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說那人是個書生吧,是因為他頭戴綸巾,一身白袍,是最尋常的讀書人的打扮;他又的確一身書卷氣,身上更染着一股子臭墨味,確定是個書生無誤。
可他這個書生,清秀是清秀,卻並不文弱。
那書生不僅還手,而且絲毫不落下風,打得大漢有些迷茫。
栗濃他們就看到了一出精彩的互毆,難解難分。
賣身的少女與少婦相扶着站起身來,趕着來勸架,其餘圍觀的人有的上去攔架,有的嘁嘁喳喳將前因後果補了個清楚。
原來這賣身的少女與少婦,是這書生的嫂嫂與妹妹。
書生是本地的一個小神童,聞名鄉里。疏茲鎮這地方窮鄉僻壤戰亂多,也就養成了百姓尚武輕文的特點,當地身上有幾個傳說的隱世高手粗粗一算怎麼也有幾打,但能背下四書五經的夫子,一隻手也數的過來。
這個神童,幾乎相當於無師自通,他十歲時,為他開蒙的那個本地唯一的落第書生便教不了他了。
偏偏他還不是個讀死書的獃子,為人並不呆板,與殺豬種地的鄰里都相處的很好,自己也能扛鋤頭下地,逢年過節幫家裏殺雞。總而言之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個優秀好後生。
朝廷開設科舉,為普天下讀書之人大開了一扇上升之門,神童的父母頗有眼界,一心想要兒子走科舉入仕之路,神童自己也有此想,打算着入京參加明年二月的科舉。
可是,出了點變故。
神童家裏什麼都好,父母睿智開明,兄長憨厚豁達,小妹乖巧可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和睦……只有一點不好,太窮。
入京科舉,單算食宿路費,要多少錢呢?
舉全家之力,勉強也可以。
可天有不測風雲,神童的父親忽地病重,請醫問葯,終不見好。他父親情知錢花出去為自己治了病,便耽誤了兒子入京,更添了心病,死也不讓他們再請醫者。兄長不能眼睜睜看着老父病亡,便冒險上山採藥……委實可惜,他還很年輕。
最終結果是最糟最糟的那一等,父親病死,兄長亡故,錢花沒了。
那書生的白袍沾滿了地上的土,頭髮半散,下巴磕破,狼狽不堪。栗濃垂眸看着他,他一聲不吭,腮邊被大漢狠狠砸了一記,有些鼓脹,倒很像是他一直在不服氣地狠咬后槽牙。大漢還要更慘一些,被打的眼眶崩裂,一隻眼睛看不見,還在破口大罵他畜牲,不配為人。
他十分平靜,一雙眼睛毫無波瀾,全然不把這事情當事,抬手一把將髮帶扯掉,慢條斯理地將頭髮重新束好。
好事的大嬸大着嘴巴說後續:“鬧成了這個樣子,他家裏人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還要他去考!哪裏還有錢?嗐,也真是瘋了,他那嫂嫂妹子竟起了賣身的念頭,想着買了自己,給他掙路費!這讀書的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他也不攔,喏,你看,那個牌子還是他親手寫的!他嫂嫂來一天,他就跟着一天,一句話不說,就在那坐着,也不看人,但凡有個人上來問價,他自己就站起來,把他爹是怎麼死的、他哥是怎麼死的、他嫂嫂妹妹賣身為了什麼……跟人家從頭到尾說一遍,生生把人說怕了說惱了,生意都給攪和黃了。你看他今天被打,其實他天天被打,每天都有那麼幾個聽不下去的,罵他不是人、沒擔當,他也不辯解也不回罵,但人家一動手,他就跟人家干架……”
大漢啐了一口,去了。
神童坐在牆角,搓手指上的血跡。
他的嫂嫂妹妹拿他沒奈何,眼眶含淚,神情除了悲哀,竟然還有一絲慷慨激烈,不懼犧牲的大義凌然。
零星有人扔上幾文錢。
在這種地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挺多,但是要人家可憐你給你捐錢捐物,不容易。
開什麼玩笑要錢,錢那可是命啊!
席若澤嗤笑一聲,聲音低的只有她聽的見:“真是一家子都痴心妄想,拎不清自己的斤兩。科舉不過是世族的玩戲,寒門子還想出頭?呵,老老實實扛起鋤頭種地,一家人還算有條活路……真賣了身去科舉,到時落了第,一家人一起抱着死,也挺不錯。”
席若澤的反應……未免有些過激。栗濃瞪了他一眼,扭頭離去,席若澤眉頭一皺,不曉得她要發什麼瘋,趕忙追她。栗濃走得快,此地人多擁擠,席若澤險些趕不上她。
待到栗濃終於住了腳,席若澤才追上她,劈頭蓋臉罵道:“瞎跑些什麼!”
他再一抬頭,看清面前這間鋪面旗幌上的字,愣住了。
當鋪。
一對金鑲玉臂環,金飾雕做獸首紋,玉是細膩潔白的羊脂玉,足有手指般粗細。
鼻孔示人的店家從頭到尾沒給他倆一個正眼,將臂環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后,伸出了兩根手指。
席若澤冷冷一笑:“這價格不公道。不瞞您說,我們是急需用錢,可這樣品相的飾物,我們手上倒是不缺。我知道你們當鋪行的規矩,我對這價不滿意,離開您家,去了下一家,誒,您早就在我這東西上做了記號,下一家再看,開價只會更低,對是不對?您仔細着,別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您預備賣多少?”
席若澤獅子大開口:“十金。”
“妥。”
席若澤暗悔:靠,要少了。
栗濃掂着沉甸甸的金子,道:“沒想到一對鐲子,竟這麼值錢。”
席若澤並未答話,栗濃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席若澤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等着她從實招來。
栗濃咬了咬唇:“如你所想,從襄國公府拿的。”
看那品相,也只有這個解釋說得通。席若澤笑裏藏刀:“你也會偷東西?”
栗濃的反應出乎席若澤意料,她不以為意道:“偷盜不對。可我既然做了,被抓被打都是理所應當,受着就是了。”
嚯,好匪氣。席若澤竟摸不准她的脾性。又匪又野又乖的小女俠,路見不平,要仗義疏財?挺……挺好笑的。
席若澤隨意道:“你預備給那書生多少錢?”
栗濃算了一算:“我們購買各樣物什怎麼也得要個三五兩金,手頭最好再留一些錢,以備不時之需。你看,給他三金怎麼樣?”
二人邊走邊談,席若澤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不怎麼樣。你不該給他錢。”
栗濃聞言不大高興,想起來席若澤方才對書生一家的刻薄嘲諷之語,更是炸起了全身的刺:“哪有什麼該不該給?只有我想不想給。”
她這話說的,把席若澤能說的話都堵死了。
席若澤蕭然寂靜,一時暫未反唇相譏。他輕輕捏住自己袖口的線頭,仔細理着。周身氣度沉靜下去,仿如一方深潭,不可探究窺視。
你不知他在想什麼,只感覺到冷。
“他考不中的。”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為何你如此篤定?”
席若澤笑了一笑:“你以為,科舉是向天下取士,選拔人才嗎?科舉有兩個作用,一是為高官世族子弟提供一個體面的出仕途徑;另一個是牢籠天下志士,給他們個盼頭,讓他們安心讀書不造反。只有這兩個目的,沒有取才這一說。野無遺賢,你聽過沒有?”
現世的科舉制度十分混亂,科舉選士考的不僅是才華學識,還有家世名聲,其實更多是人脈。進京舉子正式考試之前,都要向高官投遞“行卷”,以求得到賞識,大開方便之門,平步青雲。也有搞點大事大出風頭,提前揚名天下的。最後考試的結果或許不太重要,也或許已被操縱——考卷並不封彌糊名,考生名字就大喇喇地寫在考卷上,當中可做的貓膩太多了。而後便是舉子投桃報李,高官樹大根深。
若然沒有了官員舉薦這一條,那這朝堂早就是寒門貴子的天下,哪裏還有承祖蔭吃老本的貴族立足之地。貴族打壓寒族,簡直天經地義。
席若澤又開始罵朝廷。罵朝廷是他的一大愛好,栗濃努力去聽,然而聽不太懂。
也是,她想的是江湖道義,他說的是政治朝堂,當然雞同鴨講。
栗濃順手在街邊買了一張大胡餅,掰開一道口子,取出三枚金子裹在餅中。她一面忙活這個,一面向席若澤說:“你說的我聽不太懂。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可我也已經說過,沒有該不該,只有想不想。那書生想要去考科舉,我也想要幫他,難道不可以嗎?”
她藏好了錢,將胡餅揣在懷裏,一抬頭對他道:“結果怎麼樣再說吧,既然有這個機會,何妨一試?”
席若澤抿唇不語,目送她前去書生一家處送錢。她還有點聰明,知道懷璧其罪,直接甩錢會給人家招來禍事,將錢藏在餅中,除了書生一家,沒人會知道他們得了這麼一筆資助。
他看着她將胡餅塞在書生嫂嫂手中,那書生單純以為她好心的給他們送些吃食,並沒有酸腐地說一句‘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噁心人,反而向她抱拳施以一禮。
栗濃回禮,向他道:“祝郎君高中。”
那書生毫不扭捏,泰然道:“借娘子吉言。”
好一出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
席若澤森然一笑。
阿及俯耳過來,只聽席若澤吩咐道:“待入了夜,去把錢搶回來,不介意多搶一些。”
阿及就沒有栗濃那麼多廢話,從不問為什麼,席若澤吩咐什麼,他就去做什麼。
主僕二人立在高牆的陰影下,一步之遙外就是陽光普照,而他們不曾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