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素君去山上看白棠,他的墓碑與彭素英的並列,“身為□□員,我有無數個理由要去支援新疆。為了祖國的安定,別人可以犧牲,我也可以。但我一想到離開你們這麼遠,一想到李景仁回來了找不到我——我今天做了回自私的小人——”一手一個,挽着墓碑,低低地抽泣。
渡船過河,漁夫不在江上,聽說也當了一個漁業部門還是交通部門的官。素君想起李景仁說的,他在長沙會戰的時候,受漁夫掩護渡河的事情。素君心裏稍稍有了些安慰,他的愛人,畢竟是個抗日英英傑。
過了河,不想回單位。因為沒有人陪同,去逛街也沒意思。原先錢憲經常開車,送他和白棠月亭去商場。商場也和原先不一樣了:明明新中國成立了,吃的,穿的,卻比原先少了。
他也很能理解。原先是一百個人受苦,供一個人吃穿。現在是一百零一個人一起勞動,都有吃穿。他的日子比原先差了,許多人的日子都比原先好了。他當然不在乎這些。
可是他在乎的也沒有了。
這一年多來,都是在孤獨的倉皇中度過的。他原有一個美好的家庭,他做了這麼久,不過是想找回他的家庭,現在卻什麼都沒有了。素君一邊開車,一邊眼淚就落下來。他想起那天晚上開車送李景仁去醫院,那時他還在他身邊。
素君哭得無法自勝,索性停車在路邊,伏在方向盤上大哭起來。那天晚上,後來還是李景仁叫醒了他。素君又覺得有人好像在拉他的頭髮,往副駕駛上看,那裏空空的。
有人敲車窗,一個年輕人,彎下腰隔着窗子對他說話。素君搖下車窗,仍然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因為他又想起了經過鍾師的戲院時,他坐在李景仁的車上哭。
他現在開的車也是接收的長沙站的。簡直哪裏都是他的影子。
那年輕人十分焦急,問道,“同志,你有什麼困難?”
“我並無事,謝謝你的關心。”
“同志,你這樣停車在這裏要不得。我看你也需要人照顧,不然你告訴我你朋友的住址或者電話,我幫你找人來照顧。”
素君實在拗不過那人的好意,說了高鐵行的名字,“在河西嶽麓書院。”那人點點頭,“同志,你在這裏等我,最多四十分鐘我就回來。”
那人也開了車,到了岸邊,換了渡船去河西。
請了高鐵行來,又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筆,“我給你留個電話,以後如果需要幫助,也可以來找我。”高鐵行拉開車上的幾個小屜子,終於找到一張疊起的紙。正要遞給那人,素君一把奪過,將那紙緊緊地貼在胸前。
到了公安局,高鐵行將車子停好,素君還捧着那紙在哭。問他道,“要不要去看看醫生?”
素君頓了半響,低聲道,“這是我十二年前寫給他的信。他原先一直帶在身上。”
汽車被接收過來之後,清理得並不到位。高鐵行和李景仁原先共事頻繁,許多行為習慣都一樣。因此高鐵行順手拿過的,竟然是李景仁順手藏下的。
上面只有素君十二年前寫的字。不知道他當時遇到怎樣的情形,只來得及留下這一封信。而他自己竟沒有片語只言。
是說“我走了,把你的東西也留下,你不要再想我,因為我也不會再想你”?素君不信,他又寧可是這樣。
組織上問素君,“那個秦寶黛,真名叫什麼,還聯繫得到不?現在宣傳部門很需要他。”素君也是鬼使神差,或者是不願意接受月亭就這麼走了,只說道,“還在呢,還好好的呢。”
組織上便要素君去聯繫他,說要去朝鮮戰場上勞軍。
又哪裏找得到月亭呢?拿這煩心事和白桐說——知道秦寶黛就是月亭的只剩白桐了。白桐說道,“不如我去罷!我會化妝,會變聲,可以裝作是秦寶黛的樣子。我聽說志願軍裏面有很多原先投誠的國民黨官兵,說不定能打聽到李景仁的消息。”
素君忙道,“要你這樣為了我……”
白桐只說道,“你就當我是想當明星。”
傅之安開會的時候見了王松艷。他果然長胖一些了,也長高了一些。拿起王松艷的姓名牌牌,“我看看,當了婦女主任了。”
王松艷問道,“傅先生,王先生呢?”
傅之安笑道,“現在不同以前,我們的職務不同,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整天待在一起了。”
王松艷“哦”了一聲,“我也覺得那二層小樓困不住你們。”
傅之安哈哈笑道,“你現在說話也越來越講究了。”反而是他們,怕被說“不夠貼近人民”,說話總是很注意,一定要有生活氣息,不能太“文藝”。
燕好正好也散會出來,笑着給兩人打招呼。傅之安有司機,便說送他們兩個。燕好和燕婉及薛父都住君好診所。“松艷住哪裏,我卻不知道。”
“和君好診所很近,到了獅子坡往右邊拐就是了。”
燕好問道,“我記得你原先住城裏面的,怎麼現在搬出來了?”
“我現在在這一帶工作,我媽媽怕我沒有熱飯吃,乾脆把家搬過來了。”
燕好低低“哦”了一聲,他沒有媽媽了。雖然過了有幾年了,想起來心裏還是一樣的痛。
傅之安笑道,“松艷現在是先進模範,特意派他來郊區做工作的。”
王松艷先下了車。到了君好診所附近,傅之安請司機在車裏等他,他自己下車陪燕好走一陣。
“薛記者,這裏沒有外人,我對你說的一些話,請不要傳出去。現在流行去鄉下學習,親身體會土改的勝利。可我了解到,現在農村裡還仍是吃不飽。他們跟你說什麼你都千萬不要去。也不能說身體不好,都說要去鍛煉鍛煉,身體便好了。”
燕好皺眉道,“若是這樣,我更要去看看了。都說現在的形勢有多好,卻沒人知道真實的情況。我並不怕吃苦。原先下工廠,去礦上,我見過的壞環境更多。”
“原先你只是去採訪,這次他們會要你積年累月住在那裏。”
“要是這樣也好,不然我總覺得自己不夠身體力行,還是不能了解真正的民生。”
傅之安道,“這些事情自然有別人去做。你身體不好,還是自己好好將養。素恆會多派些任務給你,你到時候就說工作忙,走不開——其實是不用着急,你在家慢慢做就好。”
燕好問道,“我不去,難道你去嗎?你們是幹部,不會派你們去。那些鴛鴦蝴蝶派,不去也罷。只有我這種人,或可以去看看。怎麼能夠原先我不在黨內,反而做着黨的工作。現在入了黨,倒不積極了?這些事情我不知道也罷了,若是知道,我是一定要去的。”
過了半個月,餓得前心貼後背,走了六個小時,昏倒在君好診所門口。醒來連吃了三碗飯,撐得肚子痛。餓得久了,連帶神智也不太清楚,“鍾師,我吃不下了,你吃罷。”
薛父在診所院子裏跳腳,“這是什麼事?不是說日子好了?我原先給國民黨當主任的時候都沒有這樣!”
燕好道,“原先我是國民黨省政府主任的女兒,現在我和貧下中農一起生活——這樣的日子,也比他們原先要好多了!”
自然是比原先要好,不好,農民怎麼會支持□□。地不肥,種子不好,靠天吃飯,本就是飢一頓飽一頓。原先是十二萬分的不好,現在只有一兩萬分了,但仍然是不好。但是不能這麼寫。不論比原先是好了多少,只要現在還覺得不好,就是對政府的批評。政局方定,批評一出,難免民心動亂。
傅之安幫燕好活動活動,將他又調回來。燕好去找傅之安,“我寫了一份調查報告,不想對外發表,希望上面的人看看。你可以幫我轉交嗎?現在的進步是很大,但我覺得,某些人的說法,似乎太盲目樂觀了。”“某些人”是指現在的紅人甘明。
傅之安冷笑道,“不是他們盲目樂觀,是他們溜須拍馬,只會說好話。投機者都是這樣!”越看,面色越發凝重,“要不要署名?”
燕好怔了一怔,想起了駁甘明的文章的時候,又笑道,“時代不同啦,可以署名了。”
傅之安想了想,“還是堅冰罷。萬一……還可以說是冒名的。”
“現在的情勢,竟然比當年……”
“大約我雖然是個革命者,卻仍是個悲觀主義者。還留着原先乾地下工作時候的那一套。其實現在的風氣很好。正是我們文藝界前所未有的自由春天。”他總不能說現在連那時候都不如了。但他更不想給燕好錯誤的風向。他從小念私塾,受過舊式教育,很知道燕好這種得勢之後再投誠的人的下場。
燕好心有所思,出去的時候,與一個青年迎頭撞上,手中的書落在地上。原先沒有機會,他現在正在很認真讀毛選。
那青年撿起書給他,眼睛一亮,“薛記者!”
燕好笑道,“我記得你!”他是那晚送他和素君出小巷子的青年。那天他看到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被趕出工廠,送他們回家后遇到的。也是那晚,他以為自己懷孕……那青年見燕好笑得勉強,也不介懷,“薛記者到哪裏去,我沒事,正好送送你。”他參加革命后工作比較積極,現在又有駕駛證,經常開宣傳部的車出去辦事。
送到君好診所,燕好笑道,“謝謝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喝點茶水再走?”他邀請他,是禮貌的客套。他不知道應當拒絕,“待我停好了車過來。”
這年輕人叫李寶柱。
兩個人並沒有什麼話說。李寶柱一直在問,“家裏怎麼樣?兄弟姐妹幾個?伯父伯母都好?”聽說燕好只有一個姐姐,“姊妹太少了些。”湖南方言裏面“姊妹”也有“兄弟姐妹”的意思。第一句記得用“書面語句”,第二句還是不小心說了土話。心裏略有些焦急。
為了掩飾焦急,又問道,“工作怎麼樣?現在和以前不一樣,適應不適應?”“比原先工作多了還是少了?一周寫幾篇稿子?”
燕好陪着笑坐着,都是革命同志,不好拂人家面子。眼睛只往門外瞥去。
素君扶着燕婉匆匆進來,像是有事。李寶柱不會看眼色,十分熱情地與二人打招呼,“兩位同志,你們好!這位是薛醫生罷,長得和薛記者真像。”又格外關心素君,“你上次坐在車上哭,我幫你叫了人來送你回去的,現在好了沒有呀?”
素君一臉的疲憊,“是你呀,謝謝你,李同志。我們姐妹幾個有些事情——”他不記得李寶柱的名字,聽他和高鐵行說話的時候,只記得他也姓李。
李寶柱笑道,“那你們先談。有什麼需要我的,只管給我打電話。都是革命同志嘛。”
李寶柱走後,素君匆匆關了門。燕婉坐在椅子上,撲在桌上大哭,肩膀一聳一聳的。燕好蹲在旁邊地上安慰他,生怕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抬起頭看素君。
素君道,“有一批志願軍的陣亡名單——”
燕好也慌了神,跌坐在地上。陳少文出發前,穿着解放軍的軍裝,還和燕婉一起勸他,“是該找個對象了。”還說,“我原先在警備司令部的同事你沒有看得上的,現在在志願軍的同志裏面給你找一個。想要什麼樣的,我給你帶回來。”陳少文和燕婉還沒有結婚,說好等他抗美援朝回來的,當時去得也太匆忙。他當時說“當媽的一個人帶孩子太辛苦”,燕婉還作勢要打他來着。他笑着抬手擋,也不躲開,生挨了燕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