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第 98 章

在門口站了好久,不知道該怎麼進去。聚了幾個看熱鬧的嫂子,有個站在門口喊道,“李嬸子,有個幹部同志來找你——”素君穿的深藍色中山裝,方頭扁跟半淺口黑皮鞋,一副幹部考察的樣子。

一個老太太迎了出來,“是不是阿澤——”素君聽到“阿澤”二字,腦袋像是被夾在銅鈸中被震了一下:澤是李景仁的名,景仁是他的字。

素君強忍住淚,扶住李母,“我們進屋說。”

見到屋內的光景也還不錯,素君放了些心。扶李母在椅子上坐好,低聲問道,“同志你好,我是李澤同志原先的同事。最近沒有他的消息,趁着出差,過來打聽打聽。”李景仁他們家這一帶的人都淳樸,他們進屋了,外面看熱鬧的也都散了,並沒有人跟進來。

李母嘆道,“我幾年沒有他的消息了!上次還是在三十三年,他回來過一次,說要去長沙工作。若是做得好了,便將我也接過去。我當時說不要你做得有多好,你找個媳婦就好了。他說去了長沙就有媳婦了……”

李慕仁聽說家裏來客,也趕回來看,在院子裏便聽到李母的聲音,一隻腳跨進堂屋,嘆道,“娘又說阿澤的事做什麼,又不是不知道——”

素君猛然聽到李慕仁的聲音,扭頭過去,淚眼朦朧中只看到一個男人立在門口,風度、神情、樣貌,都像極了李景仁,心中轉過一個念頭:他便是李景仁,他隱姓埋名回了家鄉,他在等我來找他!

素君衝出去將院門關上,又跑回來將屋門也關上,“對不起,我來遲了。我本該想到的,我本該早就來找你的。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不得,我竟然沒想到你隱居在家裏。你原先常說不能在家奉養母親是個遺憾,你怎麼不帶我來!我現在無牽無掛,每天只是在找你。你原先不帶我走,現在為什麼一個消息也不給我!”

李慕仁嚇得退了兩步,“這位同志,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知道你不敢告訴別人身份,可你怎麼連我也隱瞞——”素君撲上去要拉住李慕仁,被李慕仁將將躲開,“同志是不是把我認成我弟弟了,我弟弟他從小就與我——”

素君哪裏聽得進去,撲上去便扒李慕仁的衣服。李景仁身上有幾條疤,他全都記得。傷得最深的在腿上,是與日本人拼刺刀的時候留下的。素君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將李慕仁按倒在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都顧不上,一張臉漲得發紅。李慕仁掙扎不過,褲子都被素君扒了下來。

素君見到李慕仁身上果真沒有那些傷,這才信了,伏地大哭道,“你怎麼不是他——你怎麼可以不是他——”

李慕仁撿過素君扔出來的衣褲,勉強遮住身體,往李母身邊挪去。李母嘆道,“他要是阿澤,那我的阿泓哪裏去了?兩個兒子,總歸只有一個了。”焦黃的臉上乾枯得沒有了生氣,伸出同樣乾枯焦黃的手,用手背抹眼淚。指節往外凸出來。

素君背過身子等李慕仁穿好衣服了,給他道歉,“對不起,李大哥,我將你錯認了。”李慕仁心道,常聽說湘妹子潑辣,原來是這等的潑辣。他也是當過幾年兵的人,竟然死活拉不住他。

“他三十三年回來時,還留了一些東西在家裏,特意囑託我小心收好。你讓阿泓帶你去看看罷。”

都是些日常用品,素君不好意思開口要。只有一張二十七年的嶽麓書院通行證:嶽麓書院因是旅遊景點,進出需要門票。湖大學生可憑學生證免費進入。不知道李景仁辦了這個做什麼。也不知道辦來做什麼用的。

上面的章都模糊了。

李母見他拿着這個通行證一直看,“這是你們那邊的東西,你拿去罷。”素君心道,要是因此找到了李景仁,對李母也是安慰。這樣想,慶幸自己還有良知。

回長沙的火車上一直在看那個證,不知道劍輝學長他們有沒有修復的辦法。劉劍輝在故宮的書畫部工作。閉上眼睛就想到李景仁他們家裏的情形。他早就沒有家了,在美國與白棠相依為命,在長沙站的宿舍也從來不算是家。現在沒有了白桐,白棠的那個小房子,雖然也是他在長沙站工作的時候賃下的,現在也不敢一個人住了。若是可以同李景仁一起住到他家裏去,也好。他媽媽像是一個很知禮的女人。如今思念他,連婆婆也不覺得面目可憎了。

在報紙上看到和談勝利的消息——中國人喜歡“勝利”。打贏了是勝利,打輸了是“和談勝利”。其實當時是打贏了,但是再打,就打不下去了。素君猶記得在美國的時候,通過任一個細節都能看出這個國家的強大,他們那裏許多被淘汰的東西,現在在中國講來,都還是天方夜譚。志願軍能夠和美國打這麼久,他自己都不敢信。又想到了陳少文。

他這張死人臉自然不好再回單位受批評,想去看看燕婉。從火車站直接去了君好診所,遠遠就聽見吹吹打打。素君想到,這些人真可恨,你覺得烈士光榮,是你們的事。開嘉獎大會,你們再用他煽動別人去送死也無妨。人家死了男人,你這樣慶祝他男人的死,這種扭曲的人性,是天底下唯有人身上才會有的醜惡。

素君冷冷看着那些人,歡欣鼓舞,彷彿是他們打了勝仗,“抗美英雄回來了!”他被人群擠到院子裏,看見一堆火,薛父和傅之安把陳少文的墓碑往火里扔。將衣冠冢里的衣物也通通扔到火里。陳少文站在他們旁邊,穿着軍裝,喜氣洋洋的。燕婉拉着他的手,一抽一抽地在笑。

噢,我陪你借酒澆愁,現在你男人回來了,你們可開心了。

王松艷摘了柚子葉回來,看見素君,將他拉在一邊,“素君姐姐,現在不搞封建迷信了,但我想着,還是用柚子葉去去晦氣的好。素君姐姐掩護我把它送進去。”

他們在廚房燒柚子水。王松艷道,“素君姐姐,大家都以為陳謙武死了,沒想到他又活着回來了。”

素君輕輕“嗯”了一聲。廚房煙大,熏得他眼睛酸。

“原來戰死的那個叫陳千五。燕婉姐姐的男朋友,證件上的名字是陳少文。大家平時都謙武謙武地叫,一下子竟然沒想起來。”

“那麼那個陳千五終究是死了。”

“素君姐姐,李景仁也一定會回來的。也許他和你一樣是地下黨,現在在反特所以不好露面。等革命徹底勝利了,他也就回來了。”

鬥爭……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現在他們唱的歌,彷彿用靈魂在跳舞,整個民族都沒有這麼高興過。如果現在不算革命勝利,素君不曉得什麼時候算。

只是白桐還沒有回來。很久之後收到他從香港寄過來的信,才知道他聽說有人在香港見了李景仁,便也輾轉去了香港。依舊當他的明星。

素君還沒有三十五歲,就徹底不想工作了。要不是每天可以聽電台,早就不做了。這樣懶散的情緒,被吳主任看出來,好好教育了一番,“你原先在軍統工作,正應該消極怠工。現在不一樣了,你是人民公安,要為人民服務。你看看你每天的工作態度,對得起‘人民’兩個字嗎?”

這裏不是沿海地帶,根本沒有什麼可疑電波。吳主任問他,“怎麼你聽不到什麼,敵特的破壞行動卻少不了?”他說的是一些“蔣匪餘孽”,偷果子或者給小學生宣傳反動思想的事情。

素君心裏知道,人家是不是敵特都不好說呢,敵特要是都只能那樣,□□也不用逃到台灣去了,直接死在大陸。嘴上只道,“這些懶散的活動沒有什麼組織,並不需要上級的指令或者安排。”

吳主任四下看了一眼,“你怎麼這樣說話!哪個上級,誰的上級?也就是自己同志信任你,被有心人聽了去,怎麼說你好?”素君方知道這吳主任也是有人性的。

可是仍然不能告訴他。素君聽到一條消息,那種加密方式還是他教黃蜜的。是夜,素君對門衛說去河西住,因為家在河西。在花墩坐月等到晚上。石桌子外一圈的樹,月光像照在井裏。幾年沒有黃蜜的消息了,他竟然就藏在他的身邊。素君心裏一陣后怕。

素君悄悄摸到半山亭外,雖沒有人,仍極小心,找到約定的地點。黃蜜聽到他來了,轉過身笑道,“你果真來了——”見素君用槍指着他,“學會用槍了?這把槍還是我給你的罷。”

“我是人民公安,你是軍統敵特。我開槍打死你,一點顧忌也沒有。你給我說實話。”

黃蜜道,“我和組織的聯繫早就斷了,你要找李景仁,我怕是幫不上忙。”他知道他所要的只有李景仁一個。

素君冷笑道,“你留在這裏,難道還有別的目的?”他越走越近,槍口直直盯住黃蜜的心口。黃蜜嘆道,“原來你果真是左手用槍的。早知道你有這樣的本事,我也就不擔心你了。”

素君將槍口指在黃蜜身上,“我不用你擔心。你快告訴我他在哪裏!”

“我那天見大勢已去,本想和長沙站一起死的,組織要我撤退的命令我也沒有遵守。前陣子終於接上了頭,我將要轉道香港去台灣。你和我一起去罷。”

“你們怎麼接上頭的?”

黃蜜笑道,“你還在乎這些?你真以為你是人民公安?這些年,除了找李景仁,你心裏還有過其它?要不是為了打聽李景仁的消息,你怕是也不會來見我罷。”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我沒有李景仁的消息。你和我去台灣,如果李景仁在,你一定能見到他。我可以將你做過的事情推在馬白棠和鍾師身上。以你的學歷及履歷,說不定去了,還會獎勵你黃金呢。”

“我要黃金做什麼……”素君眼裏朦着淚,看到黃蜜他就想到李景仁,想到錢憲與白棠他們。與黃蜜鬥智斗勇的那些日子,彷彿已經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了。

“等你見到了李景仁,你們有了錢,可以在台灣買下一條街。想開書店開書店,想開粉店開粉店,想做cheesecake做cheesecake,想賣驢肉火燒賣驢肉火燒。你可以穿你以前愛穿的那些衣服鞋子,用你以前慣用的化妝品。你可以繼續為黨國做事,或者去大學工作。又或者不要工作,你們生幾個孩子,男孩像他,女孩像你——”

素君手上一松,再無力支撐自己,軟軟地蹲坐在地上。黃蜜剛蹲下身,一隻手扶他,一隻手才撿起素君跌落的□□,只覺背後被一隻槍口頂住。同時頸上冰涼,像是有一把匕首。

高鐵行右手裏拿着是錢憲給素君攢的槍,左手上拿着一把匕首。黃蜜嘆道,“那麼你是走不成了。”

高鐵行悶聲道,“素君,你要想去台灣找李景仁,你就跟他去。甜妹子不會怪你。”

他在黃蜜背後看不到,素君仰起頭,見黃蜜嘴上帶着笑,“黃站長——你讓我如何抉擇——”

高鐵行道,“如果你同他去,我可以掩護你。”他本來是素君叫來對付黃蜜的。

黃蜜奇道,“老高,你一身膽氣,當個門衛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這是我和甜妹子說好的。”又對素君道,“你如果放不下李景仁就和他一起走罷。我給你配一種葯,是白桐留下來的,說可以讓人渾身酥軟沒有力氣,那麼黃蜜也挾持不了你了。”

素君搖搖頭,“月亭……的時候,他騙我去救月亭,其實是想將我和月亭一起燒死。黃蜜的心腸有多黑,我難道不知道?我也算得上身經百戰了,要是這樣輕易被他騙過,早活不到今天。他不會帶我去找李景仁的。”說罷朝天射了一槍,“軍統特務襲擊公安人員,多虧了你救我。”又連發數槍,將子彈打光,把槍又塞回黃蜜手中。

這把槍是黃蜜當年給他的,現在他也不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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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新中國,沖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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