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馬名霜

北馬名霜

章耀昏睡了整整一天,醒來已是翌日黃昏。

“先生!先生醒啦!程將軍!”他聽見沈華興奮的聲音,心中稍定;奮力睜開眼看時,發覺自己已睡在榻上,旁邊圍着一群人,個個面帶激動之色。

“督公受苦了!”程武搶着上前一抱拳,虎目含淚,對他的態度和從前簡直是天壤之別:“若是督公有個三長兩短,末將等真是萬死難贖其罪!”

章耀自覺身上已沒有昨夜那般難過,欲坐起身來,奈何牽動傷口痛得一皺眉;沈華連忙扶住他:“先生!你才剛好一點!”

“程將軍,戰況如何?”章耀急切問道,嗓子卻還是啞的。

“督公放心!”程武一說到這個,立刻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幸賴督公不避艱險拖了羌軍三四個時辰,待到昨夜,他們再無半點疑慮,盡數破城而入,一門心思劫掠財物。我們飛鳶軍遵督公之命,抓住良機圍城剿殺,激戰一夜,殲敵三萬,奪得馬匹萬餘!努羌軍此番的主帥索盧壯也死於亂軍,只有約莫千百殘軍讓他們逃走了。”

說罷,程武轉身出了房門,不一會兒拎進來一個血淋淋的包袱獻於榻下:“督公,這便是索盧壯的首級!”

章耀微微頷首,問道:“我軍死傷如何?”

程武越發敬服:“算上隨督公守城的地方兄弟,陣亡三千,傷者四五千。”

“百姓如何?可有重新安頓?吳太守。”

吳榮急躥上前,滿臉帶笑,欠身答道:“回督公,下官一直緊隨百姓風餐露宿,一聽得前方大勝,下官當即便引導百姓們回城安置。除卻少數本就重病將死之人,余者皆平安無恙。現下煌城署正在一一登記百姓們所失財物,屆時將逐一貼補奉還。”

章耀目光在他臉上停駐半晌,看得吳榮一陣忐忑,這才輕輕“嗯”了一聲,轉而嘆道:“此計終究太過狠毒,非但殺敵,亦苦了我國軍民,此皆章某之罪也。”

“督公雖是慈悲愛民之心,但也不可太過苛責求全。”程武是個直爽人,一旦服了章耀,便是一片赤誠:“打仗豈有毫髮無傷的道理?努羌人馬快,總是一擊即散,待到來年又如野草復生,沒完沒了叫人頭疼……督公這一仗重創了羌兵精銳,足可保北府數年安穩吶!”

章耀擺了擺手,示意沈華扶他下床,一時間好幾人湧上來欲獻殷勤,卻都被沈華擋了,偏要自己摟肩抱臂地攙住。“先生,您又要去哪兒?大夫說了這傷需靜養,您不知道昨晚多嚇人……”

章耀側過臉來看着沈華,目光不知不覺就柔和了,用與方才談公事時全然不同的語氣笑道:“怕什麼?昨晚我既不死,往後就更死不了了。我是雜草一樣的命,沒事。”

沈華心裏又是一絞。他知道章耀說的“草命”是什麼意思——章耀出身卑賤,即使已經貴為重臣,也時常被人指戳脊梁骨罵句“賤種”。之前聽於航那樣辱罵時還沒這麼強烈的感覺,可如今同章耀共經一番生死,沈華便再也聽不得這樣的話了。

“我不許先生這麼說!明明您是貴命,貴不可言!”

章耀看着沈華這氣鼓鼓的小模樣,實在好笑,“哦?你何時又學了相面?”

“我就是知道!”沈華順口而出:“俗話說風從虎,雲從龍。先生遭際不凡,正說明命格貴重,非凡夫俗子可當!”

章耀豁然變色,立刻喝止:“放肆!小孩兒家胡說八道!不看你年幼無知,斷不輕饒!”

程武知道這小童是章耀的身邊最得寵的人,此刻見他委屈難堪,忙笑着上前解勸道:“督公何必太較真呢?以督公大才,將來登台列閣、封侯拜相都是遲早的事兒,哪裏就當不起一個‘貴’字?”

他這台階遞的順暢自然,章耀微微舒了口氣,嘆道:“程將軍,你隨我去看看將士們,我還有話同你說。哦,吳太守連日辛苦,不必圈在我這裏,同諸位都回去吧。”

章耀有意無意脫開沈華的手,和程武走在了前面。沈華咬咬嘴唇,仍是跟上去,不想一直在邊上冷眼旁觀的奚蘭生卻忽然拍拍他的肩,一臉的幸災樂禍:“怎麼,馬屁拍馬蹄子上了吧?”

沈華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關你啥事!”

“嘿你個小兔崽子,這般沒大沒小,好歹叫我聲師父呢?”奚蘭生擰了一把他的耳朵,氣道:“過了河就拆橋啊?昨晚上是誰使出輕功來回奔了幾十里路給你弄的大夫?”

沈華立刻軟了,又感激又愧疚,忙抱住他胳膊道:“師父,是我不好,多謝你。待會我就跟先生說,也要他親自謝你,你又救了他一次。”

“打住!不用!”奚蘭生盯着他的眼睛:“這人情可是你欠我,不是他。你明白嗎?”

“是是是,我欠您!”沈華滿臉陪笑:“等我以後發達了,一定好好報答您!”

他們說著話,誰想剛出府衙,就見成千上萬的百姓圍滿了街頭,一看到章耀便倒身下拜,叩頭哭喊道:“謝督公活命之恩!謝督公活命之恩!”

章耀有些怔忡,皺了眉扭頭想責問吳榮,吳榮慌的連連擺手道:“督公,這真不是下官安排的!”

為首的中年人聽到他們對話,立刻高舉起手裏的萬民傘膝行向前,眼含熱淚道:“章大人,沒有哪位大人安排,是我等草民真真切切感激大人恩德啊!聽聞努羌人被殺光了,我等今後終於可以安安心心過活了,大人對我等實如再生父母!況且昨夜是大人拚死拖住敵軍,我等妻兒老小才得以全身而退,聽聞大人還為此受傷,險些不測……此等大仁大義,就是古之聖賢也比不上啊!”

章耀滿頭是汗,急忙上前攙扶,命百姓們起來,卻不肯接那萬民傘。“章某奉朝廷之命鎮守北府,保境安民是分內事,也不曾殺過一敵斬過一將,豈敢貪天之功?鄉親們萬萬不要如此,要謝便謝天子朝廷,謝浴血奮戰的將士。天晚了,快快回家安頓去吧!”

那人也有眼色,看出章耀面無血色確是虛弱之相,也不同他來回推搡,將手裏的萬民傘一把塞進旁邊程武懷裏,又領着大伙兒磕了個頭便散去了。

程武抱着那萬民傘,笑眯眯地看着滿臉窘迫的章耀:“督公,自來就有百姓送萬民傘以挽留好官的風俗,以您此番功德,就連受民間生祠供奉都不為過,區區一傘,又何必不安?”

章耀長長一嘆,苦笑搖頭:“不當人子。這樣的話將軍再不可提。走吧。”

他身上有傷,騎不得馬,沈華便理所當然陪他乘車。車裏沒了旁人,沈華這才趕忙坐到章耀身邊,急問道:“先生,傷處可有不妥?萬一掙裂了,後患無窮啊。”

章耀搖搖頭,瞥他一眼:“以後說話,過過腦子。”

沈華撅起嘴道,“知道了知道了。忌諱真多!程將軍、老百姓們還把你當菩薩供着呢,你咋不發威了?你就光會凶我,窩裏橫,哼!”

章耀一下子拉了臉:“你是欺我如今有傷,教訓不得你?”

沈華嬉皮笑臉道:“我說句實話,先生,您就是全尾全須的時候,其實也早就打不過我了,嘿嘿。”

章耀氣為之結,怒向車外喝道:“蘭生!”

奚蘭生忙勒馬緩行,在車窗外欠身問道:“章督有事吩咐?”

“你上來!把這小子按住,給我重打!”

沈華趕忙扶住車窗向奚蘭生使了個眼色。奚蘭生知道並無大事,也不理會章耀,笑着一甩韁繩跑了。沈華見章耀氣得要死,立刻一把箍住他的腰伏在他腿上蹭蹭拱拱,軟言軟語地撒嬌:“先生彆氣,多傷身吶!等你養好了傷,我保證乖乖讓你打,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彆氣彆氣噢!”

這小東西氣起人來要命,賣起乖來又窩心!章耀讓他弄得沒了脾氣,只得任他八爪魚似的纏在身上。平靜下來,自己也覺得好笑,彷彿這一病竟病出了孩子氣,怎會如此輕易跟着這混小子的節奏乍嗔乍喜?

車駕晃晃悠悠到了軍營,老遠便聽到馬嘶聲,章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程武看見他神情,也十分得意,領着他們一排排觀賞那些馬匹,又命一軍士牽出一匹通身雪白的神駿:“督公,努羌人的馬確乎是好。您瞧瞧這一匹,是索盧壯的坐騎,絕對稱得上是普天難尋的千里駒啊。不知督公是否看得上?”

這馬一出來,就連奚蘭生的眼睛都亮了,忍不住讚不絕口道:“神駒!從未見過這樣的神駒!”

章耀想伸手去撫摸那馬的腦袋,誰想馬兒性烈,立刻搖頭晃腦甩開他,發出不滿地響鼻。章耀笑着回頭看看沈華和奚蘭生:“你倆誰敢去試騎此馬?若降得住,我便向程將軍討來相贈。”

“瞧督公這話!連人從此都是督公的,何況一馬?”程武見無外人,遂頗有些露骨地再度示意,欲把飛鳶軍的將來就此定下。章耀只作未聞。

沈華終究是少年心性,急切就要爭先。奚蘭生見他如此渴求,遂笑着站定不動,任他去騎。

沈華扭住馬轡,乾淨利落翻身上馬,也不加鞭,只伏低身子貼在馬背上,雙腿夾緊馬肚,任由馬兒扭身橫跳尥蹶子。幾個來回后馬兒掙不動了,沈華一縱韁繩,白馬撒蹄飛奔,要走便走要停便停,顯是認了主,再不耍脾氣了。

他喜滋滋騎着白馬兜了一圈回來,跳下馬走到章耀面前,兩眼亮晶晶的,儘管臉上還帶着假面易容的妝,卻難掩英氣。章耀柔和地看着他笑道:“唐成公有馬名驌驦,色如霜紈。我觀此馬有上古之風,正配少年英雄,便贈你罷。”

沈華高興地道了謝,想了想道:“既然這馬是北方所得,我給它取名——就叫北霜!先生,可好么?”

章耀頷首淺笑:“你已經是他的主了,自然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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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書後劇情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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