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
池漾今天回來的有些晚,正猶豫着要不要做晚飯的時候,微信突然響了一聲。
她本以為是工作上的事情,點開一看,竟然是葉青嶼。
他發來的信息一如既往的果斷利落,沒任何寒暄,直接甩了個定位地址,後面跟着一行文字:【來飛兩圈?】
池漾:【等着。】
飯也不做了,反正也不是太餓。
她小跑着進了卧室,脫下襯衫半裙,飛快地換了一身新的行頭。
白色T恤搭黑色短褲,腳蹬一雙黑色板鞋。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裝扮。
穿好之後,池漾在玄關處的鏡子前站定,盈盈細腰下,一雙筆直又細長的白腿素凈垂落,天然不加修飾。
棕色捲髮隨意一攏,被她紮成學生氣十足的馬尾,然後她將手機一甩,插在了褲子的后側口袋,最後,她利索地打開了儲物櫃。
最上層的那一格,有一個扁平狀的黑色包裹。她小心翼翼地拿下,沿着拉鏈拉開,裏面的東西保存的鋥光瓦亮。
她雙手取出,然後就一溜煙地從家裏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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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漾以飛一般的速度到達約定好的地點,一眼就瞥見了葉青嶼的身影。
他正斜倚在欄杆上,左腳微微施力撐着一個滑板,右腿則隨意一勾,慵懶又散漫地點着地面,背影清瘦,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護城河邊的燈盞漸次亮起,不算明亮,卻招來漫天的螢光。
池漾朝着他走去,看着燈光明明滅滅地斜擦過他耳鬢,心生一暖。
感覺到某人的氣場漸近,“靜若雕塑”的葉青嶼終於抬起眸來。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雙同款的鞋,目光逐漸上移,他就看到池漾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弧度,正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葉青嶼立刻站直了身子,捋了捋衣擺,笑容浮上唇角眉梢,笑說:“喲,池大律師,好久不見啊。”
池漾挑眉看着他,沒接他遞過來的包袱,而是腳尖一挑,任憑滑板在空中滑出一條完美的拋物線,直直又穩當地落在台階下。
“少打官腔,走,飛一圈去!”
說完,池漾也不等他,左腳迅速地踏上滑板,右腳一助力,她便成為了操縱滑板的舵手。
葉青嶼也不甘示弱,熟練又飛快地與她追平。
兩個人配合默契,肆意飛揚過曲徑悠長的河邊,成為一道最鮮活的風景線。曲折迂迴的走廊是一道試題,他們穿梭在其中,遊刃有餘。
“池漾!”葉青嶼的一聲呼喊穿透黑夜,風發出幾許少年意氣。
池漾眸光微側,繼而聽到他說:“來追場風吧!”
“好啊!一起去追風!”
輕柔的夏日晚風,被躍動的身體瘋狂加速,劈成刀割似的扇面,慌慌張張地掠過耳畔。
她嘴角浮着最坦蕩的笑意,眸光瀲灧,碎發紛飛。
那些不得解的疑惑與煩悶,被風一掃,通通訴諸腦後。
這也是池漾為何喜歡滑滑板的原因。
——像在飛翔。
姿態不會老,老去的是人心。
即使早已過了可以穿校服的年紀,但我們仍然可以擁有最澄澈的眼神,和最肆無忌憚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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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轉轉飛了好幾圈,他們才終於停住腳步。
池漾找了個安靜的台階坐下,額頭上微微浮出了一層汗,晚風一吹,格外愜意。
葉青嶼去報刊亭買了兩瓶水,擰開瓶蓋遞給她。
“謝啦。”池漾接過喝了一大口,“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準備開個服裝工作室。”
“那他呢?”
“還在德國。”
聽到這兒,池漾輕輕哦了一聲。
然後,兩個人思緒都不由自主地飄遠。
池漾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今晚的夏風與半個月前的那抹夏風很是相似吧,讓她驀然又想起那個人來。
“青嶼哥,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
“就是......我......不是......你等下......”池漾開了無數個頭,但就是找不到適當的措辭來形容這種感覺。
看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葉青嶼絲毫不留情面地笑出聲來。
池漾本來就不知道該怎麼去說這件事,被他這麼一笑心裏更慌了。
葉青嶼看她那個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索性不再逗她,神色正經了一些:“啥事敞開了說,這世界上就沒我葉青嶼擺平不了的事。”
池漾不屑地呵了一聲。
最後,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循序漸進,先問一個葉青嶼肯定能夠回答上來的問題:“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聽了這個問題,葉青嶼明顯地愣了下,眼底閃過一絲驚詫。
他確認了一下自己並沒有聽錯,突然激動地站起身來,音調自動提高了幾個分貝:“不是吧,清心寡欲系代表人物終於要下凡了?”
池漾蹙起眉頭,睨他一眼:“什麼清心寡欲系代表人物?這都什麼鬼外號?”
葉青嶼望了眼天空,語氣滿是遺憾:“你不會不知道吧,這是大家給你封的啊。想想上中學的時候,我替你收的情書;還有上大學的時候......”
“得得得!”池漾看他這個陣仗,頗有一副滔滔不絕之勢,於是她迅速地用手擺出一個停住的動作,“打住!”
葉青嶼嘴角扯出一抹笑,重新在她身邊坐下,指了指自己,語氣莫名傲嬌:“這也就是我這樣的謙謙君子能以身作則,換別人早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了你信不信?”
池漾嘁了一聲,自動過濾他的誇大之詞。
葉青嶼卻瞬間來了勁,用胳膊肘戳她:“來,跟哥哥講講。”
池漾聳聳肩,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跟你說了你肯定以為我是編的。”
葉青嶼好奇心爆棚,咬着牙催促:“快說!”
池漾抱着曲起的小腿,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大概組織了一下措辭,她才言簡意賅地說道:“我兩周前在機場遇到過一個人,我總感覺在哪裏見過他,但是我把我的回憶翻來覆去地篩選了大半個月,還是沒想起來他是誰。你也知道我朋友圈子一直很小,所以如果我們以前見過或者認識的話,我肯定不至於想不起來啊。”
葉青嶼以一種誓要把池漾嫁出去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特別認真地聆聽着,於是連隨口的疑問都帶了一絲真誠的意味:“兩周前?”
池漾點點頭,說著她想起來的最後一絲可能性:“你說這個世界上,會不會真的有前世今生存在?”
聽到這句話,葉青嶼心裏不住地開始往外冒問號——
這還是他認識的池漾嗎?
這還是那個理性又冷靜的池漾嗎?
她竟然會允許一次偶然的對視在她腦海里徘徊了大半個月?
還有,她竟然會說出前世今生這種話?
兩人默契地沉默了一會兒,直到葉青嶼叫她:“池漾。”
池漾把頭埋在膝蓋上,輕輕嗯了一聲。
“這世間,還有一個詞,”葉青嶼目光溫柔,“叫一見鍾情。”
池漾抬起眸來:“我知道,我又不是文盲。”
“......”葉青嶼輕嘖一聲,“誰特么問你知道不知道了?我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很多美好事情的發生是沒有預兆的,是突如其來的,是上天饋贈的。你得相信這件事,懂么?”
池漾又嗯了一聲。
那句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被她狠狠地壓回了心底。
——我當然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美好,我只是不太相信這些美好會降臨在我身上罷了。
葉青嶼聽着她漫不經心地答話,語重心長道:“那天見面是什麼樣子,你給我詳細描述一下,讓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給你分析分析。”
池漾理了下思緒,她的能言善辯都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講故事不是她的強項。
“就是我那天從波士頓回國,下了飛機本來在等行李。但是當時正好律所的一個客戶也到達了機場,我就先行一步,出來尋找這個人的航班到達信息。就是在找信息的時候,那個人就沒有任何預兆地,闖進了我的視線。然後也說不清為什麼,我就突然感覺周遭的一切都失了焦,只有他的那張臉越來越清晰,最重要的是——”
池漾停頓了下。
葉青嶼:“最重要什麼?”
池漾望着眼前的茫茫夜色,說:“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是我能感覺到......他好像也在看我。還有,我有些荒唐地覺得......他的眼神,應該和我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轍。”
葉青嶼安安靜靜、認認真真地聽她講完了這個故事,心中清晰地生出了一種極為確切的預感。
葉青嶼:“那如果他再次出現在你面前你還能認出來嗎?”
池漾:“當然能啊。”
她答得很快,心想那卓然的氣質任誰都難以忘記吧。
“最後問你一個問題,”葉青嶼看向池漾,“你還想見到他嗎?”
“當然......”或許是沒回答過這麼在意的問題,池漾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把答案落在了一個字。
“想。”
可是說一千道一萬,那隻不過是一場素昧平生的邂逅而已。
這世界這麼大,刻意想遇見的人都遇不到,更何況她。
-
夜色越來越濃,池漾和葉青嶼沒有久待,就“滑”上了回家的路。
因為正值期末考試周,所以白清讓今晚在學校加了個班。
正準備下班回家的時候,白念笙說她想吃護城河南邊的糖葫蘆了。護城河離朝大並不遠,再加上今晚吹着小風,很適合散步,於是白清讓就拉着白念笙,來到了護城河。
他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池漾。
難辨面容的夜色里,比身影先行一步的是她的聲音。
幾乎是潛意識的動作,他的目光瞬間跟隨着聲音的來源循去。
在他意料之中的是,這個聲音的主人果然是池漾!
在他意料之外的是,這個聲音的主人竟然是池漾!
一身青春休閑着裝,高高挽起的馬尾隨風而動,最令他驚訝的是,她竟然在——
滑滑板。
這反差,跟上午見到她時清冷又優雅的氣質簡直大相逕庭。
她滑的速度很快,白清讓還沒來得及叫住她,就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視線中。
他盯着那個早已消失的身影,愣神了好一會兒,直到閨女叫他,他才把注意力拉回來。
白念笙本來是被爸爸拉着往前走的,結果突然感覺爸爸停下了腳步,她也被迫停了下來。
“爸爸,你怎麼不走了?”白念笙搖着白清讓的胳膊,仰着頭奶聲奶氣地問道。
白清讓從剛才的失態中回過神來,微笑着低頭,一把抱起了她,“因為爸爸在想,笙笙快過生日了,給我們笙笙買什麼禮物才好。”
小姑娘眼睛亮閃閃的,撲閃着眼睫,滿懷期待地問:“那爸爸想好了嗎?”
白清讓抱起她往前走,“我們笙笙想要什麼禮物?”
小姑娘特別認真地低下了頭,像是在沉思。
白清讓看着她的乖巧模樣,心裏在甜蜜之外,泛起一層心酸。
他曾在別處看過一句話——愛你,就是和你一起生個孩子,然後和你一起,看看你小時候的樣子。
可如今,物是人非。
“和你一起”四個字,成了再也不能實現的奢望。
小姑娘低頭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笙笙不要什麼禮物,笙笙只希望爸爸可以永遠陪在我身邊。”
聽了這話,白清讓心頭一緊。
回憶如浪潮,不聽使喚地湧入腦海——
“清讓,我不想要什麼禮物,我只想要你好好地陪在我的身邊。”
那時候,她也是這樣,一臉滿足地挽着他的脖頸,說她什麼都不需要,只要自己待在她身邊就好。
到底是親生的,連許下的願望都如出一轍。
白清讓對着白念笙笑了笑:“好,爸爸答應你。”繼而,不動聲色地將這份思念,流放進沉沉夜色。
笙笙高興地點了點頭,臉上卻罕見地有些心不在焉,白清讓細心地問她怎麼了。
小姑娘斟酌了一會兒才忐忑地開口:“爸爸,我剛才好像聽到媽媽的聲音了。”
白清讓神色一怔,不知該如何作答。
許久后,他才安撫般地摸了摸白念笙的後背,輕輕說:“笙笙,你看。”
說完手指指向天空的方向。
那裏繁星璀璨,似一片永遠不會熄滅的燈海。
白清讓把她抱在懷裏,語氣溫柔:“那是因為,媽媽在拜託天上的星星跟你說話。媽媽工作很辛苦,很多人都需要媽媽,可是當媽媽休息的時候,就會找個辦法跟笙笙說話,有時候是通過星星,也有時候是通過夢。”
小姑娘點點頭,沒再多問。
白清讓把她的所有表現都看在眼裏。
快五歲的小孩了,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懂,怎麼可能全盤相信他的話。
但也不可能全都懂。
畢竟,這命題太大了。
雖然他不知道這個夢還能編織多久,他也沒那個野心把這個字眼永久塵封。
他只是希望,等到她真正長大,真正需要自己去扛起所有風雨的那一刻,他能夠為她的世界,裹上一層童話。
讓她在廣袤又繁重的世界裏,有一片自己可以棲息的天地。
-
池漾對這個插曲渾然不知,一路與葉青嶼說著笑着,回到了御府左岸。
進了小區,葉青嶼打量着周邊的環境,評價道:“這小區不錯啊,綠化挺好的,配套設施也都齊全,又臨着重點大學,這房價應該又漲了吧,買的真值!”
池漾聽着這話,問他:“對了,剛回國你住哪兒?”
葉青嶼混不吝地答:“沒地兒住,你收留一下?”
池漾懶得理會他的玩笑,直入正題:“說真的,我對門那一家正想賣房子,他們孩子要出國,他們也準備移民過去,然後就想把房子賣了,裝修都裝好了,一天都沒住過。倆人都是朝大的教授,挺靠譜的,價格還低於市場價,你要是打算買房的話我幫你問問?”
葉青嶼嘖了一聲:“不是吧漾漾?你讓我住你對門?你是不是打算折磨我一輩子?”
池漾瞪他一眼,對他不識好人心的行為表示強烈鄙視。
“你信不信,要是我住你對門,你家燈泡壞了得我換,快遞到了得我拿,反正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兒都得我來,”葉青嶼的控訴之語一句接一句,“還有,你這麼性冷淡,估計等我都把人等回來了,你還沒嫁出去呢。到時候你就是個電燈泡,最大瓦數的那種。”
池漾忍無可忍,輪起滑板就想砸他。
葉青嶼慌忙告饒。
倆人不正經了一會兒,葉青嶼才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個可能性,“不過說真的,你幫我問問吧,跟你住對門挺好的,沒事兒去蹭個飯啥的,多方便呢。況且我也要在這邊發展,買房是早晚的事。”
池漾應聲說好:“你工作室準備的怎麼樣了?”
葉青嶼:“這你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中,我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池漾點點頭,這點倒是確實用不着她擔心。葉青嶼畢業於國際知名設計學院,曾在某知名奢侈品牌擔任過設計總監,她還沾過他的光去看過幾場時裝秀。
這工作室雖說還沒正式開業,但不難想像,已經在時裝界名聲大噪的他,肯定不會缺少客戶。
池漾義氣十足地拍了拍他的背,嗓音婉轉:“那祝葉老闆靈感四溢,創作豐盛。”
葉青嶼看着她,笑了下。
到底是池漾,知道他真正的夢想是什麼,才不會說類似生意興隆的俗套話。
把池漾送到樓下,葉青嶼叮囑道:“那我走了,你上去吧,明天見。”
池漾叫住他:“你打車來的?”
“嗯。”
“你開我車走吧,明天來接我,然後我們一起去找艾姨。”
“也行。”
於是,葉青嶼就和池漾一起上去拿車鑰匙。
出電梯的時候,池漾目光往對面一掃,發現對面的門竟然開着,裏面還傳來斷斷續續的動靜。
池漾走近看了看。
房間內,一個年輕的背影正在打掃衛生,池漾認出他應該是那對教授的兒子。
池漾正想着上前打個招呼,順便幫葉青嶼問問房子的情況,就看到從衛生間裏出來了一個人,是郭鳴教授。
郭鳴也看見了池漾,熱情地走上前來:“是漾漾啊,剛才我還去敲你家門呢,結果沒人。”
池漾笑着問了聲好:“我剛才去見了個朋友才回來,您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我們就是要出國了,來跟你告個別。”
“那這房子......”
“已經有人要買了,明天來看房,所以我帶兒子來收拾一下,太多灰總歸不禮貌。”
“已經賣出去了啊?”
“這得明天看完房才能決定。”
“這樣啊,那恭喜啦,希望你們在國外的生活也和和美美的。”
“謝謝大姑娘,有空來澳洲玩。”
池漾又寒暄了幾句,才轉身離開。
葉青嶼站在她身後,沒忍住感嘆了句:“唉,看來做鄰居的願望是泡湯了啊。”
池漾也覺得有點失落:“哪個買主下手這麼快啊,我今天早上看郭教授的朋友圈還說沒賣出去呢。”
葉青嶼聳聳肩,無所謂道:“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