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問

拷問

吃過飯之後,席硯卿和池漾訂了下午的航班回京溪。

接他們的車恰好泊在UN酒店的正門,席硯卿雙手撐着車檐,先讓池漾坐進去。然後他趁着這個空檔,直起身子朝對面的Ustinian展牆看了一眼。

應該也是最後一眼。

右下角鑲嵌的網址www.ustinian.com此刻已經完全剝落,只剩主體依然保留着原狀。

席硯卿忽然想起今早葉青嶼和他說的話。

“席硯卿,對街的這面牆,真的要拆?”

“嗯。”

“你這麼做,可是把自己付諸了十年的深情,都視為草芥了。”

“為了她,我認了。”

“你剛才讓我信你一次,說池漾在你這兒不會輸。那你,能否也相信我一次?”

“什麼意思?”

“我要對街這面牆的設計權。”

席硯卿不知道葉青嶼此舉是為了什麼,但也沒有細究。

那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車身匯入車流,駛向朝歌機場。

-

京溪市。

白清讓得知席硯卿今天出差回來,決定去機場接他。

白念笙看他要出門,忙跑上前去叫住他,“爸爸,你是要去接小叔嗎?”

白清讓在玄關處換着鞋,嗯了一聲。

白念笙提溜着兩個大眼睛,特別真誠地問:“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今天不行,”白清讓蹲下身子與她平視,耐心十足地說,“今天爸爸去找小叔,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

白念笙目光垂下,輕聲問了一句:“是因為池漾姐姐的事情嗎?”

聞言,白清讓神情微怔:“笙笙為什麼會這麼問?”

“因為我發現,這幾天爸爸總是盯着手機看,上面顯示的是池漾姐姐的頭像。”

白清讓笑笑,安撫道:“那是因為池漾姐姐也是朝大的老師,爸爸找她有事情要聊。”

“你騙人。”白念笙小聲嘟囔着。

白清讓覺得自己的閨女今天有點奇怪,但他看了眼時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於是只好先周旋道:“笙笙先跟阿姨一起玩好不好,爸爸談完事情就回來陪你。”

白念笙看着他打開門就要離去的身影,終於忍不住喊出了一句:“我知道一直跟我說話的人不是媽媽,是池漾姐姐!”

白清讓頓住腳步,迅速轉過身來,只見兩行清淚已經從白念笙臉上落下。

他一時慌了陣腳,趕緊折回來抱起她,抬手為她擦着眼淚。

白念笙的聲音斷斷續續:“其實那次在朝大......並不是我第一次見池漾姐姐......我很早之前就見過她......”

白清讓抱着她坐下,語氣溫柔地問:“笙笙,跟爸爸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很久很久之前......”小姑娘對過去幾個月還沒有準確的感悟能力,只能用這樣的詞來表示時間的跨度,“就是小叔帶蘇兮姐姐來找你那次......小叔後來帶我去了歡樂谷......”

白清讓回想着。

席硯卿帶蘇兮來找他那一次,應該是讓他給蘇兮報志願提供些建議,這麼算起來,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想到這兒,他眉頭不由得蹙起來。

小姑娘的聲音抽抽搭搭:“然後那次......我不小心快要摔倒了......有個姐姐沖在我面前抱住了我......那個姐姐就是池漾姐姐......她為了救我還磕破了膝蓋......”

聽到這兒,白清讓心裏一驚。

本來他就對池漾心中有愧,現如今,他才得知,池漾為了救他的女兒,曾經受過傷?

這份情,他該如何,才能還得起?

白念笙坐在他懷裏,因為情緒激動肩膀不停地抖動着,白清讓輕輕拍着她的背,儘力安撫着:“為什麼當時不告訴爸爸?嗯?”

在他的安撫下,白念笙的情緒終於平復了不少,帶着鼻音說:“因為我怕爸爸傷心。”

“怕爸爸傷心?”白清讓不解,“為什麼要怕爸爸傷心?”

白念笙低着頭,沉默好久才鼓起勇氣說出一句:“因為,池漾姐姐的聲音,跟媽媽很像。”

白清讓徹底怔住。

他打着學術交流的名義,藉著以聲思人的由頭,肆無忌憚地“竊取”着她的聲音,肆無忌憚地用她的聲音,為白念笙續建着,那座早已摧毀的烏托邦。

給她營造了一種,媽媽還在世、只不過藏起來了的假象。

可是,現如今,當這座烏托邦在他面前摧毀,他不禁要捫心自問——

這份利用里,究竟摻雜了多少自己的私心?

他多次猶豫着不說出真相,多次推遲着和盤托出的時間,難道只是單純地想把這個謊言,為白念笙編織得久一點?

還是說,他自己對這個聲音,早已有了別樣的情愫。

他在向自己拷問。

前幾天在朝大音樂學院門前看到池漾,以及正在和池漾說話的白念笙。

白清讓一下子亂了陣腳。

他怕白念笙童言無忌,一時衝動說出他還沒來得及說出的真相。

——“你的聲音,跟我已故妻子的很像。”

於是,白清讓迅速把白念笙支走。他深知,這謊言已經沒有辦法再撐下去。

他必須和盤托出,和盤托出他所有的自私與利用。

可是,命運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池漾接了一個電話,就匆匆離開了。

他的所有歉意,再次哽在喉間。

但是,當白清讓站在原地,目送着池漾離開時,身後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

他一回頭,看到了蘇兮。

蘇兮剛才在窗檯邊就看到了池漾的身影,本想下來打聲招呼,卻沒想到她已經走了。

蘇兮不知道白清讓還沒見過席硯卿女朋友的事情,再加上剛才池漾和白念笙說話的樣子,蘇兮就自然而然地認為,白清讓和池漾是認識的。而這個認識的途徑,毫無爭議,肯定是席硯卿搭的線。

於是,她走上前去和白清讓問了聲好,隨口問了一句:“池漾姐怎麼在這裏?”

白清讓訝然:“你認識她?”

蘇兮覺得這個問題有點莫名其妙:“我當然認識她啦,硯卿哥的女朋友嘛。”

剎那間。

白清讓感覺腦海里有根弦猛地斷了一下。

然後,又猛地接上了。

那些細枝末節,被他串聯成線。

原來,那個讓席硯卿怦然心動的人,正是池漾。

他真的意想不到,他與池漾的關係,早已被暗中埋了一條線。

埋這條線的人,正是席硯卿。

那麼,他自己的這條線呢?

是從什麼時候埋下的?

恍然間,白清讓的記憶瞬間被拉回到好幾個月前。

那時他和池漾的初遇,那時候他們還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那天,他結束在美國的學術訪問,從波士頓回國,飛機航行一段時間后,機艙里突然響起一陣緊急播報,說是有乘客突發疾病,情況危急。

但是,很不湊巧的是,那天飛機上沒有醫生,並且到達能夠降落的機場,至少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

在尋醫無果、又無法即使降落的兩難處境下,白清讓一抬眸,看到一節細嫩如蔥白的手腕,於他面前的那個座位上,利落地舉起。

與此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徹在他耳畔:“你好,我想請問一下,那個病人具體是什麼癥狀?”

聽到這句話,白清讓眉心一跳。

這聲音,與他的妻子,顧安笙,太像了。

於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前面看。

那個陌生的面孔已經從前座起身,跟着乘務長,義無反顧地奔向機艙後部。

奔向那個需要幫助的生命。

那股子無畏與堅定,與身為醫生的顧安笙,也太像了。

兩個“太像了”,讓他心潮起伏。

剩下來的航程,他莫名地,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飛機落地,一機艙的人馬上就要各奔東西的時候,他內心才飄然而過一個怎麼也揮之不去的念頭:他想認識她。

不過,他早已過了年少輕狂的年紀,和陌生人搭訕這樣的事情,他一是不擅長,二是覺得冒昧至極。

他想了想,只得不甘心地作罷。

但是,或許命運總是眷顧有心之人吧。

排隊下機的時候,白清讓恰巧站在她身後,他真的是在無意間聽到,她與同事的談話內容,知道了她是一名律師,並且接了唐智資本的併購案。

白清讓在律師圈久負盛名,人脈頗廣,再加上唐智資本又是中外聞名的大企業,綜合這兩點信息,找到她其實不難。

於是,他托朋友,幫他查到了這個人。

這個行為,不太光彩,他承認。

所以,哪怕拿到了她的職業資料,他也從未想過逾距一步。

那個時候,這千絲萬縷的線,還沒有開始織就。

直到那一天,那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

那天,白清讓一如往常,在朝大上完課,然後去接笙笙。

晚上臨睡覺前,笙笙給他講了很多幼兒園裏發生的趣事,講着講着小姑娘就自己睡著了。

白清讓看着自己女兒的睡顏,眉眼之間都像極了顧安笙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不知盯着女兒看了多久,他才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悄悄關上房門走了出去。

月色朦朧間,他點燃了一支煙,任憑煙霧吞吐,遮蓋住塵世難解的謎題。

黑夜像是怪獸,將白日包裹好的大塊情緒一點點搗碎,讓你再也無法視而不見,那些你極力忘卻的悲傷與真相。

白清讓與顧安笙相識在大學時代,他就讀法學院,顧安笙就讀醫學院。

兩個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勵,在異國他鄉埋頭苦讀了無數個日日夜夜,雙雙完成博士學位回國。

然後,他們就各自按照自己的人生軌跡向前走着,白清讓成為了一名律師,顧安笙成為了一名醫生。婚後一年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白清讓給她取名叫白念笙。

這是會讓多少人艷羨的幸福家庭。

卻沒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將這份幸福,徹底摧毀。

一年前,西部城市突發地震,顧安笙前去做醫療支援。

卻沒想到,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餘震,永久地埋在了那座城市。

是太完美了,所以上天妒忌,非要拿走一些重要的東西嗎?

張國榮曾留給人世間一個荒涼至極的問——

“我一生未做壞事,為何這樣?”

身為律師,白清讓原本認為,這世間最難的事情就是讓所有人都信服於一個真正的真相;但是,得知顧安笙遇難的消息時,他才荒謬地驚覺,原來這世間最難受最疼痛的事情,不是懸而未決的真相,而是一錘定音的現實。

懸而未決就還有轉機,一錘定音后,你便只能接受現實。

但是,你接受不了。

你用盡所有理智、感性、力氣、精神,你仍舊接受不了。

於是,你只能發問——

“她一生未做壞事,為何這樣?”

熬過了多少日日夜夜才學成歸國,傾注了多少勇氣才冒險奔赴前線,可命運回饋給她的,為何卻是這樣的結局?

白念笙的“念”字,意在心心念念,情之獨鍾。

誰能想到,竟是一語成讖,被現實硬生生磨礪成了“思念”,相隔天塹的思念。

顧安笙去世那年,白念笙還不到四歲,小姑娘還不懂關於生死的宏大命題,只知道媽媽好長時間都沒有回來。

小姑娘一臉好奇地問爸爸:“媽媽去哪裏了?”

於是,白清讓帶着白念笙,坐飛機來到了西部的那座城市。

如今的這座城市,與一年前已經今非昔比。

紅磚瓦房漸次排列,綠樹紅花掩映其中,濃烈又令人踏實的煙火氣充斥其間,那場災難的痕迹再難尋覓。

白清讓面朝一塊兒刻滿名字的碑石,說:“笙笙,媽媽在這裏。”

聞言,白念笙的目光投向掩映在滿目蔥蘢下的那個碑刻,找了很久,卻不見媽媽的影子。她嘟起嘴問道:“那媽媽為什麼不來見我?”

白清讓蹲下身抱起自己的女兒,溫柔地問:“笙笙知道媽媽叫什麼名字嗎?”

白念笙點點頭:“當然知道,叫顧安笙。”

“那爸爸考考你,能不能在這裏面找到媽媽的名字?”

白念笙還不太識字,有些費勁地辨認着,找了好久終於看到一個自己名字裏也有的“笙”字,於是她指着那個名字問:“這個是媽媽的名字嗎?”

白清讓點點頭,一字一句地回答起她最開始的問題:“媽媽之所以沒來見笙笙,是因為媽媽是醫生,這個世界上需要媽媽保護的人太多了,所以媽媽就先去保護他們了。可你不一樣,你還有爸爸,爸爸還可以保護你。”

雖然不太能理解爸爸的話,但白念笙還是很乖巧地點了點頭,只不過眼眶莫名就開始泛紅。

片刻后,她哽咽着嗓音問道:“可是,媽媽她見不到我,會不會也很難過?”

聽到這兒,白清讓拼盡全力遏制住自己的奔潰情緒,將抱着白念笙的手緊了緊,才勉強不失態地開口:“那我們就跟媽媽發語音好不好?讓媽媽不那麼孤獨,好不好?”

白清讓的手機里,那個備註為老婆的用戶,永遠置頂。

這裏是父女倆的秘密小天地,兩個人給顧安笙發了數不清的微信。

那個備註為老婆的用戶也有回復,但是永遠都是這幾條。

那是顧安笙在臨終前發出的最後幾條語音——

“笙笙,媽媽很想你。”

“笙笙,媽媽會永遠愛你。”

“笙笙,答應媽媽,做一個善良勇敢的人,好不好?”

“清讓,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在最美好的年華遇到了你,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我的決定,不管是與你相愛,還是執意要來這裏。”

“一定要讓笙笙健康快樂地好好長大。”

“我永遠愛你,下輩子也會愛你。”

留存不多的電量,背上沉重的鋼板,瀰漫了雙眼的鮮紅與灰黃,走馬燈一般在顧安笙眼前流逝殆盡。

造化弄人,從來都不留情面。

顧安笙出事時,白清讓正在法庭辯護,手機全場關機。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樁刑事案件,勝訴難度很大,是他力排眾議,梳理證據還給了犯罪嫌疑人清白,保全了他的後半生。

可是。

他保護得了別人,卻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

甚至因為關機的原因,在顧安笙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沒有跟她說上一句話。

從此之後,他便發誓,再也不做訴訟,再也不踏入法庭半步。

他拿着課本,邁進了大學課堂。

這段回憶,一遇上沉沉夜色,便會肆意瘋長。

把白清讓從回憶拉回現實的,不是那截已經燒到皮肉的煙。

而是卧室里的,一陣哭聲。

他踉蹌着跑向卧室,絲毫不顧因為突然轉身而跌在地上的膝蓋。

笙笙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了起來,放聲大哭着。

白清讓緊緊地抱着她,瞬間猜到了她哭泣的原因。

他輕輕將自己的下巴放在笙笙的頭頂,仗着她看不到自己,落了兩行淚:“笙笙不哭,爸爸在呢,笙笙不哭,爸爸在呢。”

相同的話語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白念笙才在他的安撫中慢慢安靜下來,漸漸斂了哭聲。然後,她將自己夢裏的困惑和盤托出:“爸爸,媽媽為什麼永遠都只會對我說那三句話,媽媽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所以才不認真聽我說的話?”

白清讓看着笙笙的眼睛,一邊為她擦去眼淚一邊說:“怎麼會呢?媽媽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一個‘愛’字,可以包含這世間的所有美好情感,一字千諾。”

白念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可白清讓一眼就能看出,她眼裏難掩的失落。

他緩緩拍着白念笙的背,為她輕輕唱起了兒歌。

或許是哭累了,終於,白念笙在歌聲中漸漸睡著了。

把白念笙哄睡着后,白清讓拿出手機,調出了前幾天他拜託朋友查的那份資料。

那次他從美國回來,坐在他前排的那個女生,名叫池漾,是藍仲律所的一名律師。

光鮮的職業履歷下,印着她的聯繫電話和郵箱。

說不清是出於本能,還是鬼使神差,白清讓撥通了那個手機號碼。

此刻已經快晚上十二點,這時候給一個陌生女子打電話,確實很不妥當。

所以白清讓不貪心,三聲沒接起他就掛斷。

可沒想到,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手機那端傳來一聲:“喂,你好,請問哪位?”

清亮婉轉,恰似百靈。

恰似顧安笙。

回憶,真殘忍。

白清讓沒說一個字,就慌亂地掛了電話。

你我不過萍水相逢,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你,憑空背負起一個逝者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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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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