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傅之安站在窗前,看着素君一個人在院子裏,別的人都走了。陳少文他們也睡了。燕好立在傅之安身後,“我知道你想問他什麼。”傅之安道,“我恐怕我去開口,太生硬了。”燕好道,“正好我也想知道。”
燕好披衣出去,給素君也披上一件大衣,“天越發涼了,怎麼還站在院子裏招露水。”
“我爭取了一次見黃蜜的機會,卻不知道還能問他什麼。”
“你不妨問問他剛才說的那番話。”
素君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那話確不像他會說的,看來他背後果真有人。”
“要是找到了,也好幫我問問。人民MZZZ,是怎麼個ZZ法。如果MZ的目的是為了ZZ,那這MZ也不純粹。如果要用ZZ的手段實行MZ,那這MZ也不值得。”
素君倒是沒想這些:原先這些政治的事,都是白棠說的,他只聽。“我看美國也很MZ,國家也很富強,想必MZ是好的。”
燕好道,“我倒真擔心像黃蜜說的那樣,徹底的MZ與MQ,每個人都有了不被約束的權利。一百個人中總有一個會發瘋的,一傳十,十傳百,只怕人人都免不了。何況,我國的國民,如今的受教育程度也低——”再說下去,便是要槍斃的話了。
素君想了想,道,“我以為我是悲觀主義,原來我竟然是對革命最樂觀的。按照‘解放全國人民’的說法,徹底的MZ只怕很快要來了。那麼那時候,我們該怎麼辦?”
燕好摟住了素君,“不怕呢,我們還有□□,□□一定會有辦法。”素君心裏隱隱覺得不妥,他是再不敢把信心都指望在一個人身上了。可是他又向來是這樣的人。
黃蜜留給素君的是兩本英文書,署名是”EileenChang”,一個叫Nakedearth,一個叫theRiceSproutSong.素君多日不讀英文了,並沒有什麼興緻,怕黃蜜留下什麼信息,只勉強翻了幾頁。
卻是越看越觸目驚心,看到T’ang死的那裏,素君將書往桌上一丟,撫着心口不知道怎樣好。
原先這些事情都是同馬白棠說的。他翻來覆去睡不着,他知道這不過是黃蜜的陰謀詭計,要擾亂他的信仰,好將他帶到台灣去。
不敢摸黑去找他哥哥。隔了幾天,正好去素恆家吃晚飯。又像上次那樣,兄妹兩個裏間說話。素君只顧着問素恆,“哥哥跟我講實話,你去鄉下看到的,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素恆聽了,皺眉道,“原先薛燕好下鄉,我也看了他的報告,還以為只是他吃不慣苦。”素君嘆道,“哥哥未免太小看君婉了。”便問怎麼樣,將書也拿出來給素恆。他隨身帶着這兩本書,那包還是原先在美國買的。這種書不敢放在宿舍。
素恆擺擺手,“我的英文早忘光了。”沉吟道,“好在這書沒有流傳進大陸,不然民心大亂。聽你說的,他似乎是很會煽動人的情感。倒萬幸是用英文寫的。”
素君道,“我看英文向來沒有感情,也被這小說嚇得不行。哥哥告訴我,君婉的報告到底是怎樣寫的。你見到的又是怎樣的。”
素恆嘆道,“你先不忙,我整理過後再給你看。你只記住,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動搖對革命的信心。就像暢暢學走路,總是會摔跤,但不能因此就不要他走路,或是說走路是對他不好的事情。因噎廢食不好,大家都知道這個道理。”又低低在素君耳邊說道,“動搖革命信心,就是死路一條。”
要素君晚上不要回去住,“你和攬月睡,我和你侄子睡。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怕你聽了心裏害怕。不說又怕明天你在單位聽到了表露出不好的情緒。”
素君身子震了一震,眼睛裏蓄滿了淚水,“是他——”
“不是。是原先星島電台的程老闆,最近被槍斃了。”
素君的身子晃了一晃,程老闆——“原先一直以為長沙城沒人動得了他——小星呢,小星怎樣?他分到長沙縣公安局之後我就沒有見過他了。”
“還不知道。原先的幾個戰友在想辦法救他。我勸你此時也不要去,你自己的身份也敏感,去了怕給他招災禍。”
素君想起來在程夢星家開沙龍的那一次,月亭唱着歌,錢憲過來把程慧哄走了,程慧回站里找白棠。
次日素君走後,楚迎才來得及問他,“是工作上的事?”
“過去的一些舊資料。”
楚迎以為是與月亭有關的事,便沒有再問。
黃蜜被綁在囚椅上,見素君來了,笑道,“你果然會來找我。”素君道,“他們說你身體很不好,胃出血很長時間,給你強制喂葯,你摳嗓子吐出來。”
黃蜜笑道,“多謝你關心。”
“你將XXX綁起來,是為了折磨我們。我們將你綁起來,是為了讓你吃藥,救你的命。”
“手段不狠,江山不穩。你們XXX依靠分地拉攏了農民,依靠給工作拉攏了工人,現在又想把全中國的QL都給出去,好繼續獲得支持。東郭先生,與狼謀皮。”
“□□不是要人民的支持,是要國泰民安。”
黃蜜笑了笑,“XXX要想實施抱負,先想要民眾的支持。他們卻將人民想得太善良,不知道得到了民眾瘋狂的支持,便什麼抱負也施展不了了。國家立權,沒有點雷霆手段是支持不住的。XXX自己的覺悟高,就把人民的覺悟也想得高了。我勸你如果有辦法,還是早些脫離了這裏。當今的時局,在歷史上也從未出現過。我怕你到時候裹挾在浪潮之中找不到方向,我和李景仁又不在。”
素君道,“我在人民之中,我不怕革命的浪潮。我也不是沒了你們便不能活。”只是想念他。
黃蜜苦笑道,“也是。到了那個時候,天翻地覆,人人自危,我們就算在你身邊,也未必保護得了你。”
素君道,“你帶着這滿手的鮮血,跟我說保護我,果然國民黨的人,都慣會自我欺騙。”
“那間囚室的炸彈只是想炸死他,並不會傷到你。你踏進去只是會引發炸彈。火是我後來放的,我並沒有想過害死你!要不是因為你,我怎麼會被抓到這裏來,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
“你想要害死他,和想要害死我,有什麼區別?我身邊親近的人,你哪一個沒有想要害死過?還有那些無辜百姓,還有許多我們的同志,我不用知道你的心,我只知道你與我有血海深仇!你以為你現在說幾句動聽的話,我便會心軟?我身上背負着那麼多冤死的魂靈,哪一個都不會教我放過你。要不是黨的紀律,我真想現在就掐死你!”
“你們看似仁慈的手段,只會將你們自己引向滅亡。不信你便等着看罷,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說的話,會懷念我的手段。不說將來,便說現在,你知道王Z在XJ做了什麼,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XXX中,我最佩服的便是他X震。”
素君想起湘女上天山的事情,心裏不禁顫了一下,“這是中央的決定,歷史與人民會告訴我們,王X將軍做得對不對。”其實他除了招女人過去生孩子外,根本不知道X震在XJ做了什麼。他只是相信他們XXX的將領。
黃蜜笑了,“你若是同意王X將軍,便也會同意我。指望人民有覺悟,是最最愚蠢的辦法。”
素君輕哼一聲,“我同不同意不算什麼。歷史會記住記住歷史的人,人民會擁護擁護人民的人。黃蜜,你錯了。”
黃蜜痴痴看着素君的背影,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了。他懷念他們都還擁有自由的時候,他寧可內戰永遠不要結束。“這場戰爭,我輸給了歷史,我沒有輸給你。”黃蜜嘆道,“我不過是一開始就站錯了邊。”
“我怕你到時候裹挾在浪潮之中找不到方向,我和李景仁又不在。”
素君想着黃蜜的這句話,來到了江邊。他記得漁夫救過李景仁,漁夫也幫助過他們的同志。
漁夫記得素君,撐船過來,“妹子這麼晚了,一個人來江邊做什麼?小心敵特喲。”
素君笑道,“聽說你受了嘉獎,當了幹部,到處給年輕黨員們上課介紹鬥爭經驗,怎麼又回到船上榮養?”
漁夫亦笑道,“讀過書的就是會說話!我這不叫榮養,只是過慣了水上的生活,想老死在江上算了。”
素君笑道,“新中國成立才不久,正是你享福的時候。你喜歡在江上生活,你夫人也願意?”他瞥見山鬼並不在船艙內。
“有人在橘子洲吃宵夜,他去給人家做船食。”
“你怎麼在這裏,怎麼不陪着你夫人了?”
“我聽他們說,他們還有一個朋友沒有來。那朋友正在公安局裏——”
素君笑道,“我就是公安局來的,你接我過去罷。”將證件給漁夫看。漁夫擺擺手,“你的不用看。”扶素君上了船,笑道,“他們說在公安局裏,我還以為是被捉進去了。他們要我來接人,我才知道是公安同志。沒想到是你。”
他們見了素君,都道,“君君來了。”邀他一起坐下。他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接過筷子撈了一塊魚泡吃。年輕人吃多了,不唱革命歌曲,倒有人輕輕哼起了周璇的《桃李春風》。這首歌現在很少聽到了。
吃完散去,大家問要不要送素君。其中一個人道,“君君是公安同志,不用送的。”都還是問他住哪裏。
素君只推脫道,“不要送的。”又一個人道,“我住湖大那邊。”說了他的地址,竟然是白桐的住址。素君因笑道,“我也住河西。”便讓他送素君。
二人過了河,此時夜深,行人稀少。素君道,“是黃站長吩咐我來的。”
那人道,“黃站長讓我這幾天潛伏在湖大,我晝伏夜出,很是擔驚受怕。聽說那屋主人不日便要回來,我正是不知道怎麼辦好。不知道黃站長有什麼新的指示沒有?”
素君道,“你原先不是長沙站的人?我怎麼沒有見過你?”
那人道,“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是通訊宣傳科的王科長。我們是黃站長的秘密特工,輕易不在站里露面。站長說除了他,我們只能和你接頭。”
素君點頭道,“我現在正想辦法營救黃站長。站長說,要你們不要等他。”
那人嘆道,“可惜我們竟然沒有回天之力了。”
素君道,“委座那麼大的能耐,現在都只能去台灣暫避,我們怎麼與他比?現在最要緊的,是保存自己實力。現在風聲緊,你快將幾個同志的地址和掩護的身份告訴我,到時候萬一暴露,我好做準備。”
那人不疑有他,一一說了,素君亦記在心裏。為避人耳目,二人走到湖大的操場上。
“是不是漏了幾個名字,怎麼和黃站長告訴我的不一樣?”素君轉過身,陰沉沉地看着他。
那人道,“站長所安排的全在這裏了。”
素君低聲道,“那麼是我弄錯了。前幾日公安局也抓到了幾個,我以為與你們是一起的,正想着怎樣營救。還是你不信任我,並沒有把名單說全。”
那人道,“或許不是一起的。除了我們,站里還有直受□□的,我們也不知道呀。”
素君冷笑道,“怎麼我聽他們說的供詞裏面,有你方才告訴我的名字呢?”
那人驚道,“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不禁摸出手帕來擦擦冷汗,“素君同志,你一定要幫我問個清楚。他們是怎麼知道我們的?萬一是我們之中出了叛徒,這也事關你的安危呀!”
素君並不說話,徑直朝前走去。那人以為素君生氣了,忙追上去。哪知素君靠到一群正在練武的學生身邊,大叫道,“他是敵特,快抓住他!”那人尚未反應過來,被學生們一擁而上,撲倒在地。
素君給他們看了公安證,有學生帶他去打電話。素君將剛才那人說的名字住址身份等一一說了,吳主任連聲道,“很好,我們馬上行動!”
學生們簇擁着他,“你這麼年輕就這麼厲害!我將來也可以當公安嗎?”
素君笑道,“你們比我可年輕多了。”
這天是他三十五歲生日,這些人都是黃蜜送他的生日禮物。他原以為禮物會是李景仁。
被抓到的人中,除一個之外,全部老實招了,分配去學習勞動。只有一個,梗着脖子說,“我要見你們首長!”連吳主任的帳也不買。和王華奇通過話后,將他送到部長辦公室。
不一時,王華奇派車來接素君過去。素君連立了幾功,大家都猜他要升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