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陳年舊事

第五章 陳年舊事

皓月當空,夜深人靜,白天熱鬧的海晏街已復歸平靜,諸多酒肆酒樓都已關張打烊,街道漆黑寂寥,整個泉州城都似已沉沉睡去,只有悅來客棧地字號客房裏,還一燈如豆。

諸葛雲亭坐在桌前,正擎着一本書在沉思。

門邊傳來叩門聲,鄧飛輕聲地說:“大人,我給您送來了熱水,早點洗漱歇息吧。”

雲亭打開門,見鄧飛身後跟着一個客棧小廝,手裏拎着一桶熱氣騰騰的水。

鄧飛示意小廝把水放下,卻不急着離開,待小廝離開,回身關上門。

雲亭走到桌邊,為鄧飛倒了一杯茶,穩噹噹地坐下。

果不其然,鄧飛大剌剌地抽開旁邊的凳子,也坐下了,一點讓諸葛雲亭早點休息的意思也沒有。只見他喝下一口茶,問:“大人,明天咱們怎麼個安排?”

雲亭慢悠悠地說:“急什麼,明天,咱們依然換個酒肆,坐着。”

鄧飛一口茶差點噴個滿地。

“難不成,大人,這趟公差,就是您帶我來泉州喝酒來了?”他瞪大了眼睛。

雲亭微微一笑:“喝酒就喝酒吧,也算漲漲見識。”

“什麼見識?不過是聽一群紈絝子弟閑聊而已。”鄧飛不以為然。

“是嗎?”雲亭斜睨了鄧飛一眼:“你不覺得今天那個董姓青年看事很有見地嗎?話雖不多,問題卻個個問在要害。”

“啊,您是說那雲岫庄的……”

“嗯。”雲亭長嘆道:“民間機戶綢坊,雖是百年老號,但畢竟不是詩書世家,卻能培養出如此有見地有格局的晚輩,比那豪門朱戶毫不遜色。”呷了口茶,又長出了口氣,道:“民間多些這樣的能人,才是我大明國運昌盛的根本啊。”

“可不,真是了不起,重要的是,他們說到的這個楊家表小姐,算起來也就是個及笄之年的女娃,卻有這等見識,實在讓人佩服。”

諸葛雲亭略有沉吟,似是心有所想。

鄧飛察言觀色,問道:“大人,怎麼了?”

雲亭抬眸一笑:“沒什麼,今天他們說起這邵姑娘,倒是隱約牽起了我記憶里的一樁舊事。”

鄧飛忙問:“什麼舊事?”

雲亭卻說:“也許全不相干吧,不過,今天那人是不是說,這邵小姐,父親是金陵官宦人家?”

“嗯嗯。”

“我記憶中,十餘年前,禮部官員中,倒是有一人姓邵。”雲亭以指節輕叩桌面。

鄧飛瞠目:“十餘年前的事?您怎的知道……想來也不是官宦世家,我卻沒聽說過。”

雲亭星目微眯:“我也是閑來無事,翻看大理寺舊有卷宗時,偶然看到的。”

“大理寺卷宗?莫非,莫非這邵姑娘的父親,竟是罪臣?”鄧飛一驚:“難怪如此低調,送回外祖家撫養,既是罪臣之後,為免受牽連,也是情理之中了。”

雲亭悠悠地說:“是不是罪臣,那倒也難說,只是一宗舊案裏面,提到了這位叫做邵重鈞的禮部郎中。”

鄧飛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卻是哪一宗舊案,您不妨說與我聽聽。十餘年前我初到大理寺,也許,也許聽說過。”

雲亭略略沉吟,緩緩道來:“永樂七年,三寶太監三下西洋,你是知道的?”

鄧飛點點頭:“那當然,咱們出京的時候,三寶太監不也剛剛才從南洋回到金陵?聽說這三寶太監,那真是英雄一般的人物。雖說沒了下半身,但這甘冒奇險幾下西洋的勇氣,就是真男人也未必……”見諸葛雲亭微微蹙眉,顯然是嫌他說得直白粗俗,不由得訕訕地住了口。

“三寶太監,確實是不世出的奇才。”只聽雲亭悠悠地說:“永樂七年,三寶太監三下南洋,卻有一段非常兇險的遭遇,只怕這你就未必知道了。”

鄧飛撓撓頭,他一個大理寺的小小寺衙,十年前只不過剛剛參加過武舉鄉試,幸得有本族宗堂堂兄舉薦,才進得大理寺的府衙服役,當然無從知曉這些朝中舊事。

只是……這諸葛大人比他還要年輕幾歲,卻彷彿天下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只聽諸葛雲亭繼續娓娓道來:“三寶太監在永樂六年之前,已經兩下南洋,打開了我大明海上的通道。前兩次西下南洋,大明艦隊所經之處,恩威並舉,禮尚往來。隨行的大明海軍,船堅炮利,軍力強盛,卻不搶掠各國財富,只用來蕩平騷擾海商的海盜,維持南海和平,又對諸國皇室廣施恩澤,加封大明屬國,三寶大人言明不僅未來受大明保護,更願廣開朝貢貿易等方便之門。南洋諸國無不欽服於我大明的上國威儀。這是何等的氣魄與胸襟。”

“因此,三寶太監第三次出使西洋,所經之處,各國也都是禮節周到。直到途徑南洋錫蘭山國,彼時該國的國王名喚亞烈苦奈兒,居然負固不恭,謀害舟師……”

“哎呦大人,別拽這些個文縐縐的詞兒,我沒聽明白。”鄧飛急急地說。

諸葛雲亭無奈地說:“就是非常不識時務,居然還派人刺害了船隊的船員。”

“什麼,這苦什麼奶什麼的,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雲亭輕聲一哼:“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事情還在後面。三寶太監有所察覺,但因為行程既定,本打算不予計較,即刻啟程去了下一站。回程時,再度停靠錫蘭山國,這亞烈苦奈兒竟然用計將三寶太監和他的兩千精銳官兵調虎離山騙到岸上,然後發兵五萬圍攻我大明船隊,不僅如此,又在回海港的必經之路上,伐木阻斷了三寶太監所帶精銳的歸路。”

鄧飛聽的瞠目結舌,血脈噴張,擼起袖子,大聲說:“這,這可還了得?若,若不是知道三寶太監現下平平安安,這,這也着實是太兇險了!人船分離,異國他鄉,沒有救援,逃生無門,豈不是坐以待斃,任人宰割?“

雲亭一笑:“所以我說,三寶太監確實是不世出的奇才,他不僅沒有坐以待斃,反而出其不意地使出了圍魏救趙,趁着那亞烈苦奈兒兵力盡出皇城空虛的機會,帶着兩千精銳直搗黃龍,闖進國王家裏,竟將那國王一家老小全部生擒了。“

“好!“鄧飛聽得痛快,竟重重一拳垂在桌上。

“經此一役,三寶太監的赫赫威名便傳遍了南洋,再沒人敢造次分毫。”雲亭緩緩說道。

“嗯嗯,這等人傑,沒有早生個幾年隨侍左右,確實遺憾。”鄧飛心嚮往之地頻頻點頭,卻又猛然驚覺:“不對啊,大人,咱們怎麼說到這兒的,這,這,卻與那禮部邵郎中的案子有什麼干係?”

“嗯。”雲亭沉吟半刻,方緩緩說道:“此役之後,三寶太監一行清點傷亡,兵士自不必說,卻有一人離奇失蹤,便是這禮部郎中邵重鈞。”

鄧飛迷惑地說:“怎的會失蹤?他一個禮部郎中,在三寶太監的艦隊裏做什麼?卻又怎的不見了?”

雲亭啜了口茶說:“三寶太監幾下西洋,為的是與南洋諸國建立邦交,撫近靖遠,因此上有很多臣使隨行。禮部負責典儀和外務交接,自然每次都要派員跟隨。那一次,派的便是這禮部郎中,邵重鈞。”

與悅來客棧隔了幾條街,卻是蘇州會館的別院,彩月閣。

窗外蟬鳴已歇,新月如鉤,星光璀璨,透過映花素紗窗,照得床前雪亮。邵映寒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着。於是批衣起身,打開了隨身的行李,從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絹圖,緩緩展開。絹圖上,一個面目謙和的中年男子,在如練的月華之中,目光如炬地看着邵映寒,似要是從畫中活過來一般。

邵映寒用手輕輕拂過畫上男子的面容,喃喃地說:“爹爹,您,到底在哪裏……”

窗外,夜風篩動樹影,似是擾亂了邵映寒的心。

記憶中,父親的音容笑貌其實已經模糊,若不是這些年來時時翻看這張絹畫,估計父親的面貌也不記得了。

記得最清楚的,是幼年時,每日酉初,夕陽初斜,她完成了半日的功課,在娘親身邊待得煩了,便跑到院子門口,坐在石階上等父親回家。

每日最幸福的時刻便是那時了吧,只要父親身着官服的身影遙遙地出現在巷子口,她便一躍而起,衝著父親跑去。看她衝過來,阿爹必然張開手臂一把將她舉起,再變戲法似的從寬幅大袖裏摸出個玩意兒給她,有時是糖果,有時是油紙包的桂花樓點心,有時是一把酸中帶甜的梅子,還有時是個泥捏的胖阿福。

每次總是被娘說:“你呀,官餉幾何,老這麼寵着女兒,買這買那,嬌慣壞了怎麼得了……”

父親總是溫厚一笑地說:“我家映寒是寵不壞的。”

這個當口,映寒卻扯着父親的袖口,一疊聲地阿爹阿爹的叫着,說這說那。

“阿爹,我今天讀了論語,說什麼‘學而時習之’,先生說,學了東西要常常複習,我覺得不是這樣,應該是學了東西要常常練習着拿來用,不然,學那麼多大道理,豈不依然是獃子一個?”

“阿爹,阿爹,昨天你教我練的琴,我今天已經彈熟了,你再教我一段,好不好?”

或者:“阿爹,院子裏的楊梅熟了,我今天幫娘摘了好大一籃子,酸的要命,娘說要拿來給你泡酒喝……怎麼泡了酒就不酸了嗎?”

娘親端來熱茶,可爹爹竟是讓她擾得一口都喝不上,只顧着抱她在膝上,聽她閃動着大眼睛,嘴裏不停。

娘親在旁邊捂着嘴樂,其樂融融。

現在想來,阿爹似全不曾因為她是個女孩兒而少寵她分毫。娘親和父親之間的伉儷情深也是着實讓人羨慕。多麼溫暖的一個家,卻在她6歲的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邵映寒的眼眸有了一剎那的迷濛,但轉瞬就又變得清亮果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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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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