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僕

主僕

他終究還是沒能下手殺了雲清衡。

車遲說得對,留着雲清衡的命,遠比殺了他能夠獲得更多的價值。

當下的他得向前看,不能總是沉湎於一時的情緒里。

儘管那情緒總是難以消散,一看到那個傻子就頭疼得厲害。

但,一直以來,他最最擅長的事,便是忍耐。

他就是一路忍受着那樣多的苦痛才得以到今天這個位置。

車遲很有些本事。

他孤身一人穿越混沌之海,來到人間這些年,明明是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卻硬是生生在這兒闖出了屬於自己的一片天,雖說勢力插不進去修仙界內部,但光憑他在民間的那些勢力,就已經足夠幫上他們很多忙了。

車遲說,雲清衡說的那幾個仙門確實是可以用來試試水,反正實在不行他們還可以馬上逃回混沌之海,搏一搏也無妨。甚至,車遲還以雲清衡交代的那些秘辛為依託,很快為顏以方規劃出了好幾個進攻人間的方案,着實是很有些本事。

車遲哪都好,只是有一點讓顏以方覺得很不爽:車遲來后沒多久,就跟車底王聯繫上,順理成章的成了顏以方手下的二把手,這讓顏以方有一種自己的權利被侵佔的不悅感,但這畢竟是車底王的命令,他也不好說些什麼,他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包括他手下的這些人馬,都是車底王給他的,他自然沒法違抗車底王。

不過,再怎麼說車遲也是魔界中人,再怎麼樣也不會傷害魔界的利益,眼前,可是有一個更大的隱患:他白天見到的那個黑影是什麼人?他又已經逃到哪裏去了?

回到房中,顏以方腦中思緒卻一直不斷,這讓他幾乎忽略了身邊一些早已習慣的東西。

忽然,背後傳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一瞬,顏以方身體的第一直覺就是掐住這人的胳膊將這人撂倒在地,沒辦法,這是他這些年來求生的本能,背後被“偷襲”可是要命的大事。

但這次,他只是身體一怔,並未有所動作。

因為這個抱住他的人,力量實在太過弱小了,只在被他抱住的那一刻,顏以方就已經從力度上探知到了這人的實力。

顏以方剛想轉身問這傻子想要幹什麼,卻聽到耳畔傳來這傻子的聲音,那聲音里難掩悲傷,他說:“舅舅,你是不是很煩我?”

顏以方張了張嘴,剛要說:你也知道你煩人啊?

但云清衡卻搶在他之前開口了,或許是因為整個腦袋都埋在顏以方背上的緣故,他的聲音悶悶的:“但是,就算你煩我,我也不會離開你的,永遠不會離開你。”

房間裏有一瞬的靜默。

一瞬的寂靜后,顏以方輕咳兩聲,推開了雲清衡:“一邊歇着去吧你,現在別來煩我。”

.

是夜。顏以方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雖說他本來睡眠質量就很差,一輩子就沒睡過幾個安穩覺,在夢裏也總擔心有人追殺他。

永遠不會離開我嗎?

他活這一輩子,還從未有人同他說過這樣的話。

想來更加凄涼的是,他活這一輩子,給過他溫情的人,就只有那麼兩個人。

一個是永遠都會活在他記憶里的養母,另一個,就是這個傻子。

那一年的時間,甚至比起在養母身邊的十年間還要快樂,因為在養母身邊的時候,還有養父那個王八羔子在,而且養母家很窮,時不時的連飯都吃不上,生活很是貧苦,而在這人身邊時,除了那傻子不在的時候自己會有些寂寞外,其餘的時候他都跟活在桃源里一樣。

但那也僅止於物質上。

現在再回顧往事,他看得很清楚,當初的自己在那傻子看來,就是一隻寵物,高興了給兩塊骨頭他啃啃,不高興了或者記不起來的時候,就十天半個月都懶得搭理他這條狗。

他剛被這人撿到的時候,這人巴不得一天到晚的粘着他,對他傾注了無邊的耐心與愛心,但慢慢的,慢慢的,他在顏以方身邊的時間越來越短,來看他的間隔也越來越長,直到最後將近半年都不再記得起顏以方,就跟小孩玩膩了某樣玩具一樣。

往事一旦浮上心頭,這覺是怎麼都睡不安穩。

想到這混蛋倒還好,除卻背叛之外,其餘的那些感情也不怎麼洶湧,但,因着這混蛋的緣故,讓顏以方不由自主的想起他的養母,一旦想起她,這覺就甭想睡了。

顏以方忽的從床上坐起,披上外衣,推開了雲清衡的房門。

他這廂翻來覆去睡不着,那傻子卻早就已經睡著了。

顏以方越發覺得忿忿不平,他就在雲清衡的床畔蹲下,支着腦袋望着這人的睡顏。

或許是因為先前受過傷,身子虛,這傻子這會睡得很香,連呼吸都是輕輕淺淺的,或許是夢中睡不□□穩,長翹的睫毛時不時的會顫一顫,殷紅的嘴唇也有些發白,看來先前着實是受了足夠的苦。

因為距離足夠近,又因為身為魔族的天賦,顏以方的鼻子一貫很靈,那人呼吸時鼻子裏吐出的氣打到顏以方臉上,他能夠好清晰的嗅到這人身上獨特的氣味,不是那一堆熏香和香草混雜的香味,非要說的話,應該說是“人味”,是每個人身上最開始的,沒有被一堆他物侵染的最純粹的氣味。

或許是因為這些日子沒那麼多人伺候着,沒法再過從前那般奢華又講究的生活了,所以,這人身上的“人味”才漸漸凸顯出來了。

那是一股子很難描述的氣味,沒有先前的味道香,但也絕不難聞,非要形容一下的話,那一刻,顏以方的腦海里浮現出的東西是陽光。

或許是因為那氣味的“指使”,又或者只是想要惡作劇,鬼使神差的,顏以方朝着床榻上的這人伸出了手去,食指撫上了這人的鼻尖。

就是這裏吐出來的氣息。

就像是撫摸一個溫順的手感極好的小動物一般,他的手指繼續向下,接着,來到了雲清衡的嘴唇。

這裏,就在不久前,曾經吃過他的……

思想稍微一偏,顏以方便想起了幾天前的那件事……

顏以方趕緊搖了搖頭,將腦子裏那些齷齪的念頭趕了出去。

思維漸漸回籠,顏以方再度陷入了先前那混沌的狀態里。

顏以方望着緊闔雙眼的雲清衡喃喃出聲:“哪怕當初你對我稍微再好那麼一丁點,我也不會……”

憶及過往,顏以方的手不自覺得攥緊了。

卻在這時,他猛然憶起一件事——他手還在雲清衡嘴上放着吶。

那一刻,不知是顏以方自己捅進去的,還是這傻子無意識的時候抿進去的,總之,他的手指進去了。

指尖還能感受到這人堅硬的牙齒,口腔內那份溫熱的柔軟又那般真實的通過指尖傳到他的大腦,再通過大腦遍佈四肢百骸,那一刻,他的大腦都在這份溫熱的觸感下一陣轟鳴,這裏,曾經吃過他的……

一瞬的怔愣后,顏以方好似雷劈一般,飛快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指,逃也似的離開了這人的房間。

後半夜,顏以方也一直沒睡着。

不為別的,只是他不高興。

從昨天開始,他就一直不高興。

他不高興車遲的突然闖入,他不高興車遲對雲清衡的安排,他不高興他要為了所謂的大局由着雲清衡這個混蛋一直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睜着眼睛就是一夜,清晨,顏以方推開門,伸了個懶腰,身上的骨頭咔嚓咔嚓響。

忽而,他的骨頭因為過度的拉伸發出了一聲炸響。

“你怎麼在這?!”顏以方大叫。

清晨的陽光不甚灼眼,那傻子逆着光,像只狗狗一樣蹲在門口,笑眼盈盈的望着顏以方:“舅舅!”

那清脆的一聲叫喚,喊得顏以方腿都軟了。

想他年紀輕輕的,都還未成親,就憑空多出來這麼個便宜侄子,多,多刺激啊……

顏以方覺得有些頭疼,揉了揉眉心,直接無視了這人,朝前走去。

昨日被迫放過這人的怨氣還橫亘在心頭,這會這人又來觸他的霉頭,顏以方看到他就來氣,只想趕緊擺脫他。

但這人卻跟個甩不掉的鼻涕蟲一樣,屁顛屁顛的黏在他身後,亦步亦趨:“舅舅,你今天要去哪裏呀?安安跟你一起去呀。”

顏以方的嘴角抽了抽。

合著他就甩不開這個跟屁蟲了是吧?

罷了,也沒什麼大事,不理他不就成了?

他今天想要再下山去溜溜,昨兒個因為那黑影,因為車遲,他都沒有來得及逛完,今天想要再接着去逛逛。

也是沒想到,一天兩夜了,小石都已經放倒了好幾波賭友了,他竟然還沒輸完,依然雙目充血的屹立在賭桌前。

就小石這個狀態,就算他樂意從賭桌上下來顏以方也不敢帶他下山。

所以,今天,他又是孤身一人下山——外加一個傻子。

仙門建在山頂上,從山頂上下來還要花些工夫,顏以方沒有使用翅膀,而是靠着步行下的山,事實上,飛行雖說是快,但其實挺浪費體力的,所以,除非是必須要靠飛行才能過去的坎,他一般不會輕易張開翅膀。

因為長期以來的訓練,他步行的速度也絕對算不上慢。

他是很享受快步行進的這個狀態,但,那個前陣子被他的魔兵弄得渾身是傷的傻子可就有些跟不上了,沒多久就開始上氣不接下氣。

顏以方在心裏偷樂,讓他們這些修仙人士天天擱那裝逼,一個二個都巴不得把仙門建到天上去,真要沒了功夫,下山的時候可就嘗到苦頭了吧?

雖說很想甩開這個粘人精,但是這人畢竟是他的囚犯,若離了自己,被他仙門殘黨救走就不妙了,所以顏以方也不自覺得放慢了腳步等他。

這人實在枉為修仙人士,一山之主,竟然走這麼點路就不行了,這麼多年的修行都修到狗肚子裏去了?

終於下山後已經是正午了,山腳下傳來讓人垂涎欲滴的飯菜的噴香。

直到聽到雲清衡肚子裏的咕咕叫聲,顏以方才發現了什麼。

“肚子餓了?”顏以方問。

雲清衡紅着臉點了點頭。

“怎麼不吃完早飯再來找我?”

雲清衡咬着嘴唇,囁嚅道:“沒有早飯。”

“什麼?”直到這時,顏以方才隱約意識到了什麼。

雲清衡抬頭,回答道:“沒有飯,安安都餓了三天了。”

“……”很難形容那時心頭升騰起來的酸澀是怎麼回事,因為不明白,所以他便不去細想,顏以方儘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復,半晌才道:“沒人給你準備食物嗎?”

這是你的仇人,你得牢記這一點,牢記他曾經帶給過你的傷痛。

雲清衡聲音很弱:“他們說我是囚犯,不給吃的。”

手無意識的攥緊了。

顏以方的神情有些漫不經心,就好像只是興起之下閑扯的幾句廢話一樣:“那昨天車遲請你吃東西,你為什麼不吃?”

“舅舅你說過不讓我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莫名,胸腔里一團火氣夾雜着一絲甜意,還有一絲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妒意。

顏以方揉了揉這傻子的腦袋,將他領進了街邊的一個飯館:“走,先吃點東西再趕路吧。”

感受到傻子跟在自己身後那輕快的步伐,不自覺得,心情都暢快了不少。

“二位爺,要吃些什麼?”小二一臉殷勤的湊上來,道。

顏以方張嘴就要脫口而出自己常吃的那幾樣食物,但隨即,他想到了什麼。

他想起自己還在這傻子身邊的時候,因為感激這傻子對自己的好,便想要報答他,那時候他想的主意是給這人做了一頓好吃的,因為旁的東西他也不會,也知道這人什麼都不缺,一定都瞧不上,食物雖說不是什麼罕見的好東西,但畢竟是每天都要吃的,想着這人或多或少都一定會動上一筷子,結果啊,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上午的東西,他一口沒動,樣子都不給自己做一下,那時,幼時的顏以方都快傷心壞了。

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這傻子本質是有多麼挑食,有好多碰都不碰的東西。

顏以方在店裏坐下,叫來小二,望着滿臉期待的雲清衡,顏以方的心頭忽而生出了一股子怪異的彆扭的感覺。

憑什麼我給你做吃的你一口都不吃?

憑什麼你現在落難了我還要事事都依着你?

顏以方的嘴角忽的勾起一抹邪笑。

他一樣一樣的說出食物的名字,眼看着雲清衡的臉色從一開始的滿是希冀,到後來的滿目愁容,再到食物端上來時,那想試又不敢試的躊躇,顏以方心裏簡直樂開了花。

該!

顏以方報的每一樣,裏頭都有雲清衡不吃的東西。

是的,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雲清衡不吃的每一樣東西。

不是因為他有多麼在意這人,這只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的能力,他會下意識的記住所有可能會害他,會對他不好的東西。

顏以方倒是知道這人挑食,但沒想到他能這般挑食,餓了三天的人了,芹菜炒肉里連沾了芹菜味的肉都吃不下,最後都只是草草扒拉了幾口白飯,便作勢要放下筷子。

你就挑吧你,這兒可沒人像從前一樣慣着你。

顏以方食指敲着桌面,敲了一會,就在對面那人就要吃好,放下筷子時,他才望着面前那一桌子幾乎沒怎麼動過的菜開口:“怎麼,難得舅舅賞臉請你吃飯,還不給面子?”

那人忙不迭的解釋:“我不是……”

顏以方沒有給那人解釋的機會,一擺手:“那行啊,以後別指望我請你吃東西了,也別跟着我了。”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后,那傻子登時就慌了,拿起筷子就將那些食物往碗裏夾:“安安會吃完的!”

那一頓飯,顏以方眼睜睜看着雲清衡幾乎要吃到流淚。

他本就是挑着雲清衡吃白飯都要吃飽的時候才說出的這句話,如今,那個被兩個長老養得金貴至極的門主大人,被一堆他不愛吃的食物熏得幾乎就要哭出來了。

這家店老闆也是實誠,每一碗菜都是一海碗,那人才解決到一半,就吃得癱倒在椅子上,眼睛發紅,肚子都鼓起來了。

在這樣下去可能都要將肚子漲破了,顏以方這才強忍着笑抬頭道:“行了行了,不難為你了,吃不完就放着吧,以後我會讓下人給你安排食物的。”

原本應該是高興的事,但這人現在撐得發懵,連一個高興的臉色都扯不出來了。

看着這人心甘情願吃癟的樣子,顏以忽而意識到,現在的他能夠將這傻子玩弄於股掌之間!他轉而成了這傻子馬首是瞻的主人!

他忽而覺得從前的那些憋屈都倒出來了,今天的自己可算是揚眉吐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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