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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春來回話時,寧芝才了結完一些日常要做的瑣事,正同念夏商議着今晚上的食單。
“那碗筍乾老鴨湯,先呈去亮郎那兒,餘下的放爐子上溫,看他吃多少,還要就全留給他那……咱們自己這兒要芙蓉豆腐罷,南邊莊子新送來了海蝦干,就用那個燒……”
敘春見二人還在說話,便不曾貿然插嘴,只在旁邊站着,但目光是緊緊落在寧芝身上的。
後者察覺到了,才抬頭與敘春對視一眼,是瞧出敘春有話要說,這才再報過兩個家常菜名,便示意念夏出去。
寧芝問道:“怎的了?他不肯來?”
敘春搖頭道:“肯來,奴婢還不曾講,大郎君就開口叫奴婢回您說,他今晚要來了。”
她說罷,便將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遍,又忍不住道一句:“哪裏有這麼行事的道理。總好像別人不舒坦了,他們才高興似的。”
敘春方才在那邊就緩過神來了,這會兒是憋着氣同人講話的,寧芝聽了出來,即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多大的事情。早一段日子還誇你沉穩,山雁教的好,如今又小孩子氣起來。好些年都如此,還差這一回么?”
敘春還是不大舒心,寧芝只當不曉得她的情緒,畢竟是越勸越惱的事情。
“成了,你去亮郎那兒,叫他今夜不必過來用膳,食單也給他送過去,問問他還要不要其他甚麼。”
敘春應聲出去后,寧芝也未再叫人進來侍奉。只一人獨坐在那兒,她的目光虛虛投去窗外,落在空處,少頃,她倏地露出一個覺得事情很好笑的表情,卻莫名帶了些無奈。
……
徐嘉暾聽過敘春傳來的話后,僅輕輕“嗯”過一聲,示意自己知曉。
可待敘春要走時,他卻又出聲將人叫住。
敘春投去疑惑目光,徐嘉暾則有些猶豫地詢問道:“我阿娘那兒……今夜是不是要同我阿爺一道用飯?”
敘春緩緩點了一下頭,便見徐嘉暾面上露出一點淡淡的悵然。
她留心了這一樁事情,默默在心中記住,預備遲些時候稍加打探並與寧芝說上一聲。她如是想着,而後告退出去。
徐嘉暾則慢慢踱步到窗前頭去,他凝目向外望,盯着一片染了夕陽金霞的雲看。
他依稀記得,從前並不是如此的——那時候一家三口總在一塊兒用飯,阿娘臉上也常見笑容,她的妝匣子裏還用白帕仔仔細細包着一把牛角梳,牛角梳的邊角位置刻有一棵松……
如今已不見得那把牛角梳,亦再未見過那一棵雕刻粗糙的松樹。
……
大房這一頓飯的前半段吃得稀鬆平常,但還是有些知情人才能瞧明白的細節——竟是沒留一個下人伺候,屋中僅夫妻二人在。
這顯然是有要事要商議的樣子,可兩人卻是一如往常般的交談。
從徐順松近來的人際交往到寧芝在內宅新有的安排,乃至揚水身孕一事,二人都是極簡單地交流過。
而你言我語間沒有絲毫的溫情所在,冰涼的語氣,冷漠的態度,彷彿這一夜是在例行地彙報公事。
唯獨在徐嘉暾的事情上,兩人才不約而同的變得柔軟下來,但也僅有片刻功夫。
直至寧芝特地提起一句大房人不夠用,需得再找牙婆了。
徐順松頷首后道:“家中事務眾多,卻都要你一人勞累操持,未免太過辛苦。”
寧芝一夜裏都在等她這句話,當下面上神情不顯,只淡淡道一句:“好端端地怎麼這樣講起來?”
徐順松道:“我回府時碰到母親那兒的人送她院裏賬本過來,方才想到,便說了。”
他擱筷看向寧芝:“母親如今雖養病,但也還有那一份精神頭,左右邊上還有衛嬤嬤幫着她。你也不必全都一人包攬過去,總歸各個院子的賬原就是該獨立開的。母親她有些事做,好歹也能打發個空閑。”
寧芝聞言淺淺笑了一下,毫無要同他解釋甚麼的意思,只應過一聲曉得了。
徐順松難得見她應得這樣快,一時訝異,卻也心情舒暢起來,有了同寧芝閑話幾句的心思。寧芝卻懶怠搭理他那些話,直接同人道:“三房那口子夥同着於家一塊兒放利子錢。這事情我不曉得婆母會不會同公爹提,也不曉得你清不清楚,索性與你說一聲。往來書信,都在我這兒收着,你若要的,我便叫敘春給你送過去。”
徐順松聞言臉色驀地一變,一點一點泛出鐵青來。
須臾,他同寧芝問道:“與三郎有沒有相關。”
寧芝道:“他們來往的信上,我不見提。不過你既都如此問了,知道這事情的外人會如何去想,便也不難猜測。”
徐順松靜了靜,驀地問道:“你拿這事情與母親說了?”
他擰起眉來:“你不知她如今身子骨不好?非要將事情拿到她面前去說,還為此拿了她院中的賬本。”
寧芝聽着這話,面上毫無所動,她開口便將他的原話複述了一遍:“她還有那一份精神頭在,左右邊上還有衛嬤嬤幫着她,我也不必全都一人包攬了去。”
她見徐順松明顯叫自己噎住,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一聲,又聽她道:“事情倒是不大,反正如今於氏也禍害了徐府的人,沒牽扯到外頭去。只勞你同於家那兒處理好就是了。至於虧空的錢財,我自會想法子給補上去。”
徐順松卻還是皺着眉頭:“你拿母親院子裏的賬本……你就這樣心急?要從她那兒……”
寧芝直接出聲打斷了他的話,冷聲道:“你未免想得太多,我要賬本,不過是為了查清她院子中有沒有人沾惹了這些臟事。她的脾氣你很清楚,為了維護自個兒面子,決計不肯將自己院子裏的人交給我,到時候只會死死給瞞下來。可我不想壞了這規矩,我還想有個公平做事的名聲,更不樂意因她窩主了,就要給賬上那些不對地方另尋出個頂缸的人來。”
徐順松是要接話的樣子,寧芝卻直接續了一句道:“況且她當初,直接將虧空爛尾的園子丟給我來處理,如今園子將要修好,有多少銀錢是從大房支出去的,你要不要算算?難道還想挪我的嫁妝去補么?我將從於氏那兒清查出來的錢拿去填補這個缺,不為過罷?”
徐順松一時里倒短了氣,稍沉默一下后又說:“我不過說上一句,你便一下不停地還我十句。”
寧芝毫不客氣地回敬他道:“你那一句話可比刀子還扎人呢!”
徐順松不欲再同她講話,再見案上飯菜都沒了熱氣,更無吃飯的心思,索性直接喚人進來。
由着丫鬟伺候他漱口、潔面、凈手之後,徐順松便起身往外走了,並直言道:“我今夜歇在揚水那兒。”
寧芝卻是半點眼神都沒有分過去,應都不帶應一聲的。
……
爭執起來的竟還不止一次,二房夫妻也為這事情吵起嘴來。
原是二人閑話一般講着的,徐順柏聽后卻道:“這樣的事情,你為何不同我商量一聲,便到大嫂那裏去說?還同她一塊兒逼到母親那裏。”
說來也是好笑,戚善珠近來上火,脾氣大地很,聞言便是要反駁。
她先道了一句:“你曉得甚麼?”而後還要講的,可黃昏吹了風,這會兒喉嚨痛,焦急之下扯着嗓子便更為難受。
短短几剎那裏,她這些年來苦悶,壓在心頭的諸多事情,一下里竟全冒出來了。
戚善珠越想越委屈得不行,她一面痛地說不得話,一面便落起淚來。
徐順柏見狀哪裏還捨得凶她一句,當即便去哄他,只這人笨嘴笨舌地話也說不好,開口竟是道:“你妝都糊花了,莫哭了……”
戚善珠羞惱極了,紅着眼瞪他,卻跟嗔似的,徐順柏無奈之下只得將人摟過來,笨手笨腳地為她擦淚,抹得自己手上也全是粉。
戚善珠嘟囔一句:“哪有用手的,你沒帕子不成?”
說罷,她自個兒倒先憋不住地笑起來。
徐順柏也十分好笑,羞她道:“你是多大的人了,竟不會好好講講話,要胡亂地哭。從前你說你是個極講道理的人,如今也學着小女兒蠻纏起來?”
他又緩下聲道:“你不必說,我曉得我方才有錯。不該說你逼到母親那兒來。只是我也着急你,你自己早時與我說的大嫂精明不好相與,我才怕你這麼就同她說了這些三房陰私,反而會叫你被連累到。再者,我清楚母親為人,也是她她知道其中內情,往後更難為你。”
戚善珠這時也叫他說的兩臉羞紅,當下也軟了聲:“我清楚的。我只是……只是總禁不住地多想一些。”
但她並沒有說多想甚麼,只是為寧芝辯白道:“我同她是表姊妹,這個你也曉得。她人不好處,但其實沒壞心。我倆有齟齬的地方,可她其實從沒對我用過下作手段,話里諷我兩句,已是她會對我做的最刻薄的事了。而一些很緊要的事情上,她其實更有一桿秤,不說極公道的辦事,但也有她自己的是非黑白。這些,我自己心裏也都明白,只是同你講她時,都抱怨去了,哪裏會說她的好。”
這時倏地聽到戚善珠低下聲去:“其實,其實我也想過。要不要這麼同老夫人對上。我原是沒想過這件事情,能叫寧芝全抗走,不露我在外頭的。故我原本是想着,這樣關係差些,早日斷了,往後我再想提分家出府的事情,反倒好說話了。起碼不會叫她用,一家子和和睦睦這樣的話來堵我。”
戚善珠的聲音越發輕了,極空極虛地沒有底氣,好像是飄在那的,“我這兩日也想過,寶娘要出嫁的。難道真要叫你絕後?”她的聲有些顫,“或趁着還有時候,早早選個底子乾淨,品性好的丫鬟,為你……”
她一時說不下去,長長吸了口氣后,才繼續道:“不過我不想留她在咱們這兒,給她一筆錢,遠遠地送去,還是能叫她體面嫁給要續娶的農家人。”
徐順柏從她方才講時便一直靜默着,直到這會兒才出聲道:“根本不會有的事情,你倒想得長遠。”
戚善珠抬眸看他,神情竟有些怯生生的。
徐順柏看着,覺得有些好笑,又好疼惜她,當下也沒有再臊她,而道:“我,不曾與你提過罷?如今府里,我們三個,連帶嫁去秦家的大妹妹,都是母親嫡出的。更連姨娘都沒有一個,可其實從前不是如此的……那時候,我阿爺還有一兩個通房。但都是安分的人。只是大哥是長子,最早由祖父教養,他不許母親插手,說頂家的人不可長在女子手中。後來,再是我出生。我小時候還是伴在母親身邊的,可後來父親見我於武藝上極有天賦,便將我直接遠送到二叔身邊,能與你在邊關相識,也是有這個前情在的。”
他說到這時,話里明顯帶了點溫柔,不過待他繼續講下去后,語氣就又變得平常了。
“因兩個兒子接連離了自己,母親鬱郁許久,連帶着同阿爺也疏遠了。尤姨娘就是那個時候入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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