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朝

入朝

他們抵擋京都長安時,夜已深沉。

京城的章府雖算不上奢華,但總比北府強許多。章耀指了一間小耳房打發沈華休息:“早些安寢吧,明日還要覲謁主上,萬勿失儀。”

沈華本就還在同他置氣,見他居然如此安排,既窩火又生疑:“先生從前不是說,我要隨你一處起卧么?我可是先生‘貼身侍從’啊。”

章耀眼裏看不出絲毫情緒:“此一時彼一時。主僕之說,以後不必提了。”

沈華只覺得胸口又澀又痛,眼眶分明發酸,卻死死咬住嘴唇不發一語,扭身跳上床,泄憤似的拉起被子蒙住頭。

他聽見章耀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儘管一路車馬勞頓,可他心潮難平思緒紛亂,就像第一晚在章耀身邊時那樣,無論如何也睡不着——這近一年來,他早已習慣了一轉身就能看到章耀的日子,彷彿那人的呼吸聲便是世間最叫他安心入眠的夜曲。

他這才悲哀地發現,習慣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分明於無聲無息、無知無覺之中,卻有着移山倒海的力量。

乾熬了半個時辰,沈華實在煩躁難安,於是索性爬起來溜向屋外,沒出息地想去看一眼章耀究竟睡在哪兒。

本以為房屋眾多不好找,誰知一出來就看見一間屋子還亮着燈。沈華躡手躡腳地摸過去,透過窗看見章耀果然就在屋內。可奇怪的是他既沒看書也沒寫字,只是在屋裏踱來走去,一副坐卧難安的樣子。

沈華好奇心頓起——章耀不是說明天還要去見皇上嗎,那他大半夜不睡覺的這是在幹嘛呢?

等了半天不見章耀有什麼實質性動作,沈華按耐不住,便想推門進去問個究竟。然而正在此時,遠處隱隱傳來腳步聲,沈華趕忙閃身在一旁的迴廊下的叢木影里。

章耀一下子推門而出,幾乎是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是陳伯。

“孩子可好?”

陳伯帶來了一個農婦打扮的女子,那婦人懷裏竟抱着一個嬰兒!

“主子放心,孩子極好,剛吃過奶,正睡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章耀臉上洋溢着沈華從未見過的喜悅與憐惜,他動作無比輕緩地從婦人手上接過孩子,俯下頭在孩子面頰上輕輕一吻,眼裏的柔情幾乎要和着水光溢出來。

沈華那一瞬間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丟進了冰川里,四肢百骸都涼透了。

他一直以為章耀是堅毅的、決絕的、冷酷的,章耀可以眼都不眨就叫不服號令的將軍人頭落地,也毫不挽留已生去志的侍衛;章耀為了大局能夠不惜罵名搬離一城百姓,也從不解釋一片拳拳為國為民之心……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自己在章耀這裏是與眾不同的。

因為,章耀對自己打也好罵也好、訓也好罰也好,他始終能感受到章耀嚴峻外表下的拳拳深情——換句話說,前生他從未自父親那得到過的器重和期待,在章耀這裏,他全都得到了。

然而眼前這一幕,讓他所有美好的幻想都破滅了。他很想憤怒地衝上去質問章耀這孩子和女人是誰,為什麼之前從來沒跟自己提過!然而轉念一想,他又有什麼資格去問這句話呢?

章耀的動作和神情已經再明白不過了——他有妻有子,有一個完整的家。

章耀眉眼俱笑地同那婦人寒暄了兩句,他們便帶着孩子其樂融融地進了屋。前生,父親和兄長們歡歡喜喜坐在席間和人推杯換盞的景象彷彿與眼前這一幕重疊。他仍然是那個被關在房間裏只能踮起腳偷偷窺視的棄兒。

沈華眼前漸漸一片模糊,唇邊泛起諷刺的苦笑。

“念念在茲之人,所到之處便是吾鄉。”

何其可笑!

我以他為念念在茲之人,可他念念在茲的,從來都不是我啊……

春寒料峭,沈華在草叢中蜷縮良久,渾身已凍得發僵,終於站起來一把抹掉臉上冰涼的淚水,拖着酸麻的腿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間。

翌日,天還未亮章耀便來催促沈華起床,一見之下頗為吃驚。

“氣色為何這般不好?”

沈華沒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看清是章耀,沒好氣地敷衍道:“擇床,沒睡好。”

章耀沒再多問,叫羅漢進來服侍沈華更衣梳洗,又囑咐了一堆覲見皇帝的規矩。沈華聽着聽着腦子逐漸清醒,有些震驚地看着章耀:“先生,你是打算在皇上面前直接挑明我的身份?”

章耀點點頭:“如今身在京城,唯有主上才能庇護你周全。從今以後,你要全心全意效忠主上,實實依靠主上,明白么?”

沈華想到元天圖身上的兇案嫌疑,心中一凜,答道:“是,我聽先生的。”

章耀頓了頓,又道:“我雖看護過你一陣,但你曾為奴為侍報答過了,你我兩不相欠。以後……任何人面前,只尋常稱呼便可。”

沈華胸口發窒,昨夜那幕霎時間又浮上心頭,冷冷答道:“是,叨擾章大人多時,甚為惶恐,待在下尋得安身之處,便立即搬離尊府,決不……”

他本想說“決不擾你一家團圓”,但話到嘴邊又覺得簡直尖酸小氣得像怨婦,憤憤然吞了回去。

“嗯,如此甚好。”

沈華覺得自己一秒鐘都不能再在章耀身邊多待,否則非活活氣死不可。

進入皇宮之時,沈華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這比電視劇上看到的宮殿可要恢弘肅穆多了。長長的甬道彷彿走不到盡頭,不知過了多久才到達正殿階下。

章耀一抬頭,發出了一聲輕呼。沈華忙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一位頭戴玉旒冠冕、身着織金龍袍的年輕男子正立於長階之上。顯然,那就是皇帝了。

章耀提裾疾奔,拾級而上。沈華跟着一路跑完這高階,還沒來得喘口氣,就看到章耀一個大禮參拜下去,朗聲道:“臣章耀參見吾皇陛下!陛下長康萬年,福瑞千秋!累主親迎,臣罪當誅!”

雖然之前章耀已經反覆交代過禮節,沈華還是被這陣仗搞得慌亂無比,一緊張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就跟着五體投地趴在了地上。

“卿立大功於社稷,依禮,朕當率百官郊迎才是。是皇太后教誨,先帝登仙未久,不宜妄動國禮,這才作罷。委屈瀚辰了。”皇帝爾朱昌滿面含笑地扶起章耀,執着章耀的手向金殿內走去,一旁的編鐘鼓樂隨之響起。原來,堂內已是群臣畢集,專候章耀。

沈華懵懵懂懂跟着走了兩步,看到金殿外的甲士,忽然想起章耀說過“無職非詔不得入”,趕緊剎住腳步,靜靜等在殿外聽動靜。

進得殿內,爾朱昌鬆開了章耀的手,升殿坐於御座之上。章耀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之禮,君臣又寒暄一二,爾朱昌便向身邊的方英微微頷首。

方英笑吟吟展開金冊,宣讀了皇帝的旨意——

“拜章耀為丞相,總領政事。”

章耀從方英手中接過紫綬金印,面上殊無喜色,叩首道:“陛下厚恩,臣何以克當!”

“這本就是先帝的意思,章卿切莫推辭。”爾朱昌笑道:“沈將軍之事,本存諸多疑竇,白白叫瀚辰蒙受瓜田李下之嫌,不得已屈君於邊陲,以待水清石見。現有司早已查明,當日不過是小人為求一生胡亂攀咬罷了,章卿何辜?”

朝堂之上,最高興的莫過於老太傅裴度了。章耀乃他得意門生,早前他為著沈氏疑案、章耀貶謫,不知流過多少辛酸淚;如今見章耀竟能絕處逢生,煊赫榮歸拜相封侯,實在驚喜不已。遂頭一個站出來躬身道:“陛下聖明!章丞相,大丈夫當仁不讓,這紫綬金印,既是不世榮耀,也是千鈞之重。望君勤勉竭力,贊襄王業!”

爾朱昌看向元天圖:“太師以為如何?”

元天圖半垂着眼瞼一躬,看不出喜怒:“陛下仁恩,天高地厚,臣等除膺服而何?惟願章丞相果真如老太傅之望,不負陛下重託才好。”

爾朱昌聽出他話外音,臉色微沉,“太師此話……似乎對丞相頗有疑慮?”

“臣豈敢!”元天圖慌忙跪地叩首,恭敬之至:“丞相年紀輕輕擔此大任,足見先帝與陛下擢才膽識,老臣萬分敬服。只是……老臣只擔心章相年輕心熱,急於報效國家,行事不免失於操切。聽聞此番煌城之戰雖勝,我國軍民亦是死傷近萬,致有‘閻羅’之謗。聞丞相還欲大興土木修建廢城,老臣實在擔心功業不成,反落得個國疲民傷,失了丞相衷心,拂了陛下之明啊!”

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痛心疾首,一派拳拳赤誠憂國惜民的姿態,有不少朝臣都暗暗點頭附和。直氣得裴度鬍子都哆嗦起來,向前一步就要爭辯,卻被章耀攔住了。

章耀系好印綬,悠然起身,向皇帝一禮:“老太師所言,俱是老成謀國之見,臣不敢自辯。至於建城之事,臣亦不敢自專。今日僅發一議,供陛下裁奪。”

爾朱昌忙問道:“何議?丞相但說無妨。”

“不日便是春闈,臣請陛下便以此事為題,試天下人心!”

“丞相!”元天圖差點沒蹦起來:“如此機密要事,豈可宣之於眾?”

“陛下許與不許,尚在未知。更何況,便是知道題目又如何?”章耀笑道:“孰優孰劣,孰是孰非,全在聖心。”

“你……”

元天圖被堵得臉色鐵青。章耀這一手令他始料未及。自從先帝改察舉為恩科,元氏門生故吏遍天下的格局便被打破,眼看元氏勢力式微,他不得不從科考上動腦筋,每每想盡辦法探聽考題,好籠絡元氏一脈的士子。

如今皇帝明顯贊同建城,待春闈之時,若是自己的學生照着皇帝心意作答,那建城就成了眾望所歸;若是學生們反對建城,則必不為朝廷所錄用……怎麼算都是章耀得利。

“陛下,士子們畢竟年輕識淺,豈可妄議國家大事?”

“太師這話說的,士林乃國之未來,怎就議不得國事?”裴度頭一個不樂意了,立刻出言反駁。

“裴太傅……”

“好啦好啦。”爾朱昌趕忙打圓場:“章丞相回朝乃是大喜,何必非要今日辯個高低?眾卿皆是拳拳為國之心,不必切齒相對,失了體統。春闈之事,容朕三思。”

說罷,爾朱昌又笑着看向章耀:“丞相可還有他事要奏?”

“有一人,盼拜陛下久矣,如嬰兒之望父母。臣斗膽為其請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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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書後劇情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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