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素君見部長辦公室的守衛比上次嚴格,心下忐忑,心想道,你就當他已經死了,他們說什麼你都不怕了!將李景仁的死狀,他的追悼會及葬禮等全部想了一遍,心道,無非也是這樣。這才敲門。
王華奇給他開門,有個年輕女人坐在沙發上,除他們三個外,辦公室里沒有別人。
請素君在沙發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素君同志,你立了大功,值得嘉獎。這位是風洞同志。”
素君道,“原來是我沒認出自己人——不做地下工作好多年,都生疏了。”
王華奇道,“這說明他隱藏得好,不是你的問題。”
風洞道,“也說明我們的公安同志工作能力強。”
王華奇道,“你們都是共和國的好女兒,是我手下最驕傲的人才。”素君那時候已經知道,當年潛伏的時候,部長便已經是他的上級了。他看王華奇說到“好女兒”的時候神色有些哀傷,想起他女兒援助新疆也有幾年了,不知道回來看過他沒有。
“眼下風洞同志有了新的任務,要轉道香港,去台灣繼續潛伏。我想來想去,你陪同他最好不過。”
王華奇說完安排,又問他們,“有沒有什麼困難?”
素君問道,“你的父母在哪裏?”
風洞笑道,“我父母原先在重慶,後來解放的時候去了台灣。我雖然是去潛伏,也算是一家團聚。”
素君笑道,“這樣也就好了。”問王華奇,“部長還記不記得電車同志?”電車是錢憲的代號。
王華奇點頭道,“我記得。風洞這次去台灣,正是要協助電車同志的工作。”
“他的父母現在的光景並不太好,若風洞同志能夠將他們帶過去——”
王華奇沉吟道,“還需從長計議。”
素君從部長那裏回來,公安局的同志都問他,“你撬開了他的口沒有?”
素君道,“原來他也是長沙站的人,供出了機密信息,部長是找我去核實的。”
一個小姑娘跑過來,“王科長,有個姓錢的找你。”
素君掛了電話,憂心忡忡去找吳主任,“我現在沒有別的親人了,宋阿姨犯病,我也沒有心思工作,請主任給我一個星期假罷!”遞給吳主任一張部長簽的條子。吳主任點點頭,“你自己身體也不好,還要照顧病人,千萬不要累垮了,就不能好好乾革命了。”
錢父早就辭了工作,與錢母在郊區一個菜市場附近租房子住。離君好診所近。一來方便照顧,二來燕婉說多聽聽菜市場的人聲鼎沸,熱鬧有生機,對錢母的病有好處。他們原先的錢公館現在是某某局的員工宿舍。
素君買了幾盒錢母愛吃的糕點去看他。他們租住的小屋子,裏面堆滿了原來月亭與錢憲的東西。只容得下一個轉身的地方。錢母因為長期吃藥,早不復當時的身材與光彩。獨自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低着頭不知道想什麼,素君與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哪看得出是個四十多歲還能冒充二十幾歲唱歌明星的貴婦人。
素君掩了門,低聲道,“錢伯父,我打聽到廣州有個很好的醫生,專治宋阿姨的病。我請了假,不如帶宋阿姨去看看罷。”
錢父道,“他的病沒人治得好。我們兩公婆守一起,能過幾天是幾天。”他這幾年生了一頭華髮,看着像素君的爺爺。
素君在錢母身前坐下,剝了一個小橘子,“我記得雲章最愛吃這樣的橘子,宋阿姨要不要給他帶一點去。”錢母的眼睛一亮,“要啊,要給憲憲帶。”
素君帶着錢母錢父,與風洞同志在火車站碰頭。風洞同志剪齊耳短髮,笑吟吟地伸出手來,“伯父伯母你們好,叫我小黃同志。”素君笑道,“那位醫生還是小黃同志介紹的。”
到了廣州,原來那醫生不在醫院,和燕婉一樣在自己診所坐堂。風洞找過去,用國語道,“孟醫生好,這是我表姐,和我表姨表姨夫。”
那孟醫生用極拗口的國語道,“你好。你表姑的身體怎麼樣?”
“都好。就是來了一趟廣州,回去后對廣州的燒臘念念不忘。”
“隨時可以來吃嘛。”
“又放不下湖南的醬板鴨和臭乾子。”
小黃同志回頭對三人道,“孟醫生說不好國語,我和醫生用粵語交流,你們不介意罷。”素君等都說請便。
小黃同志便換了粵語,道,“這是長沙站的王素君,他現在在公安局工作。要不是我以給他表姨治病為由,差點出不來。”
“你要知道,進過一次公安局的,再出來,信任度便打了折扣。”
“這些都是后話。先趕快把我弄到香港去,到了台灣我再請罪。”
“我不放心。他們讓你過來,難道一個監視的人都沒有?”
“王素君把我撇清了。你不知道,這雖然說是表姨,其實比他親姨媽還親。女人嘛,哪裏有什麼革命信仰,都只曉得念舊情。”
“我聽說黃站長被他捉進去兩次,到現在還沒有放出來。”
“那不也是因為黃站長念舊情?連黃站長這樣的人都不能果斷忘情,何況是他。”
那孟醫生道,“我會和上面聯繫,你等通知罷。”
小黃同志道,“好,我住在東升旅店403房。”
對素君解釋道,“我向孟醫生解釋了阿姨的病情,孟醫生說要查閱一些資料,等有方案了告訴我們。”
素君他們住小黃隔壁。這幾日錢母精神不錯,他們參觀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以及黃埔軍校舊址。錢母走累了,錢父扶他在石頭欄杆上坐下,怕他着涼,先用外衣鋪在欄杆上。兩個老人並肩坐在夕陽下。錢母似乎清醒了許多,知道擰開水壺給錢父喝水。那水壺還是錢憲進長沙站的時候發的。
素君願這是老了之後的他自己。小黃同志眼中含淚,“不知道我父母在台灣,是不是也是——”
素君道,“不用悲傷,你馬上要一家團聚了。”
回到旅店,說有個孟醫生來電話找小黃同志。他用大堂的電話打回去,約了一個時間,“你不要帶別人來,要小心被跟蹤。”回到樓上去敲隔壁的門,是錢父開的門。只見錢父神情凝重,梗着肩膀,僵持着軀殼。錢母坐在床沿發獃。素君坐在桌前,雙手握着一張相片。
“是有人從門縫底下塞進來的。”素君將相片給小黃同志,是他們站里那次去采檳榔的合照。素君、白棠、錢憲、高鐵行、李景仁等都在。其中李景仁的頭像,被人用綠色的油筆圈了出來。背面寫着,民國三十四年,長沙站春遊。顏色已經淡了,是當時的題詞,依稀是劉芳如的字跡。
小黃同志問道,“還留了什麼沒有?”素君道,“說是明天晚上十點,祥記茶樓見。”
小黃同志道,“那麼明天我帶伯父伯母去診所,你去茶樓罷。”素君心道,都走到這一步了,必不會出差錯。要是將現在的他放到白棠死的那天,他大概會主動將賀夫人推出去。
晚上,素君目送他們三人離了旅店,自己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相信小黃同志。
診所那裏黑黢黢一片,小黃同志有一把槍,他問錢父,“叔叔會不會用槍?”錢父點頭,“原先佩過□□。”小黃同志將槍交給錢父,拍拍腰上,“我這裏還有一把。叔叔保護好阿姨。”
錢母沒有管他們說什麼,雙手抱着一個小包袱。給錢憲帶的蜜桔已經壞了大半,錢母挑了幾個好的仍收在包袱里,和月亭的骨灰盒放在一起。時不時拍一拍,像是哄孩子入睡。
抱着骨灰盒,就像抱着小時候的月亭。
小黃同志“咚咚”叩響了診所的門,錢父拉着錢母藏在陰影里。孟醫生出來開門,“快進來。”隨手將門推上。小黃同志悄悄貼了一張卡紙在鎖上,門沒有關住。
小黃同志問道,“去找誰,從哪裏走?你快告訴我。”
孟醫生道,“你將公安局釋放你的過程和原因再同我說一遍。”
小黃同志道,“這些事情我去了台灣自然會交待,現在輪不到你來審我!”
孟醫生道,“我這幾天打聽了長沙那邊的消息,長沙市公安局根本不是你們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你以為還是民國的時候,使點錢就能亂來?我才不相信王素君有那麼大的本事!這幾年在長沙的地下活動,被下晚自習的學生和晨練的老太太破壞了十之八九,讓我怎麼相信你能逃得出來?”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如果人人都能像我一樣,我也不是黨國的一級特工了!”
“長沙站都被□□滲透盡了,我不信你能獨善其身。”孟醫生說罷,正要拔槍威脅小黃同志,不妨被小黃同志一勾一跌,撲倒在地上。小黃同志反剪了孟醫生雙手,撿起槍來,“你現在該相信我的本事了罷。快說接頭的地點,不然我有的是辦法讓你死。”
忽然聽到屋內有動靜,小黃同志用槍托砸昏孟醫生,跳進屋去。只見一扇窗戶被打開,窗台上幾個足印。聽得有人進了院子,小黃同志貼到門邊一看,竟然是素君領着錢父錢母過來了。
“我還是不放心你們。院子裏那個不開口?”
小黃同志道,“我們快走,剛才這裏逃出去一個,怕是送信去了。”
素君道,“你們在外面等我。”跑到桌邊翻找孟醫生的病例筆記等,“接頭的地點一定也是上面通知他的,不會沒有記錄。”小黃同志道,“叔叔帶阿姨出去躲避,我在這裏幫素君。”將地上的字紙簍撲過來,將寫了字的一一展開。就怕他把內容燒掉或是沖廁所里了。
素君一面翻,一面拿紙筆計算,“他最終譯出來的情報或許被毀滅了,現在只求萬一的希望,他譯電的草稿沒有被他銷毀。”他在長沙站這麼些年,他們加密的幾種方式,素君早就滾瓜爛熟。密碼本也一定在桌上這幾本醫書之中。素君拿了最薄的一本“方術雜症”。這孟醫生是個西醫,西醫一般瞧不起中醫,尤其甚少看民間秘方等。
在祥記二樓等候素君的正是劉芳如。身邊跟了一個副官,他現在頗有黃蜜當年的風度氣派。
忽然有人冒冒失失衝上來,“劉站長,診所出事了!”
劉芳如召來人在耳邊細細說了,輕輕點頭,“他既然問不出,便不要管他。”
來人走後,副官問道,“站長不怕他跑了?”
“跑不了,他想要接頭,會繼續找人的。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我們同志。”
“他要真是我們自己人怎麼辦?”
“要是自己人,就要他拿出辦法來證明。”
等到十點半,素君還沒有出現。劉芳如道,“我莫非看錯了?現在的人穿得都一樣,便不會受衣服鞋包的誤導。照理我與他共事那麼久……”副官道,“或許是他不敢來。”
劉芳如笑道,“他還有什麼不敢的!站里的事情……”劉芳如猛地站起來,“我竟然忘了,他卻是沒什麼不敢的!他不會來了!”帶人風風火火下了樓,鑽進一台吉普車裏面。
副官問道,“去診所?”劉芳如道,“他要是一起去了診所,一定能找到接頭的地點。我們直接去碼頭。”
素君正在碼頭送別小黃同志,“正好孟醫生給他自己和助手也買了兩張票,正好給阿姨叔叔用。也是天註定罷。”
小黃同志道,“我一定照顧好他們。”
素君“嗯”了一聲,“此次一別,今生恐怕再難相見。我祝你一家團圓,從此後忠孝兩全。”又對錢母錢父道,“錢伯父,宋阿姨,你們照顧我這麼多年,我卻沒有照顧好你們。見了雲章,替我向他說聲抱歉。”
錢父拉着素君的手,老淚縱橫,“你快去茶樓看看,李景仁也許還沒有走。”錢母只獃獃地看着海水,他還以為這是湘江,“怎麼不見橘子洲?”
素君道,“你們正好三個人,我不方便出現,我先走了。”又看了錢母手上的小包袱一眼,心裏與月亭道別。現在才十點半不到,李景仁一定還在等着他。他白天將地址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如今抄近道,拐小巷,激起一連串的狗叫。彷彿也在為他歡呼。
我知道越是想忘就越是忘不了。我背負着對你的思念默默生活,這些思念已然刻在我的靈魂上。每一口呼吸都是你的味道,瀰漫在整個空氣里,包裹住我。
小黃同志順利對了暗號,登上貨船。那船亦順利過了檢查,往香港方向開去。小黃同志透過貨架,已經看到香港那邊的碼頭了,“到了香港,要去台灣,便順暢了。”
三人剛剛登岸,一艘小船靠過來,幾個人攀過來,手上拿着武器。小黃同志忙道,“我是長沙站的飛鏢,你們是哪一路的?”
劉芳如冷笑道,“孟氏診所正在被公安查抄,你竟然也有辦法逃過來?”小黃同志心知素君會待他們平安到達放出信號后再通知抓捕孟醫生,劉芳如定是誆騙他的,亦冷笑道,“公安都不知道孟氏診所被查抄了,劉副科長莫非是公安中的公安?正是孟醫生告訴的我接頭地點。”
劉芳如道,“怕不是孟醫生,是……”劉芳如看到錢父錢母被帶了過來,疑道,“這不是——”又湊到錢母身邊,“我竟然差點沒有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