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怕

后怕

池漾醒來的時候,床上沒有人。

窗帘拉着,卧室里的光線有些昏暗,興許是這一覺睡得很飽,她不由自主地伸了個懶腰,鼻尖溢出一絲慵懶的輕哼。

腰部傳來輕微的酸痛感,但她無暇顧及。

因為她的耳朵,捕捉到了她自己剛才發出的那聲輕哼。

她聽到了。

一抹失而復得的笑,於她唇角蔓延開來。

她趿拉上拖鞋,進衛生間洗漱了一番,打開卧室門去找席硯卿。

但是,客廳里空蕩蕩的,也沒有人。

正當她準備回卧室拿手機打個電話的時候,玄關那個方向突然傳來聲響。她又迅速轉過身,只見廚房的門從裏面被打開,席硯卿兩手端着一個湯碗從裏面走了出來。裏面的湯盛得滿,他目光微垂,專心致志地盯着裏面的湯,怕它灑出來。

池漾站在半掩的門裏,無聲地望着他。他穿着最簡單的白襯衫黑色西褲,身姿利落筆挺,眉目專註含情。

把湯碗成功放在餐桌上之後,他一抬眸,對上她的眼睛,笑意瞬間染上眉梢。

他滿眼寵溺,朝她伸出手:“醒了?過來。”

池漾眉眼彎彎地笑着,蹦蹦躂躂地朝他跑去。

快跑到的時候,她突然伸開雙臂,像歸巢的鳥兒一樣,蹭的一聲鑽進了他的懷裏。

席硯卿沒忍住輕嘶了一聲。

小姑娘也是會找地方,好巧不巧地,就撞上了剛才葉青嶼打他的那一塊兒。

池漾捕捉到他的輕嘶聲,從他懷裏抬起頭來,亮着一雙眸問他:“我撞疼你了?”

席硯卿垂眸,笑着搖搖頭。

他很喜歡她的眼睛,淺棕色瞳仁,裏面藏着細碎的光芒和暖意,總是清澈明朗。

好像,命運給她的從來都是優待,而不是考驗。

他抱着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問:“能聽到我說話了?”

“嗯。”她狠狠地點了下頭。

席硯卿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那坐下來吃飯。”他一邊說著一邊彎腰為她拉開座椅。

椅子摩擦地面發出輕微的刺啦聲,但有一個聲音明顯比這個刺啦聲要刺耳。

“嘖嘖嘖!”

葉青嶼斜倚着門框,雙臂抱在胸前,正以一名吃瓜群眾的姿態,好整以暇地看着這齣戲。

池漾一側頭看到他,冷不丁嚇了一跳:“這誰?大早上的就出來嚇人!”

葉青嶼:“......”

得!

有了男朋友就忘了哥!

葉青嶼輕嗤一聲:“小白眼狼。”

席硯卿一低頭,池漾還穿着無袖的睡裙,雖然肯定談不上暴露,但脖子上、胳膊上的點點粉痕,毫無保留地展現了他們昨晚的歡愉痕迹......

看葉青嶼正朝着餐桌走來,席硯卿一把拿過椅子上的白襯衫,雙手撐起,於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動作利索地把池漾包了起來。

池漾:“......”

葉青嶼唇角一斜,語氣帶笑:“別遮了,我都看見了。”

席硯卿&池漾:“......”

走到餐桌邊,葉青嶼大手一揮,抽出椅子在池漾對面坐下,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席硯卿,言語間一股憤慨之意:“不是,席硯卿,我還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其實也是個衣冠禽獸。”

席硯卿坦坦蕩蕩地迎上他審視的目光,雙手扶着池漾的肩把她放到座位上,用眼神示意她先吃飯。然後他自己慢條斯理地抽了張椅子出來,坐了下去。他坐的是主位,池漾和葉青嶼分別坐在他的左右兩邊。

席硯卿眼神一瞥,只見池漾正低着頭,拿着湯匙漫無目的地攪着湯,耳垂泛紅一片。

他心裏那點報復人的惡趣味瞬間就上來了。

他低笑一聲,左手撐着下巴,一臉玩味地看向葉青嶼,特別真誠地問:“能否請葉先生解釋一下,這個‘也’字,從何而來?”

葉青嶼:“......”

席硯卿你特么咬文嚼字專業畢業的吧?

看葉青嶼一臉吃癟的樣子,池漾別提有多爽了,心裏剛才那點羞赧感頓時消散不少,開始乖乖喝湯。

直到席硯卿的下句話響起:“還有,我沒進去。”

“咳、咳、咳......”池漾被狠狠地嗆了一下,拚命咳嗽。

席硯卿瞬間把目光從葉青嶼身上收回,輕輕地幫她拍着背,又抬手抽了張紙巾。他忍住想笑的衝動,明知故問:“你怎麼這反應?難道我說錯了?”

池漾憤憤地接過他遞過來的紙巾,瞪了他一眼,質問道:“你幹嘛要說這個?”

席硯卿臉上罕見的無辜表情:“你哥剛才說我衣冠禽獸,我不得為自己澄清一下么。”

“......”池漾極度無語,小聲嘟囔了一句:“本來就是。”

席硯卿耳朵一顫,抬手捏起她的臉,氣息湊近,嗓音帶了絲危險意味:“你說什麼?嗯?”

那眼神寵得......

嘖嘖嘖......

被迫成為吃瓜群眾的葉青嶼頭頂飄過三道黑線。

池漾自知鬥不過席硯卿,只好把矛頭轉向葉青嶼,她抬了抬下巴,一臉嫌棄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葉青嶼眼皮都懶得抬,弔兒郎當道:“怎麼?耽誤你度春宵了?”

池漾:“......”

“來這邊出差,偶然得知這人也在,”葉青嶼終於抬起頭,用下巴隨意地指了指席硯卿,然後又意味深長地看向池漾,嗤笑一聲,“結果沒想到你也在。”

池漾:“......”

這邊問不出什麼花樣了,池漾又將目標轉向席硯卿,想問問他昨晚是怎麼找到她的。

但是一看葉青嶼在,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據葉青嶼這個狀態來看,他應該並不知道她昨晚遭遇意外的事情,應該覺得她和席硯卿一起過來的。

如果現在問席硯卿昨晚的事情,勢必就會牽扯出她經歷的種種。

池漾不想讓葉青嶼費心,於是將錯就錯,把心底的那些疑問先壓了下去。

葉青嶼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也沒拆穿,鎮定自若地吃完飯,就找借口溜了。

池漾終於找准了機會,把腦子裏的疑問一股腦地往外掏:“你昨晚為什麼會找到我?”

聽到這個問題,席硯卿無奈地笑了下。

頃刻間,他的心裏被一種名為後怕的情緒填得滿滿當當。

為什麼會找到你?

說是巧合,你信嗎?

可正是因為太過巧合,他才會這麼后怕。

如果他沒來參加Ustinian的告別儀式呢?

如果葉青嶼沒有發現不對勁,沒有給他打那個電話呢?

如果他沒有發現那個陌生號碼打的是2卡呢?

如果那個司機忘記了遠郊墓園這個地點呢?

如果UN商場頂層的燈光照明裝置照不了這麼遠呢?

如果他沒有事先準備好求婚用的煙花呢?

......

雖然這麼多的如果,都是早已被現實推翻的偽命題。但現在冷靜下來,他卻怕有一天,這些他打着萬一旗號的如果,真的會變成現實。

想到這兒,他就不再敢深想。

席硯卿至今都清楚地記得,在律所與池漾重逢的心情。那時候距離他們在機場的那次偶遇,已經過去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的時間裏,他沒有再遇見她。

這個世界這麼大,他們的初遇又是在機場,他連她是不是這個城市的人都沒有辦法確定。茫茫人海,找一個人,何其困難。

於是,席硯卿挑戰了自己的底線,一向不露面的他,選擇去上了一檔電視節目。

他當時其實是在賭,賭池漾會不會來找自己。

但是,或許是命運優待吧,那次錄完節目之後,他幸運地碰到了顧錦澤,然後順藤摸瓜,不露痕迹地慢慢走近了她的世界。

席硯卿還記得,在律所的那次重逢,池漾穿着白襯衫百褶裙,迎光站立,身後明媚一片。

他朝她走近,看着她的眉眼愈發清晰貼近,像做了一場失而復得的夢。

如果現在,讓他得而復失。

他很清楚,那會要了他的命。

這種失去,讓他惶恐萬分,讓他聲嘶力竭。

昨晚的那個噩夢就是證明。

席硯卿不是沒做過噩夢。

當時誤以為葉青嶼要背叛池漾的時候,他也做過一個噩夢。他至今都記得那種令人奔潰的窒息感。

昨晚也是。

可是這些,畢竟是少數現象。

但是,靠抱着玩偶開着燈才能入睡的她呢?

其實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池漾每次睡覺的時候,雙手都會下意識地拽着一個東西,並且拽得很緊。

很明顯,這是沒有安全感的心理表現。

他難以想像,他的姑娘,是怎樣孤身一人,一次又一次地捱過漫漫長夜的。

所以,他很清楚,他內心再害怕再惶恐,他也沒有資格去憤怒,沒有資格去質問她為什麼要騙他,更沒有資格去責備她為什麼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因為他所承受的奔潰與害怕,遠不及她承受的萬分之一。

於是,席硯卿把這個名為後怕的情緒強勢壓在心底,漫不經心道:“直覺。”

跟上次在清水縣找到她時說的借口一模一樣。

但這次,池漾明顯沒那麼好騙。

席硯卿眉睫輕抬,看出她滿臉的質疑:“怎麼?不相信?”

池漾:“......”

這理由,能相信就見鬼了。

席硯卿自知瞞不過去,循循善誘道:“昨晚看過的煙火忘了?”

她當然沒忘。

那一場絢爛盛大的煙火,以及放映出的攝人心魄的字幕。

MISS.CHI

MARRYME

MR.XI

等等!

在這句話之前,好像還有兩個單詞。

分別是Ustinian和Complete。

滑板和求婚,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

池漾正冥思苦想的時候,突然一個名字蹦入她的腦海:蕭洛則。

當時那個司機師傅跟她說過,UN集團的老闆叫蕭洛則。她當時腦子裏搜尋了好一陣都沒搜尋到這個名字,但如今,席硯卿坐在她面前,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這個蕭洛則給席硯卿打過電話,席硯卿沒有接,並且解釋說他只是個難纏的客戶。

那麼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一個個疑問在她腦海里攪成一團,盤桓來盤桓去,她實在是覺得蹊蹺。

她想了下,找出一個突破點,問道:“你認識蕭洛則嗎?”

這個問題在席硯卿的預料之內,他說認識:“UN商場面臨轉型,他本來想跟風盛談投資,但是經過考察,我們覺得沒有投資的價值,就拒絕了。但是他挺執着的,於是我就打算過來實地考察一下。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什麼?”池漾問。

“看看煙火的製作進程,”席硯卿面不改色地撒着謊,“朝歌市有一個成熟的煙火設計團隊,我過來看看進度。池漾,你得感謝我這個難纏的客戶,否則我昨晚沒那麼幸運,能那麼快找到你。”

池漾心中的疑問終於得到解答。

她眉梢一抬,看着落地窗外的那個Ustinian展牆,開口問道:“席硯卿,你知道外面那個展牆的故事嗎?”

席硯卿不想讓她的情緒承受太多不好的回憶,索性把話說死:“聽蕭洛則說了一點。他說這面牆是很多年前建的,然後就一直沒改過,懶得改。我問他怎麼是個滑板的造型,他說他之前在這裏撿過一個滑板,覺得挺好看的,就照搬上去了。”

“我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來過這裏。”池漾看着窗外,“那個滑板,是我丟的。”

席硯卿眉頭蹙起:“可是,聽蕭洛則說,那個滑板已經被他弄丟了。”

聞言,池漾眼底浮現一抹失落的情緒。

但她隨即又想,怎麼會有人把陌生人的東西保留十年,丟了也是正常。

這樣想想,好像也釋然了些。

席硯卿捕捉到她情緒的轉變,問她:“遺憾嗎?”

池漾搖搖頭。

終於把謊圓完,席硯卿開始跟她說正事:“池漾。”

聽到喊她大名,池漾心底一顫。

席硯卿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帶着吸鐵石一樣,讓她挪不開眼。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昨晚沒有找到你,後果會是什麼?”

池漾沉默了。

這個問題,她回答不了。

她真的,回答不了。

這對她來說,太殘酷了。

席硯卿知道她的心思,這麼問就是為了讓她漲點教訓,但是看到她緊繃著肩頸線懊惱地低下頭的樣子,他又不忍心了。

他伸手把她拉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穩穩噹噹地抱住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無言的嘆氣聲,隨着他溫熱的氣息,最終落在她的脖頸。

池漾瞬間聽懂了。

這聲嘆氣里,有他不忍責備的疼愛,有他後知后怕的惶恐。

也有他,絕不會放手的保證。

她忽然一低頭,鼻子泛酸。

“席硯卿。”

“嗯?”

“你本來打算求婚用的煙火,昨晚因為找我,被用掉了。”

“......”

“那到時候,婚我來求吧。”

“......”席硯卿愣了好一會兒,忽然笑起來,抬手摸摸她的頭,寵溺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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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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