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道衍法師
悅來客棧之中,諸葛雲亭已洗漱停當,暑氣溽熱,他剛剛在屋內擦了個涼水澡,滿頭烏髮散開,垂落在他挺拔瘦削的脊背上,寬解的衣帶內隱約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胸膛,散發著清健的氣息。他信步走到窗前,抬頭望着窗外的一彎新月,一時間思緒萬千。
一瞬間,他彷彿回到了老師的病榻前,那一夜,也是新月如許。
道衍法師青筋盡露的手輕輕握着他的手,已是垂垂無力,眼神依然清亮,雖氣息遊絲,卻語聲堅定。
“青蓮,”老師緩緩稱着雲亭的法號:“為師大限將至,為人固有一死,你卻不必守那世俗的規矩,切不要為師守孝。”
“師父……”雲亭待要說些什麼。
“且聽為師說完。”道衍法師和藹地說。
喘上兩口氣,道衍法師盯着床帳,繼續說道:”為師這一生,殊無憾事。我這一輩子啊,一不求加官進爵,二不求聲名顯赫,三不求家財萬貫,世俗那些慾望與虛名浮利,於為師而言,俱是虛妄。為師唯一所圖,只在普渡眾生,功過是非,不在當代評說,只祈求為師所為,能福澤千秋,留待後世評價。”
雲亭看着老師混濁的雙眼中閃爍的幽光,努力平復自己喉嚨深處的哽咽,點點頭。
“當今聖上,是難得一見的千古明君,他的格局與雄心,世人不懂,就連先皇,都錯看低估了。而他,一生知我信我,我自要為他鐵肩擔道義,”道衍氣喘吁吁:“朝中有人背後稱我,黑衣宰相。嘿嘿,這我卻是擔不起。”
“師父……”雲亭難過地握緊道衍法師清瘦的手。
“玄衣也好,白衣也罷,宰相,哼,他們這麼說,卻不是侮蔑了我,而是侮蔑了當今聖上。”
“徒兒明白。”雲亭立時低低地動情地說:“師傅,您說過,這悠悠九州,上下千年,決定國運的,從不是皇上,而是那萬千黎民百姓。民心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惜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而您一生所為,殫精竭慮,卻只是為黎民百姓選一位仁君,讓每個人都活得有個人樣。”
道衍法師的手顫抖起來,眼神變得溫暖而欣慰,他輕拍着雲亭的手臂,說:“為師,果然沒有看錯你……”長嘆一口氣,他又說:“那為師再問問你,你可知,先皇□□和當今聖上,如此重儒,為何卻又不設宰相之位?”
“宰相之位,最容易越俎代庖,先皇也怕後代子孫羸弱,被宰相專權。”
“是啊,權力這個東西,確是會令人上癮。為師自詡出家之人,不惜拒抗皇命,堅不還俗,也拒受府邸,還將皇上的恩賜悉數捐贈給了家鄉百姓,別人只道我沽名釣譽,或是怕被皇上猜忌,卻不知我只是怕被利欲熏心,迷失了佛性本心。但,但為師,可以散盡千金,孑然一身,如今躬身自省,這一生,卻依然過不了貪慕權力這一關,此生在修行上,終是荒廢了……”
“師父,您,”雲亭真切地低聲說:“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是啊,我也常與自己說,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終歸是沒有在地獄中堅守佛法,反而最終被權力控制,沒有超脫塵世……”
看着雲亭難過的表情,道衍法師微笑道:“我和你說這番話,並非為了罪己,只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權力這個東西,是世間最大的魔。你等着瞧吧,宰相也好,內閣也罷,都只是外色而已,都是承載魔的體系。慢慢的,這魔就會有了自己的生命,這體系內的人啊,受想行識,都會被魔沾染。而這魔,會藉著人愈長愈大,自我幻化。終有一日,這體系之內的人都會被魔吞噬,身不由己地變成魔道的一部分。我問你,真的到了那時,卻何以控制這個魔啊?”
雲亭聽得怔了,一時間竟然思緒紛亂,幾近崩塌。
只聽道衍法師悠悠地說:“到那時,唯一可以與魔抗衡的,便是法。這法,既是普渡眾生的佛法,也是那兼濟天下的理法。青蓮啊,唯有法,可降魔啊。”
這一句“唯有法,可降魔”,直如當頭棒喝,將雲亭滿腦的陰雲劈散,綻露出朗朗乾坤來。
這時只聽道衍法師又說:“你天資聰穎,文武雙全,不止春闈及第,武勛也已授過,以為師的資歷,大可舉薦你去翰林院平步青雲,但卻力勸你去大理寺,從寺丞一步步做起。我的用意,你現在可明白了?”
雲亭目光清亮起來,重重頷首:“如此,徒兒才真的明白師父的深意。”
“你且說說。”
雲亭一字一頓地道:“入世既是入魔,要時時提醒自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於己,要做到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終究涅槃。於國,必要健全理法,控制那權欲之魔。”
這幾句佛經一出,道衍法師的目光里竟然霧氣充盈起來。半晌,才緩緩道:“好,好,青蓮,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悟性,為師,大可放心了。”
“師父,您累了,說了這許久的話,且歇息吧。”雲亭伸手替法師掩了掩被子。
“不忙。”法師笑意溫暖:“為師雖然放心,但依然有幾件俗事需要叮囑和託付於你。”
“師父請講。”
“第一件,你雖然不在君側,卻須謹記,皇上即為曠世明君,千秋霸業指日可待,宗廟傳承也不是大問題,但皇上內心卻一直有一件如鯁在喉,寢食難安之事,就是那……”
雲亭壓低聲音接口道:“可是那,失蹤十餘年的建文帝?”
道衍法師閉目頷首,廢然長嘆:“這也是我種下的業障,還連累了佛道同門和無辜之人,此生卻是恕不得了。”
“師父何出此言?”雲亭不由得說。
“別的不說。只說那三寶太監,當年三下南洋,當真只為煊赫我大明上國威儀嗎?”道衍法師低沉地說:“這其中,永樂七年,卻連累了那禮部郎中邵重鈞,家破人亡,最讓我於心難安。”
雲亭一愣。
“我聽說,邵重鈞留有後人,卻不知所蹤,如你將來有閑,替為師尋訪,定要多多從旁照拂,也算替為師贖罪。”
“雲亭,記下了。”
“其二,便也是為師先前所說,切不要替我守喪。出家人不受這孝道俗禮,此是其一。其二,你以後不便聲張與為師的關係。太子確是忠厚之人,但你與太子同師,多有不便,恐被小人利用離間。你才幹出眾,為師也不曾於你任何便利,不要被人背後指摘。”
“是。”雲亭低低應道,悲痛卻從心底最深處蔓延到了全身。
“其三,”道衍法師一時氣促,依然強力支撐:“聖上的眼光,不只在這九州華夏,但皇上多年征戰,我瞧着他的身體,如此殫精竭慮,也就再有幾年陽壽而已。當今太子並不令聖上滿意,但太子膝下的嫡皇孫,日日被皇上帶在身邊歷練,頗具明君風範。你要堅定不移,輔佐太子和嫡皇孫。為了蒼生百姓,這天下,是不能再亂了。”
雲亭深深頷首。
“為師也沒有旁的囑咐了。”道衍緩緩閉上眼,只緩緩說道:“這天下之大,能人輩出,你還年輕,雖天生穎悟,但要知道,朝中為官,各個利益集團互相糾葛,各司各衙的權力又互相牽制,遇事仍需謹言慎行,運籌帷幄,切莫結黨營私。若是有一日累了,只想想你剛才誦過的佛經,但問初心罷……”
但問初心,這便是老師留給雲亭最後的四個字。雲亭念及此,悠悠回過神來。天上明月依舊,大明,卻再沒有道衍法師這輪明月,與日同輝了。
雲亭緩緩掩上窗棱,似要將一地懷思掩在窗外。就在這時,卻聽得頭頂瓦片傳來咔嚓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