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楊家有女
蘇州會館就在離海晏街不遠的河清巷裏。青石的條階,雪白的院牆,烏木的大門,分外低調。只是遠遠就可看到牆頭探出來的花木扶疏,院內也是濃蔭蔽日。
進的大門,是蘇式建築的正堂,窗棱繁複,斗拱細緻,飛檐青瓦。用來會客的正堂里擺着紅木的八仙桌和八仙椅,氣派非凡。第二進院子,是迴廊連起的很多客房,這是蘇州往來商旅落腳的地方。而從迴廊角門進到第三進院子,那才是會館的核心所在。
此時吳會長正在第三進院子裏,指揮幾個小廝:“你們,去悅來客棧把小主人的行李取來。你,叫劉當家的囑咐廚房,晚上備幾個蘇式小菜,熬點糯糯的粳米粥,送去彩月閣。還有你,問問劉大嬸子,我讓她拾掇出彩月閣,現下好了沒?”
他身旁的弱冠少年卻在這時,一把挽住吳會長的手臂,說:“好啦,吳大伯,別折騰啦,您就讓他們沏杯茶,映寒陪您踏踏實實地聊聊天,好不好?”
吳會長這才轉過身來,假意嗔怒地說:“你還好意思陪我聊天?即到了泉州,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跑去住什麼客棧?家裏的屋子不夠多嗎?你一天住一間,都夠你住上十天半個月!”說著,便舉起另一隻手來作勢要給映寒額頭上來一道板栗,但還是綳不住笑了。眼看左近無人,下人都已經走光了,才正色道:“表小姐,你這樣真地不妥。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單身一人,獨行千里,怎麼連個隨從都不帶?便是不想讓家裏人知道,難道連廣寒門的人都不帶着一個?”
映寒抓住吳會長的手臂,撒嬌一般地搖晃:“瞞得再好,可不還是讓您知道,抓回來了?”
吳會長嘆口氣:“那還不是我那兄弟,左思右想,唯恐出事,因此上你一出發,就派人回蘇州城稟告了家主。他便不說,你以為蔓草那個丫頭回到家能瞞得住?若你出事,我們兄弟兩個和蔓草是如何擔待的起。你倒也為我們想想。”
“哈!我就知道你們不是真心替我擔心,只是怕擔干係!”映寒又吐了吐舌頭,眼底都是調皮的笑意。
“嘿,你個臭丫頭。”吳會長吹鬍子瞪眼:“我若不是真地擔心,何苦來哉在泉州城內廣布眼線,算着你將到的日子,各處客棧暗中打探?我就知道你個丫頭,斷不會乖乖來找我。”
這時有人端上茶來。映寒扶着吳會長的手臂緩緩坐下,輕輕一嘆:“吳大伯,您不要怪我。我此次來泉州,並非誠心要瞞着您,而是要瞞着廣寒門的上下人等。我,我不想讓他們牽涉太深……他們現下,只當我回了家,一時半刻躲在蘇州不出來呢。”
吳會長輕輕一嘆:“丫頭,要說我這個作伯父的有什麼擔心的事情,那就是你這個鑽進牛角尖不回頭的勁頭。那都是上一輩兒人的事情了。你娘當年送你回到老太爺家裏,用心良苦,便是讓你此生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
映寒螓首低垂,復又抬頭,倔強地說:“可是,映寒依然姓邵,不是嗎?”
“罷罷,勸你也是沒用。”吳會長愣了一愣,喟然長嘆。
與此同時,酒樓里那酒酣耳熱的四個青年,依然在推杯換盞。話題轉過幾輪,不知怎得又回到了雲岫莊上。
只聽那董姓青年好奇地問:“你們適才說,那雲岫庄近些年,每年推出新品,便把技術教給其他綢庄?這很是稀奇。”
窗邊的白衣男子本來不論他們說什麼,都只當事不關己。但當他聽到董姓青年這個疑問,卻不禁眼神一亮。
“怎得稀奇?”
“當然稀奇,別說蘇州絲綢的織造,就是景德鎮的瓷器燒窯,亦或是福建武夷的茶道,哪個工坊世家不是手握秘方,概不外傳?便是在家族裏,非是嫡系正宗,也接觸不到,更是傳男不傳女,唯恐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雲岫庄此舉,看起來,除了籠絡行業人心,對自己全無好處。他們竟肯做?怎麼想怎麼不通情理。”
另三個人面面相覷,呆了一呆,彷彿全然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自楊家三年前任職絲綢行會的會長以來,年年如此,已成了慣例,從沒想過楊家為什麼這麼做。
其中兩個人望向另外那個猴皮一樣的青年,哄着說:“你家就是開綢庄的,你爹也經常在蘇州行會裏走動,自是比我們明白,你來分析分析!”
半晌,那猴皮一樣的青年撓撓頭,硬着頭皮說:“我也只是聽我爹我說過其中的道理,也不知道對也不對。”
“權且說來聽聽。”董姓青年好奇地催促。
那猴皮青年清了清喉嚨,卻不忙解釋,反倒丟出一個問題:“你們說,絲綢好,首先要什麼好?”
“那還用說,自然是原絲的品質唄~”
“着啊。”猴皮青年一撂筷子,來了精神:“那楊家,家傳淵源深厚,積澱之深,超乎世人想像。從植桑,育種,養蠶,成繭,剿絲,紋樣圖案,到織造染色,每一個環節細節,無一不有絕學。你當他們是把各個環節都傾囊相授嗎?不然不然,他們只傳授每年新紋樣的織造方法而已。那核心的原絲生產過程,卻是不外泄的。你想要那上好的原絲嗎?那須得去他家蠶廠提前一年預訂。能訂的到就已是萬幸了,誰還敢和他家講價錢。而且,就算他肯教你織造技藝,賣你原絲,你有他家的織造機和能工巧匠嗎?我們學了那新紋樣之後,每年算下來,各個環節的成本竟都要比他家貴了不少。同樣的東西,楊家做得真可謂最是物美價廉。”
眾人恍然:“哦,原來如此~~”
“其二,我爹也說,即便如此,楊家的眼界卻也非一般人能及。”
“為何?”
“楊家原本傳承百年,從不開席教授織造技術的,但是隨着這些年海清河晏,四海昇平,朝貢貿易也越做越大。你們想,楊家自己的機戶作坊再大,也是滿足不了洋人海壑般的胃口。因此下,前幾年絲綢織造行當里越來越多的小莊子,仿冒楊家的產品賣給洋人,那自是粗製濫造,濫竽充數者居多,沒得壞了行情。我爹說:‘楊家不教,也有人仿冒,教了,反而提升整個絲綢行業的品質,只有整個行業繁榮興旺,與洋人的生意才能源遠流長,這便是楊家的深意和境界。’”
聽到此,董姓青年不禁擊節叫了一聲好。就連窗邊的白衣青年,也是情不自禁深深地喝了一口酒。
只聽那猴皮青年又說:“我爹說的另一層意思,我還沒有完全明白。”
“還有另外的意思?是什麼?”三個人齊聲追問。
“我爹說,凡是百年老號,必毀於守成之輩。因為家學積累深厚,坐在祖宗傳承上,汲汲營營渾渾噩噩,外表也可經營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錦,但因為越來越守舊,最後只會溫水煮魚一般,把自己熬死。可這楊家,年年將舊的東西丟出去,倒似逼着自己不得不一直往前走,唯有不停地變,不停地守正出奇,才能應對萬變。倒似那活龍躍虎一樣,越來越有精神了。”
這猴皮青年說到此,其餘幾個人,聽得怔住了,每個人都在細細回味這番話,一時間酒館裏竟是分外沉默。
半晌,那董姓青年才喃喃地說:“誰說民間沒有能人,我看楊家老太爺這等見識,堪比遠征的將軍和朝廷的重臣,簡直稱得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啊。”
猴皮青年卻是噗嗤一笑,說:“那你可是誇錯了人。”
“什麼?”董姓青年抬眼看向他。
只見那猴皮青年悠悠地說道:“楊老太爺的見識原也相當令人佩服,但如今已過花甲,他膝下原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兒,嫁與了金陵官宦人家。三個兒子,二兒子被楊老太爺送到了杭州開了雲澤茶莊,小兒子則在永樂二年就代表楊家搬去了順天府,那是響應當今聖上的號召,為遷都之後的買賣,打前站去了。所以只大兒子留在身邊經營雲岫絲廠和機戶坊……”
“那麼,便是這管織造的楊大爺見識過人了!”
“非也非也……”猴皮青年卻又搖了搖頭。
幾人又是一怔。
“楊大爺掌管織造產業已有二十餘年,這些事情,是近三年才發生的。你們卻道為何?”猴皮青年神秘兮兮地問。
另外一人舉手作勢便打:“你個臭小子,以為自己是說書先生呢?賣什麼關子,還不快說!”
“哈哈哈哈“。那猴皮青年難得這麼得意,終於說:”聽說,楊老太爺那外嫁的女兒不知為何十年前隻身帶孩子回家省親,走的時候,將自己的女兒留給了楊老太爺撫養。而這個女娃,天生聰穎。楊老太爺一大堆孫子,只顧着讓他們開塾讀書,不求出將入相,但說他們都不是吃織造這碗飯的料,不讓他們參與家裏的生意。倒也有兩個爭氣的孫子,入仕為官了。不過楊老太爺獨對這個外孫女青眼有加,親自教習,楊大爺更是將其視若己出,傾囊相授。說的也怪,這女孩子彷彿就天生該着吃織造這碗飯,再複雜的紋樣到了她手上,都能找到最簡快的織法。而且她對市面上每年的流行趨勢,都預料得非常准。“
那皮猴說的興起,眉飛色舞起來:“六年前,這女孩兒剛滿十歲,就開始在楊老太爺和楊大爺身側學着經營織造……聽說她第二年就設計出了驚世絕倫的落花流水鯉魚八寶妝花緞的織法,自她入庄之後,楊家開始廣召天下能工巧匠,頂級機戶,重金收歸雲岫庄機戶坊,並將織造機架都慢慢做了更新改造。聽說那向同業轉授織造技藝的主意,便是她勸說楊老太爺和楊大爺之下,才有的。“
大家聽到這都張大了嘴,驚詫莫名。一人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等見識,竟,竟是出自一名女子……?“
猴皮青年點點頭。
另一人只做不信:“那怎麼從沒在行業里聽說過她的名號?“
猴皮青年皮皮地說:“人家一個女孩子家家,不稀得拋頭露面,有什麼稀奇。那還是我家老爹與吳會長交情莫逆,才隱約得知。“
“卻不知,這女子姓甚名誰?“另一人附身在桌,嬉皮笑臉地問。
“怎麼……“猴皮青年斜睨着這個同伴,剔着牙說:”你要攀親家嗎?我勸你別胡思亂想了。楊家老太爺的掌上明珠,又有已經入了仕在朝為官的表哥們撐腰,將來必得想辦法嫁與官宦貴胄世家。“
“開什麼玩笑,仰慕一下不可以嗎?“那同伴訕訕地說。
皮猴青年收斂了玩笑,說:“閨名不得而知,楊家上上下下,都稱她作表小姐。我只聽說,她姓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