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軍統戰變成了“公安局”,“□□”變成了“國民黨特務”,聽電台的還是王素君。他隨手將他們的消息改了,把特務集結的時間與地點安排在人多喧嘩的地方。稍稍露點馬腳就被熱心群眾抓了。那邊果真以為是手下人辦事不力,或是□□將群眾動員得全民皆兵,竟不懷疑有他。素君靜靜地聽電台,又跑到街上看少先隊員是怎樣勇捉特務的。他被裹挾在人流之中,四下張望,始終沒看見那個身影。
李如意因工作調動要去北京,素君忽然想起一個人,“我有個學長,在故宮博物院書畫部。我想托你幫我打聽一個人——”一九三八年,李景仁救了他,將他帶到八路軍安排傷員的地點。或許……劉劍輝知道些什麼。
李如意動身之前,他們特意在紐約時代西點店做了一次cheesecake。現在奶酪和酸奶油都不好買,什麼都要自己做,一塊cheesecake做出來,一百塊糖油粑粑也做好了。打算做完這一次,就把店盤出去。
說是“他們”,只有素君、白桐、和李如意三人。
櫃枱底下,壓了一張紙。素君展開一看,匆忙寫就的,字跡已經模糊了。
但他分明認得,那是月亭的筆跡。
“媽媽爸爸,今天是解放軍進城的日子。我之前的二十八年過得十分幸福,我們將來只會更加幸福。
“因我的任性,媽媽替我承認秦寶黛的名字,被黃蜜追蹤,監視,不勝煩擾。除此之外,我的一生當中,受媽媽爸爸的庇護與照顧的事,還有許多。女兒無以為報。這次我將黃蜜引開,只出於我對你們的愛,並不是為了報答你們的恩情。因為你們的恩情,我一世也報答不了。
“惟願來生,媽媽是我家小妹,爸爸是鄰家小兒。媽媽爸爸情投意合一如今生,我待你們兩個長大,膝下兒孫滿堂,我再離去。下輩子我一定努力活得長久,長久到讓你們厭煩,不至於因失去我而難過。
“黃蜜來了。我不能再寫。我所寫的一切,只想告訴你們,我愛你們。我今生過得十分幸福,來世還要和你們在一起。
“囡囡上”
錢母將那張紙緊緊貼在心口,“不論你活了多久,媽媽怎麼會厭煩你——”撲倒在沙發上痛哭不止。錢父癱坐在椅子上,老淚縱橫。
錢母將月亭的骨灰罐捧出來,將那封信放進去,“□□,你們太狠了。我的一雙兒女,起碼要給我留一個罷。”
素君不敢阻攔,跑到門口窗邊看了沒人,聽見錢母道,“素素,不要管我們。你宋阿姨現在就跟死了一樣。”
錢公館裏面都還是原先一家四口時的樣子,只是格外冷清凄慘。月亭的鞋子還堆在門邊,錢母每天替他擦拭。錢父嘆道,“這個家住不得了。”
海師長帶人來幫他們搬家,剛抬起一張柜子,錢母撲上去哭道,“寧寧的包放在這個柜子裏,你們搬走了,他找不到了怎麼辦!”又摟住旁邊一把椅子,“憲憲用這把椅子換鞋,他回來了找不到,會找我們吵的——憲憲在外面最乖,回家最愛吵——”
海師長看向錢父,想要錢父勸錢母。錢父按住錢母,“胡說些什麼!愛在家裏吵的是寧寧,憲憲是哥哥,他每次都讓着寧寧。”
燕婉燕好因為是鄰居,雖然大房子早就不住了,也來幫忙搬家。見此情景,燕婉將素君拉到一邊,“我看伯父伯母的情緒都不太對,該要去做個檢查。”
將二人扶上車,素君做主,沒有動錢公館裏的東西。錢母還認得燕婉,問道,“謙武呢,怎麼不是謙武替你開車?”燕婉道,“謙武他編入志願軍,抗美援朝去了。”
錢父點點頭,“走之前是來向我們道過別。”燕婉心道,錢父倒是好一些,若他能開導錢母,怕是會更好治療。
哪知錢父見了燕好,卻問道,“鍾師這孩子怎麼好久不見了?”
也有喜事。陶穎之與賀賁結婚了。他們算是“革命戰友”,申請一交,便通過了。這陣子正響應“援助邊疆”的號召,陶穎之也打了申請。他們兩口子正年輕,又相愛,不論去什麼艱苦的地方都不怕。
這次申請不如結婚的好過,都被退下來了。有個女老師聽說了,嘆道,“這是怎麼了,你們想去的沒有去,不想去的倒要去。”穎之一打聽,有幾個女同學,天天被動員,非要他們去新疆。
穎之便覺得不對,再去問,原來這次援疆,只以女同志為主,而且不要結了婚的!
素君那邊也被動員。他的上級也是個女的,結婚早,沒什麼文化,因為是老革命了,所以處處大過他。因為是“自己同志”,說話也直接,“新疆現在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新疆地方大,人員少,都是通過無線電波聯繫。你一來可以建設我們自己的通信路線,二來可以打擊敵特的破壞活動。這是多麼光榮的任務。我要是你,我就打申請去了!”
素君要是有李景仁在,他也不怕。只是他要在長沙等他。那上級道,“我知道你在等那個軍統特務。王素君同志,你雖然為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要知道多少人就毀在作風問題上面!就算他回來了又怎麼樣,你每天給他送牢飯去?”見素君臉色蒼白,怕他想不開,又道,“當然,組織也是體諒你的。任何人,只要願意投身到革命的浪潮中來,都是歡迎的。如果我們捉到了他,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他好好改造,你好好為人民服務,是不是互相不耽誤呀?”
上級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素君剛才也只是自己難過,他知道他走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讓我……再想想……”他太難過,他不能在原地等李景仁,想到他失去的一切,他又要哭出來——他要避開這個上級才能哭。
哪知那上級並不會察言觀色,猶自喋喋不休,素君漸漸只聽得腦中嗡嗡作響,渾身有幾千隻小蟲子在身上爬一樣。
忽然,外面有人道,“王素君同志,有人找你。”穎之解救了他。
那上級盯着穎之,看這資產階級腐朽的氣質,渾身上下沒點勞動人民的味道,怕不是好人罷——正要跟過去聽,賀賁來了,“吳主任,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賀賁也是老革命,他們原先打過交道。
穎之將素君拉到院子的一個角落裏,“你千萬不要去新疆。他們只招未婚的女性過去,是要在那邊給他們生孩子的!”
素君一震,他沒想到為了革命,女人連子宮也要捐獻出來。還是背井離鄉地捐獻。
穎之道,“我聽說公安部的部長很通情達理,你去求他。你怎麼也是一個技術人才,留在長沙還能替他做事。”將賀賁打聽到的地址給素君,“這是他家裏的地址,以及辦公室的電話。你或者上門拜訪,或者公事公辦,都看你的。”
素君想了想,找單位借了台車,還是打算去辦公室找部長。
也是素君命好,王華奇此時正不忙,依稀記得素君這麼個人,便讓他進來。見了素君,呵呵一笑,“我記得你。你是那個在長沙站外面救火的小同志,還記得我不記得?”素君快三十歲了,在王華奇眼裏,還是個“小同志”。
素君見了他的笑,不寒而慄,只低聲道,“記得。我向首長道歉,首長還安慰我。”
王華奇道,“那個逃脫的人找到沒有?”
素君搖搖頭,“他如果沒有什麼動作,我們的調查無從下手。”
王華奇點頭道,“你是博士,是公安局的技術骨幹,這些事情,都要靠你們來做。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及時將他抓到。”革命成功的人,臉上都帶着一種驕傲的自信。
素君忙道,“吳主任他——要我去援疆——”
王華奇道,“援疆——倒也是應該的。我女兒也要去了。西北少數民族由於信仰問題,對我們漢族的政權始終不太認同。正是要靠我們的建設兵團去增加民族的交流與融合,一方面,也是可以壓制敵特活動,威懾境外勢力。”又笑道,“王震將軍與我們都還是本家,你們有親戚關係沒有呀?”
素君只得搖搖頭,“沒有,王是大姓。”
忽然,辦公桌上電話響了,王部長道,“你稍等,我接個電話。”
“崽崽呀,找爸爸什麼事?——不是說好了,不許有意見嗎——你不能光享受革命的勝利果實,而不為保護革命成果而奉獻——爸爸什麼時候不疼你了?——不行,這個不允許——你必須去——”那邊大概是哭了,部長嘆了一聲,放軟了語調,“爸爸媽媽得空會去看你的——你哥哥也在新疆,他還能照顧你——你媛媛妹妹也去了,他比你還小,怎麼比你懂事這麼多?——讓你媽媽接電話——你好好勸勸他,我這裏還有事,先不說了。問他想吃什麼,我晚上帶一點回去。”
素君因為做地下工作久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電話鈴聲是由王華奇控制的。他有了不耐煩的客人,或者想要暗示給別人的內容,不方便直說,都假裝是打電話,好讓對方知難而退。因此王華奇才說了幾句,他的心便徹底涼了。那些話分明只是說給他聽的。
真像錢母說的一樣:就當我死了。素君便只當他自己死了,讓他和誰結婚,給誰生孩子,他都不在乎了。就當對方是在奸屍。
哪知王華奇問道,“素君同志,我看過你的資料,我知道你並不是嫌條件艱苦才不想去新疆。你能說說,你是為什麼不想去新疆嗎?”
素君一震,他竟然曲解了別人的善意。他把自己埋進了絕望里,王華奇竟然給他挖了一個口子,他終究感動得哭了出來,“我的男朋友——要我在這裏等他——”從一九三八年春天他們見面說起,直講到李景仁托王松艷給他帶話,“我只知道帶話的時候他還是活着的,他後來怎樣了,我全然不知道——我不怕吃苦,不怕風沙,我只怕他來了找不到我——他雖然是軍統特務,可在我心裏,他永遠是那個將我從日本特務手下救出來,將我從火場之中救出來,在碼頭上送我留學,在火車站接我回來,託人帶話給我,買糖給我吃的李景仁——”他沒有父親很多年了,這個部長身上有父親的味道,儘管不是給他的,仍將他的心撞得支離破碎——我原也有這樣好的爸爸,我原也有一個家,有許多要好的朋友!
王華奇嘆道,“原來是這樣的事——你為革命犧牲奉獻了這麼多,冒着生命的危險完成組織交待的任務。你光是從美國回來這一條,就值得我們所有人尊重:有些人幹革命,是情勢所迫,不革命就要死了;有些人幹革命,是隨大流,不革命就成了反動派;有些人幹革命,是為了信仰,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我敢說,我們的隊伍里,包括我自己,絕大部分是第一種。你們這群人,是真正崇高的革命者。現在新中國成立了,確實不應該再讓你們去奉獻。”將手帕遞給素君,“快擦擦,被別人看到,以為我欺負女同志。”那個時候的人心還很淳樸,“欺負”就真的只是打壓,或者剝削,並不會有人想到□□下屬一類。
素君下樓的時候,與一個短頭髮學生服的女生迎面碰上。那女生疑惑地看了素君的淚眼,衝進部長辦公室,“剛才那個人,是不是來求你不要讓他去新疆的?”王華奇抬抬手,示意他女兒坐下,“你就算在新疆過一輩子,受的委屈也比不過人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