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章
趁着還沒閉市,栗濃帶着席若澤把需要東西置辦了個差不多,最重要的鴿子買來了,還去馬販子那裏定了兩匹馬。
沒錯,是兩匹馬,栗濃這等女俠,竟然不會騎馬。
席若澤照例嘲諷她一番,拖着她又去買弓箭。
弓箭適宜遠攻不適合近戰,對他們而言恐怕用處不大,栗濃鬧不明白他為什麼心心念念一定要買。但席若澤最是無賴,栗濃沒辦法,只好買了一張最便宜最劣等的弓哄他。
易容的大師不好找,天色也暗了,二人使了錢給黑市的人,要他們幫忙留心引薦,自個兒先行回家畫鴿子去了。
“咕咕,咕咕……”栗濃握住鴿子,在它的肥翅膀底下畫圖騰,席若澤家族的族徽非常樸實無華,就是一個圓圈裏面一隻馬頭,席若澤着手畫了個樣子給她,剩下的都丟給她照着描。
栗濃一面畫一面問他:“為何是個馬頭?你家是賣馬的?”
席若澤哂道:“你那什麼眼神,那是驢。”
果不其然,栗濃那鑽牛角尖的犟脾氣又上來了,指着圓圈中抽象的圖案從耳朵長度到面骨的平直程度一一論證此圖是馬非驢。
直到席若澤噗呲一聲憋笑不住,栗濃才恍然明白過來,他在耍她。
栗濃冷哼一聲:“無聊。”
隨即不再理他,把鴿子丟進鴿籠,抱過一直跳來跳去撲羽毛的口糧逗弄。
席若澤卻不覺得意興闌珊,仍笑得見牙不見眼。
屋內架的小泥爐上煨着濃粥,炭火已熄,泛着星點紅光。粥是栗濃特地給阿及熬的,阿及要熬夜守夜,秋來夜涼,喝酒誤事,栗濃便買米熬粥做宵夜給他暖身。
阿及今夜要去探一探塔兒寺,便一直溫着等他回來喝。
她一來,這鬼宅也有了幾分煙火氣。
對此席若澤很滿意,君子遠庖廚,他和阿及對此道一竅不通,已然吃了半個月冷餅就熱水。
栗濃按着小口糧的腳掌,猛然想起一事,問他:“這地方當真鬧鬼嗎?你可見過?鬼什麼樣子?”
席若澤挑挑眉,栗濃預料到了他又要胡說八道,後悔為什麼要問他,席若澤已經清清喉嚨開講:“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想當初,我和阿及剛剛經歷了一場殊死搏鬥,我二人攜手打退了二十多個追兵,卻也不幸受了重傷,急於找一個落腳之……”
“哐啷”一聲門響。
席若澤的聲音戛然而止。
栗濃心中一沉,趕緊去看席若澤。
來人絕不可能是阿及,他們三個人進這宅子從不走門,席若澤堅持帶他們跨牆入室,給出的理由是:這宅子廢棄已久,門上一層積灰,若我們走門的話,抖落灰塵,讓人發現門有開合的痕迹,說不準會暴露蹤跡。他仨於是老老實實地翻進翻出,栗濃根本不知道這宅子的大門長什麼樣。
栗濃向他打手勢:會不會有人發現了此地是我們的藏身之處?
席若澤成竹在胸,擺擺手安撫她情緒,又指指口糧,意為叫他也莫出聲。隨後起身提劍守着屋門,伺機而動。
門哐啷咔吱叫喚許久,外頭的外頭的聲響越來越大,言語聲與腳步聲混雜,又碎又亂。
清清楚楚聽到了粗獷的男聲吼了一句:“七月十五早過了,你磨磨唧唧地怕什麼!娘兒們家!”
“哐!”
門被踹開了。
罵罵咧咧的聲音響了一陣,似乎是故意高聲說話給自己壯膽一樣。那人邁步往前,下了台階,接着重物落地之聲、呼痛之聲與關切之聲一併傳來——
“誒!大哥您沒事吧?”
“娘的……什麼東西擋了老子的路!”
……
一陣難言的怪異沉默。
那兩人再開口時,聲音不似方才粗獷,竟然略顯尖細完全變了調,化作一聲慘叫:“鬼啊!”
“真他娘的是間鬼宅!”
零碎混亂,驚恐顫抖。
栗濃懷裏的狗突然想起了自己看門狗的家族血統,開始對門外的歹人狂吠。栗濃以為壞了事,卻不想門外的人如見了真的至陰邪祟一般徹底崩潰,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地逃了。
那紛亂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不聞。
席若澤索然無味地收了劍,暗罵:“又是兩個不長腦子的蠢貨。”
他一轉身,栗濃滿臉迷惑:“院子裏有什麼?”
席若澤戲弄之心大起,做作地一攤手:怎麼,我還沒跟你講過‘它’的故事嗎?”
……它?
阿及早知道栗濃給他備了宵夜,一辦完臟事,興沖沖地跑回家裏喝粥。他看都沒看院子裏的東西一眼,雖說瘮人些吧,但習慣了也就那樣了。
一開門進去,奇了,今夜竟然點了一豆油燈,燈盞擺在二人之間,火光搖曳,兩人的臉看着都怪詭異。
席若澤正說道:“那綠衣女鬼,據說生前是本地有名的美人,生的是螓首蛾眉,明眸皓齒,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唉,只可惜遇人不淑……死狀凄慘無比,滿目血淚……”
……合著說起鬼故事來了。阿及自顧自找到粥鍋,一掀鍋蓋,濃香四溢,他抱着鍋,吃的無比滿足,支起耳朵邊喝邊聽。
“那後來呢!”
“後來啊,在那負心漢的新婚之夜,綠衣便回來索命。只聽得忽地電閃雷鳴,緊接風雨大作,驟然一陣妖風刮滅了兒臂粗的龍鳳花燭……”
唉,阿及都要感嘆一句,粥真好吃。啊不對,席若澤真能編。
三人竟這樣生熬了一夜。
席若澤最慘,說故事說得口乾舌燥啞了嗓子,直至雞鳴天明,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栗濃擺了一道。
她早知道他的鬼故事是瞎編的,不僅害怕是裝的,還故意不戳穿,興味盎然地看他絞盡腦汁編故事。
“走吧。”栗濃強熬一夜,僅僅伸個懶腰,便又神采奕奕。栗濃胳膊上挎了個菜籃子,還預備着順道買點新鮮菜蔬。
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的席若澤:……
旌及昨夜的確去了塔兒寺踩點,眼下,鴿子已經備好,今夜阿及就可以去塔兒寺放飛鴿子,白日裏需要養精蓄銳。
栗濃和席若澤還得去找易容大師和收買乞兒,席若澤意志力極強,雖然打哈欠流了滿臉淚,還是撐着出了門。
倆人一路插科打諢,恍若兄妹,到了市裡,先是與線人接了頭,那人傳的話是,要他們未時到東來客棧,又教了他倆一票黑話。這事看來有譜,二人心下鬆快,此事若成,便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待到阿及今夜放了鴿子,再讓事情發酵幾日,不出錯的話,五日之內,便可出城了。
心情一好,倆人之間關係都和諧了不少,倆人買了許多糖發散給小乞丐,席若澤親自上手,教小孩們說‘塔兒寺的禿驢藏姑娘,日裏防來夜裏防’一類話,本來只是想引起他人對塔兒寺的懷疑,叫席若澤這麼一搞,果真事半功倍。
買菜的時候一個挑菜付錢提籃子,另一個大爺一直袖手旁觀,難能可貴的是,誰都沒翻臉。
路過昨夜書生一家賣身的街角,此刻空無一人。
栗濃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一笑,以為是自己給的錢足夠去趕考,書生一家已經度過難關,不必再賣身為奴。
席若澤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收回眼神,只輕輕地勾了勾唇角。
這時好巧不巧,昨日遇見的那個大嬸也出來買菜,和三五個同伴聚在一起,正長吁短嘆地說感慨那書生的命運。
栗濃聽得奇怪,便湊上去問了一句:“神童家中怎的了?”
“你不知道么?啊呀,他家昨夜遭了賊啦!聽說家底都被掏空了,現在已經揭不開鍋了。那後生還聽見了響動,起來逮賊,結果直接被那賊人一把摜倒,頭磕在桌角上,流了滿地的血……”
阿及聽見這話,一定嗤之以鼻。家底就那麼一點點錢。
栗濃不敢相信,驚的唇色發白,原本她的臉就不是紅艷艷的,這樣看更像一個生病的孩子,尤其加上她那憂怒的神色,她搖了搖頭:“怎麼會這樣?”
大嬸更起了勁兒:“誰知道怎麼回事!看那後生不順眼的人可太多了,昨天才剛跟人打起來呢!你看他昨天挨打,實際上他天天挨打,那一天都動了刀子了!”
老嫗發揮了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將書生家的慘狀乘以百倍描摹了一番。
席若澤在畔等的哈欠連連,栗濃方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她竟是真的同情焦急,而不是那種瞧人家遭了劫禍而略帶幸災樂禍看熱鬧似的亢奮。
席若澤趕忙擺出最恰到好處的同情神色,這次演的毫不做作。
栗濃仍舊難以置信:“我總覺得有點貓膩。你想,那神童家裏窮得要賣身,我昨天偷偷塞錢,也沒有人看見,怎麼會有人去搶劫他們家?”
栗濃素白的手指絞在一起,席若澤裝模作樣似的長嘆一口氣:“看他不順眼的人不在少數,興許是有人想教訓他一二。唉,上天從來不講道理的……這大概就是他的命吧。”
“命?”
“是啊,”席若澤看着從籃子中滾出來的幾支秋葵,綠油油的很惹人喜愛,他彎腰將秋葵拾起來,甚至撣了撣上頭沾的灰塵。他不痛不癢道:“他若是個自強的人,總有辦法走出困境的。總靠旁人周濟,算什麼男兒大丈夫?又哪裏值得你為他憂心?再者,千人千般苦,心疼你自己吧。”
這話說的是有道理——倘若席若澤沒有作孽的話。
栗濃黯然思慮一陣,席若澤的話不無道理,她總不能一次又一次追着給人喂飯。到了絕境,唯有靠自己。
命嗎?千人千般苦,有的人也太苦了些。
栗濃也只有嘆一句:“他怎麼就那麼倒霉?”
席若澤施施然將這問題直接掀篇:“快走吧,咱自個兒還朝不保夕呢。你看天色,是不是快到未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