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智

鑒智

馬車主人正是車底王的那個倒霉侄子:車遲。

兩人對過身份,一通寒暄過後,顏以方便應邀上了車遲的馬車。

馬車裏頭很寬敞,佈置也很考究,就跟一個小房間沒什麼兩樣,一輛馬車便如此奢華,顏以方估摸着恐怕連車底王在魔界都過不上這麼講究的日子,可見人間油水是真的足。

顏以方剛剛落座,雲清衡便順勢坐到了他旁邊,挽住了他的胳膊。

顏以方:“……”所以你為什麼能表現得那麼自然,好像你就該坐這兒似的?正常你不是應該在外頭站着嗎?

“離我遠點。”他將雲清衡推開一些,示意跟這人劃清界限,但這傻子很快又貼了上來,顏以方再推,他再黏上來,顏以方惱了,轉過身朝雲清衡大聲吼道:“你煩不煩?”

雲清衡愣了愣,瑟縮着坐到馬車角落裏去了。

……所以你就是死活不肯下車了是吧?

眼睜睜看那兩人鬧了好半晌,車遲這才欲言又止的開口問:“恕我冒昧,顏公子,想不到你看起來年紀輕輕的,會有這麼大個侄子?”

顏以方被噎住了,腦袋嗡嗡的:“他亂叫,我才沒這麼大的侄子。”

雲清衡氣勢咄咄的:“他就是我舅舅!”

車遲也沒搭理雲清衡的叫嚷,朝着顏以方:“那他這是?”

顏以方尷尬的咳了一聲,道:“他腦子撞壞了,將我認成了他舅舅。”

說著,顏以方又複述了一遍那魔族大夫說的話,車遲這才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

“舅舅就是舅舅。”雲清衡鼓起嘴,又要往顏以方身上靠,被顏以方一伸手擋開了。

車遲噗嗤一聲笑了,縱使如此,也沒有笑出太大太出格的弧度,他說:“我就說,要是他舅舅真回來了,那可是件大事。”

顏以方登時就被勾起了興趣:“你知道他舅舅?”你知道他那個最先在他手裏栽跟頭的倒霉舅舅?

車遲:“在二十年前,全天下沒人不知道他舅舅的名字,可惜啊,被一群無能迂腐的老道給設計害死了,人間仙門也就此四分五裂——”

車遲還未說完,雲清衡便大叫着打斷他:“舅舅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了!怎麼會被一碗茶放倒呢?我才沒有殺他!他絕沒有死!你看,他回來了!”

說著,雲清衡還指了指顏以方。

顏以方又開始覺得頭大了——你倒是不必這麼欲蓋彌彰的把你自己做過的另一樣惡事暴露出來。

這跟我印象中的那個師父完全不一樣了啊喂!以前記憶中的你難道是我臆想出來的嗎?

顏以方都覺得要有些懷疑人生了。

“回頭你個頭!人都死了還回來個鬼啊!”顏以方將雲清衡指着他的那根食指給拍下來了。

車遲笑笑,拿扇子抵住嘴:“倒也不是不能回來,人間有的是讓死人復生的法子,獻舍,奪舍,都行。”

雲清衡卻搖起了頭:“不行的!我試過奪舍了,舅舅根本就回不來,人間沒有跟舅舅相似的身體。”

顏以方心裏登時便翻了個白眼,據他所知,奪舍這種害人性命的事在人間可是絕不能碰的禁術,雲清衡他一個仙門掌門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你暗地裏到底還做過多少跟你的身份完全不一致的事?你為什麼比我一個強盜還要流氓啊?

顏以方長吐一口氣,無力的朝車遲擺擺手:“不聊他舅舅了,咱們還是先說正事吧。”

車遲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也是,再風光也是以前的事,說起來,顏公子帶着這麼多魔兵來人間,正是可以開拓一番大事業的時候,有沒有成為下一個雲憶的打算?”

顏以方隱隱覺得車遲在套他的話。

他轉了轉腦子,道:“哪兒的話,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的車底王么?”

車遲一頓,笑笑:“說得也是,那顏公子,容我問一下,按照魔界一貫的傳統,劫掠過後都是要趕緊帶着戰利品回國的,照您這個架勢,是想要在人間開疆拓土么?這也是大伯給你下的指令么?”

顏以方笑着:“這就是我找你來的原因了。”

“哦?”

“車底王雖說只給了我一隻船隊讓我來人間探路,但我卻想藉此機會為他帶回更多的戰利品,在人間,最優渥的東西從來不是那些不值一提的財寶與奴隸,而是這裏的土地。”

車遲點頭:“那你的意思?”

“你對人間了解得多嗎?”

“還行。”

“那正好。”顏以方揪起從剛剛起就一直在玩顏以方的頭髮,試圖將其理順,卻又一直無果的雲清衡,“我想讓你聽聽看,這個傻子說的話都是不是真的?”

而後,顏以方向車遲說明了一下,他打算利用雲清衡來助他們拿下人家更多土地的念頭。

就在昨天看大夫的時間裏,雲清衡滔滔不絕的向顏以方透露了一大堆的仙門秘辛,他想,只要掌控了這些訊息,他能十分輕鬆的拿下人間的許多土地。

但這其中的要點就是需要搞清楚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傻了,他說的東西都是不是真的,他又能不能為他們所用。

車遲望着一臉獃滯的雲清衡,眯起了眼睛,向後靠了靠:“這可能有些難辦,我雖說在人間摸爬滾打這麼些年,但勢力主要集中在民間,你也知道的,我們魔身也湊不進去仙門裏,要說那些仙門秘辛。我了解到的可能只是一些皮毛,可能沒法判斷他有沒有騙你。”

雲清衡捏緊了下擺,忽的大叫:“我才不會騙舅舅!”

顏以方十分煩躁的伸手堵住了雲清衡的嘴。

“我只能暫且先試試。”車遲頓了頓,遞給了在馬車裏的侍童一個眼神,很快,侍童擺出了一大盤精緻漂亮的糕點在三人跟前,車遲笑眯眯的將糕點推到雲清衡面前,“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盤子裏都是些賣相好看又甜膩膩的糕點,可能只有小孩子才會喜歡,看來車遲是已經出手了。

怎麼樣?要是真傻了,絕對不會拒絕這些東西的吧?

顏以方已然是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卻見雲清衡只是搖了搖頭,防賊一樣的,縮着脖子靠到了顏以方身上,抱住了顏以方的脖子。

做戲就要做全套,你這副模樣是否太不敬業了點?

難以明說的複雜香味撲面而來,顏以方覺得有些不適,他馬上十分不自在的推開雲清衡:“你起開。”

這下,卻沒像先前那樣,花了那麼大的力氣去推這人,或許是因為剛剛對這人惡意的揣測,讓顏以方心裏多生出了一絲說不清的情緒,因為這絲情緒的緣故,他當下只是很輕的推了雲清衡一下,那舉止,就真像一個長輩在教訓自家不聽話的小孩似的。

車遲皺起眉頭,短促的敲了兩下扇子,又停了手,他朝雲清衡道:“我該叫你……安安?”

雲清衡立馬反駁他:“不行!只有舅舅跟娘親能這麼叫我!”

車遲抱歉道:“好,好,是我失禮了,那我該叫你什麼呢?”

雲清衡朝他翻了個白眼:“清衡,這是長老給我取的字,聽好了,我是因為你是舅舅的朋友才讓你這麼叫我的,否則我的字也不會讓別人隨隨便便叫的。”

呵,啥也沒有了,人倒依然挺橫。

顏以方內心又翻了個白眼。

車遲哂哂道:“好,清衡,我問你,你知道自己現在多大嗎?”

“十歲!”雲清衡回答的很快,但是,答完之後他似乎又有些迷茫,迷茫的偏過頭,“不對,好像不是十歲,我今年……好像三十五了。”

當那句三十五吐出來的時候,他自己似乎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車遲有些苦惱的用扇子撓撓頭:“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是十歲呢?”

“因為那時候舅舅還活着。”雲清衡敲了敲腦袋,“但好像又有哪裏不對勁,我好像,我好像……不行,頭疼,舅舅,我不要跟這個人講話了。”說著,雲清衡又順勢撲進了顏以方懷裏。

那熟悉的香味還沒傳進顏以方的鼻子裏,他就已經十分熟練的推開了這個粘人精,呵斥道:“規矩點。”

真是要命,難以想像他親舅舅是怎麼受得住這麼個粘人精的,才這麼一會的工夫他就已經要煩死了。

那之後,車遲又旁敲側擊的問了一些問題,雲清衡的回應都很古怪,說他傻了吧,他心智好像又挺正常的,十歲之後的事他好像都記得,唯獨不記得,或者說一直否認他舅舅被他害死了這件事,說他正常吧,他卻一直將顏以方指認成他舅舅,簡直就是在胡攪蠻纏。

半天下來,車遲額頭也冒出了些虛汗,眼看着大家都倦了,車遲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

雲清衡沒有一點猶豫:“幫舅舅拿回屬於他的一切。”

車遲微眯起眼睛,向後靠了靠,他朝着顏以方:“一時半會我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傻了,可能還要多接觸一陣子才能知道,但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又是真傻或是假傻,像他這種身份的人,暫且留着總沒有害處。”

顏以方沉默了。

要讓這混蛋繼續活着嗎?

他要為了眼前的這麼一點利益,放過這個殺掉這個混蛋的大好機會嗎?

車遲:“怎麼,你好像不太樂意?”

顏以方欲言又止。

車遲十分敏銳的察覺出來了:“你跟他以前有過節?”

顏以方一怔:“你怎麼知道?”

車遲眯起眼睛笑笑:“若是沒有過節,他要是有用,你定會索性留着他,他要是沒有用,直接將他用作奴隸便是了,哪用得像這樣,盯着他的利益捨不得殺他,又對他恨得牙痒痒的?”

顏以方沉默許久,還是將他們從前的那些過往向車遲交代出來了。

車遲耐着性子聽完后,合起扇子,一錘定音:“那看來不是什麼大事。”

顏以方:“???”

你有沒有在好好聽我講話啊?都說了被他背叛我很難過——不是,我很生氣的啊。

車遲:“我聽你的描述,真正要害你的人應當是兩儀仙門的修士,以及這個對魔族沒有半分容忍的人間界,而他只是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被他人挾持的兵器,你向一柄兵器復仇又有什麼意義呢?更何況你最後不也沒死嗎?留着他,對我們,對魔界的利益遠比殺了他大得多。”

顏以方不再說話了,他只是一臉敵意的望着一遍遍的往他身上黏的雲清衡。

他固然知道車遲說的都是對的,只是,心頭那口氣仍舊是慪得他發慌。

那是長久長久以來的難消的恨意,不是那麼幾句話便能化解的憤懣。

那日被背叛時的憤恨時時刻刻盤亘在胸口,散不開,化不掉。

道理誰都懂的,誰不知道他只是兵器。

但道理是一回事,情緒又是另一回事,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人是情緒的動物,能夠一直理性的,那是神。

而他,甚至連人都不完全是。

他是人,又是魔。

是殺人不眨眼的,視人類性命如草芥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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