雜耍賣藝,他們在駱駝的駝峰上鋪設一張圓案,美麗的胡姬在圓案中央起舞,圓案四周圍坐着胡人吹拉彈唱,竟能穩穩地保持平衡。
她拉着娘興沖沖地邊走邊看,幃帽甩到腦後露出可愛的臉蛋。突然,一團烈焰朝她撲來,她嚇了一跳,忙張臂把娘攔在身後,火焰倏地又縮回去。她看過去,一個大漢張開嘴把火焰吞進去、噴出來,沖她咧嘴哈哈大笑,原來是表演戲法。
杜天漪撫胸虛驚,小小的女兒居然懂得保護自己了,心中很感動。走了一會兒,她感到累了,便到街邊茶肆點一壺熱茶坐下歇息。靈遙根本坐不住,立在門口望着街市。
她看着女兒,視野波及女兒斜前方的人流。須臾,一盞淺黃色燈籠從各異的花燈中闖入她眼裏,清冷而特別,越來越近地飄向她。
她霍地站起,卻見女兒跳過去笑着說:“曹懌,果真碰見你了!”提着淺黃燈籠正是曹懌,她只在旅途中的客棧見過狀若乞兒的他一面。這孩子個頭竄得挺快,跟自己將近一般高了,圍得嚴嚴實實,蒼白的臉色不知是病還是冷。
曹懌視線飄忽,似乎對節慶沒那麼關注,拿燈籠的手向靈遙晃了晃算是打招呼,然後禮貌地跟杜天漪說:“夫人好。”“曹恂呢?”靈遙奇怪曹恂不在。
他一咧嘴:“我哥應付那幫女孩呢,忙不過來。”她能想出幾家人相遇時,喜歡曹恂的女孩們把他包圍,而他一一友善相待的情形。娘的身體恐怕不能再多走,正好遇上曹懌,是不是能有機會?她徵詢地瞅向娘,再看看他。
杜天漪如何猜不出女兒心事:“還沒玩夠么?”“娘,我再走一段嘛……”靈遙拉着長音說。
“你呀你。”杜天漪不忍打擊女兒的渴望,笑視曹懌:“那麼,麻煩曹二公子了。”“哦,陰姑娘跟着我就是了,稍後帶她回來。”他一口答應。
女兒開心地蹦到他身側,她沒來由地感到一股冷意,就好像把女兒交給他會發生什麼不測……不,她搖首制止這不詳的念頭,叮囑他們小心。
靈遙跟隨着曹懌,無非是問他去了哪兒玩、吃了什麼好吃的。他說得簡單乏味,不過沒有關係,那邊掛的一串燈籠上面寫着燈謎,猜中還有小獎品賺,好多人圍着猜謎,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她跑上前看,燈謎並不簡單,一個也猜不出來,別人一樣在抓腦袋。曹懌慢吞吞跟上來,到她身旁站定,一眼瀏覽過去,忽然略提音量,道出一個個謎底。
“哇!”大家發出讚歎,她表現得比他得意:“你好聰明!”他收穫一堆文具女紅之類的小玩意,隨手給了她,無所謂地說:“我走過許多城鎮,不少燈謎都是相近的。”
她喜滋滋捧着那堆玩意,沒聽出他話中的漂泊。直到走至一處酒樓前,店家為了博個彩頭出來發放粥餅,一大群乞兒蜂擁去搶,你推我搡,吵鬧得蓋過爆竹聲。圍觀的人們輕視地笑着,沒有幾個人真心憐憫他們。
曹懌一路對熱鬧毫無興緻,居然停下腳步,偏過頭投去目光。她霎時覺出,眼前所見彷彿與初遇時他被客棧小二驅趕的一幕重合,也許這使他回想起過去的生活。
他的表情平淡沒有變化,她看不出什麼來,幾個乞兒從他倆身旁跑過,他忽而伸手揪住其中一個男孩不放。那孩子跟她差不多大,叫喚着想掙開他。她也對曹懌不解:“怎麼啦?”
曹懌對男孩嘲諷地笑:“想拿東西,不是這麼個拿法。”順着他的視線,她見男孩手中竟攥着自己掛在腰間的荷包。原來是個小偷,經過她身旁時拽掉荷包,她絲毫未察覺到。
“您大人有大量,放了小的吧!”男孩立刻說好話,將荷包還給他們,一看就是在街頭混得久了。曹懌倒沒有窮追猛打的意思:“不想被人發現,何不換種方式?”
他說著抬手一晃,她還沒看清他要幹什麼,他已收回手,變戲法一般捏着一塊碎銀子。男孩低頭“啊”了聲,這塊銀子是從他懷中摸出來的,快速得完全不及防備。
他的手法實在巧妙,她詫異他為何有如此本領,莫非也做過類似的事……疑惑地眼神移向他,他反應過來不禁鬆手,男孩一溜煙跑了。
靈遙急忙扭轉無禮地想法,和他一道走開。她盯着他手裏晃動的淺黃燈籠,想找話說卻各種語塞,他的過去到底是怎樣的?他十分不簡單。他同樣不發一語,驀地從她抱着的東西里拿起一張面具戴上,顏色慘白陰森。
杜天漪等得有些急,正要帶家丁去找女兒,兩個孩子及時地從人群中鑽出來,頓時令她放下心,方才怎會有那種念頭?
然而,女兒像是不太興奮,曹懌則戴着詭異的面具。“你們玩的好嗎?”她含笑道:“謝謝曹二公子了。”
“嗯,很好呀!”靈遙露出笑容。曹懌摘掉面具,牽起嘴角。“看來我又遲到了!”這時,曹恂氣喘吁吁跑來,他剛擺脫那些女孩,遺憾沒能陪他們倆逛。
“哥哥你真操心。”曹懌有點譏笑他。“哎,我是私心想躲她們,結果沒躲過去,你也不幫我解圍嘛。”曹恂無奈地攤開手,現出俏皮的一面。他很快又像個大人似的,和弟弟送母女二人回府才告辭。
靈遙沒跟娘說曹懌的特別之處,杜天漪自然也不提自己的懼怕。
冬去春來,沙州的春日風沙漫天,伴隨着城外鳴沙的轟響。經過精心籌劃,陰氏家族動工開建一座新的佛窟,佛窟選址在千佛洞山崖的高處,規模勝過家族修造的各座佛窟,從鑿山、築造到塑像、彩繪等等,耗時數年才能建成。
由於陰紹身居長史,開工之日請來高僧講經說法,遠近賓客紛紛到訪,名義上為沙州祈求福祉,實則凸顯陰氏的地位。
主人與賓朋均坐在帳幔之中。索夫人很滿意:佛窟的位置高於曹家,今日的場面也壓過曹家。“我們要被畫到佛窟裏面啦。”陰靈迦欣羨地跟靈遙嘀咕,全家會像先人們那樣成為壁畫中的供養人,得到後人敬仰。
靈遙沒覺多驕傲,誰知道壁畫能保存多少年?說不定後人早不記得他們是誰。她比較在意娘,娘被風沙吹得神色疲倦,不時忍不住輕聲咳嗽。她神情不樂,直到看見隨父親前來的曹氏兄弟,雖然曹敬則心中對陰家的排場不滿,可是曹恂依然朝她笑得明朗,驅走她的憂心。
陰靈迦美美地拍她:“曹家大公子對我笑呢!”靈遙不再看曹恂,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陰靈迦的同母哥哥陰靈途白了妹妹一眼,嫌她偏向曹家人。
靈遙四處觀望,還見到一些異國使節,從大人們的談論中有所了解。沙州鄰近有大小數個部族、國家,立國之初王朝通過擊敗結交等方式將其一一收服,維持了多年的平穩,相互間還算禮尚往來。
身着漢家衣冠的使節,來自西域小國高昌、于闐,兩國與中原淵源頗深,對中原敬慕有加,自願稱臣朝貢。旁邊有幾人相貌黝黑精悍,斜披着毛皮長袍,是吐蕃的使節。吐蕃位居高原之上,勇猛能戰,近些年快速擴張,逼近沙州的南部邊緣,與中原摩擦不斷,將來或成一大敵患。
還有一些人是胡漢混雜的裝扮,翻領窄袖的長袍,有的人剃頭辨發,有的人盤着漢式髮髻。他們是馬背上的騎兵突厥人,曾經廣闊的疆域囊括草原與西域,最強盛時實力強於中原,在雙方中交戰勝多負少。最後突厥發生內亂引發分裂,被中原一舉擊潰,一部分突厥人逃向更西的地域,一部分留下來被迫臣服於中原,向中原獻納人質。當年沙州豪族的先輩們,在數次戰爭中立下功勛,為家族掙下基業。
這幾年咄利可汗即位以來,突厥國力逐步恢復,儘管繼續對中原順從,卻交好於吐蕃,施壓於小國,漸顯企圖之心。
陰紹邀請諸位使節觀禮,緣於各國皆尊奉佛法,他懷有以此來加強友好、化解矛盾的苦心。至於這些國家能否在佛法感召下收起野心,就不得而知了。
她留意到曹懌也在觀察他們,手指擱在下巴上,似笑而非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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