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重逢

六月八日,又是新的一天。

高考前後,這座城市總會下雨,不是轟轟烈烈令人心煩意亂的暴雨,而是細細淺淺令人心曠神怡的小雨,一掃夏日的燥熱,喚起清清爽爽的氣息。

這樣的饋贈年復一年,從未失約過。似乎是上天給辛勤耕耘的學子最盛大的禮物——攜適宜的空氣、天氣、人氣,給所有追夢人最貼心的庇佑。

今天是蘇兮的生日,也是她高考的最後一天。

葉青嶼也知道今天是高考的日子,所以特意九點之後才開車出發,一是不想給交通帶來壓力,二是想讓池漾多睡會兒。

接上池漾,他們直奔目的地。

不多時,他們就到了。

藍色大門上的牌匾有些泛舊,但幾個大字依舊清晰可見。

方方正正的金色楷體,寫着“心靈美福利院”六個大字。

池漾和葉青嶼下了車,打開後備箱,開始拿給孩子們帶的禮物。

艾梁鈺感覺他們差不多快到了,正巧出門來迎他們。

艾姨全名叫艾梁鈺,是這家福利院的院長,快五十歲了,是個善良溫柔的人。

“漾漾!青嶼!”艾姨親切地喚着他倆的名字,聲音里滿是掩不住的欣喜和想念。

“艾姨!”

“快進來!快進來!”

池漾和葉青嶼提着大包小包往裏走。

因為在國外工作的關係,葉青嶼好久沒來了。不過,他常常給孩子們寄明信片,所以倒也不至於太生疏。

幾個跟池漾和葉青嶼早就熟悉的孩子,看到這倆人都興高采烈地圍了上來。

還有幾個小孩兒,沒見過池漾和葉青嶼,於是大多數都訕訕地站在角落。

這樣的情況,池漾不是第一次遇見。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需要自己去打招呼,以防那些孩子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而現在,這樣的事情已經不用她自己做了。

這不,正想着呢。

孩子王添添已經主動拉着池漾和葉青嶼,去給他們介紹新朋友了。

添添也才六歲,但相當有領袖氣質地揮了揮手,“我知道大家都很想念池漾姐姐和青嶼哥哥,但是我們這裏還有些小朋友不認識哥哥姐姐呢!我們先讓他們認識認識,然後再一起玩好不好?”

奶聲奶氣的聲音此起彼伏:“好!”

話音剛落,孩子們便自發地分成了兩撥。

池漾和葉青嶼被一撥人簇擁着,往教室中間走。

另外一撥人則上前拉上新朋友的手,也往教室中間走。

教室很小,兩群人很快就碰上了,然後便很快地熱絡起來。

所以,真正能夠生出隔膜的,從來不是空間上的距離,而是心靈上的。

池漾還記得,她最開始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有熟悉的孩子,也有陌生的孩子。

熟悉的孩子們常常特別親昵地圍在她身邊,讓她動彈不得,好像生怕她走了一樣。

她越過人群往角落裏的孩子們那裏看,那一雙雙眼睛裏,寫滿了不敢明說,卻又明顯至極的失落。

她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心裏突然一陣抽搦。

被人冷落的痛,從來不需要見刃,更不需要見血。

它似南方的寒冬,無凜風,無暴雪,冷氣卻能噬入骨髓,吞沒所有敏感觸覺。

神經末梢牽引出的細微情緒,一經放大,就成了經年累月的無奈認定——

我天生不值得被愛。

這種想法,如果不從最初切斷,便再難顛覆,繼而成為一個人背負一生的枷鎖。

所以,那次她對孩子們說:“你們要給姐姐介紹新朋友啊。”

幾個小孩扭扭捏捏地站在原地,不挪步,假裝沒聽到。

池漾懂得他們的心思,這裏的孩子大都缺乏關心和關愛,因此任何人多一點的注視和偏愛,都是他們獲得安全感的資本。

這不是自私,而是他們能抓住的稻草就那麼幾根。

別的孩子丟了一根稻草,還有一整個稻草人;他們丟了一根稻草,就少了一根稻草,就少了一點取暖的資本。

所以,只有在足夠的關愛與疼惜中成長起來的孩子,才不怕失去。

也是在那一次,池漾懂得,一味要求孩子們樂於分享、胸懷大度,是多麼自私的想法。

因此她換了個說法:“你們知道嗎?這個世界很奇妙,有些東西會越變越少,但有些東西會越變越多。”

果然,孩子們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她接著說:“比如說這個蘋果,吃完了一個就少了一個,但是朋友不一樣,姐姐不會因為認識更多的人就把你們給忘了。相反,如果你們帶我認識新的朋友,那麼我會很感謝你,因為你讓我得到了更多的愛,與此同時,你也會得到更多的愛,你的朋友們也會得到更多的愛。”

那是她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

那一次,牽起她的手往角落裏走的孩子,還只有寥寥幾個。

而如今,都不用她多做解釋,孩子們已經自發地分成兩撥,介紹他們認識。

池漾覺得欣慰。

他們,本來就值得盛大又濃烈的愛。

他們每個人,都適配、絕配、頂配這樣的愛。

毋庸置疑。

需要質疑的人,從來都不是他們。

-

池漾和葉青嶼在福利院和孩子們一塊兒吃了午餐,等到他們都午睡了,兩個人才偷偷開車離開。

她繫上安全帶,想起昨晚的事兒,隨口說著:“也不知道郭教授的房子賣出去了沒?”

葉青嶼瞥她一眼:“怎麼?這麼想讓我當你鄰居?”

“嗯。”

“我去!池漾!你不是有戀哥情結吧!你可不能這樣啊......”

“......”池漾看他在開車,只能用眼神殺他,否則現在早一個巴掌輪到他背上了,“不是,這不是快到暑假了嗎,媛媛說想帶幾個孩子過來這邊玩幾天。我怕我那裏住不下,你要是住對門,我直接把男孩子往你那兒一扔就行,多省事。”

葉青嶼:“......”

行吧,敢情是把他那兒當旅館了。

什麼戀哥情結,都特么扯淡!

葉青嶼:“要不你再問問那個鄰居,說不定還沒賣出去呢,現在誰買房看一次就能買的啊。當然如果他特別有錢的話,另說。”

池漾這才想起拿出手機看微信。

今天沒有工作安排,再加上要陪孩子們,她直接忽視了手機的存在。

結果一打開對話框,就看到好幾條消息。

最頂上的那條是郭教授發來的:【漾漾啊,房子上午賣出去了,是位很有風度的先生買的,聽說還是單身。你不是正好也單身,我看你倆可以發展發展啊,那我也算是促成一樁姻緣了。】

池漾無奈撫額。

上面還有一條:【我們要走了,阿姨給你做了些青團,包好掛在門把手上了,你記得吃。】

又有些感動......

給郭教授回了條感謝的消息,池漾退出對話框。緊接着,她目光下移,看到顧錦澤的頭像上顯示着一個數字七。

她一邊點開一邊對葉青嶼說:“房子已經賣出去了......”

越往後,她說話的聲音,就越弱。

葉青嶼正納悶呢,緊接着就聽到她急促的聲音:“送我去律所!能多快就多快!”

葉青嶼一怔,觀察了一下路況,隨即加快了一些速度。“怎麼了?律所有事?”

“嗯,”池漾極快地瀏覽完顧錦澤發來的消息,“風盛投行的總監突然來我們律所了,說是要跟我們談合作,這可是大案子啊,我們去年就想跟他們合作來着,沒成行。”

從事藝術行業的葉青嶼天性不愛束縛,對這種工作制度相當不滿,替池漾忿忿不平道:“不是,他們來都不提前打招呼的嗎?大周末還得隨叫隨到?”

“律師哪有不加班的啊,”池漾看了眼手錶,“沒事,這點兒不會堵車,應該很快就能到。主要是今天所里的合伙人都沒在,只有兩個實習生在,我怕他們撐不住。”

葉青嶼集中注意力開車,問:“他們約的幾點?”

池漾重新確認了一下顧錦澤發來的消息,語氣有些不可思議:“說是不管幾點,他們都可以等。這風盛投行的總監脾氣這麼好的嗎?這麼有耐心?”

葉青嶼輕哼了一聲:“這不是人之常情?是他們突然來訪,他們有什麼資格着急。”

“大藝術家不懂人間疾苦我不怪你,”池漾暗戳戳地意指葉青嶼,“拜託!那可是投行啊,投行玩的是什麼,玩的就是時間啊。”

葉青嶼聳聳肩,不帶感情地敷衍了一句:“哦,那這個投行還挺有人情味的。”

-

藍仲律師事務所。

孟仲季和蔣嘉末業務相當熟練地為席硯卿和鍾離聲介紹了公司的基本狀況,一點鏈子都沒掉。

昨天還相互掐脖的兩人,今天默契地跟一對兒似的。

聽完公司簡介之後,席硯卿遞給鍾離聲一個眼神,然後就獨自往旁邊去了。

這意味着我們的鐘特助又要開始陪聊之旅了。

藍仲律師事務所的設計風格以簡約大氣為主,藍白色做基調,流暢線條為點綴。

真正的窗明几淨,藍田日暖。

從電梯出來,穿過走廊便會看到印着公司名稱的前台,左手邊是辦公區,右手邊是商談區。

前台背後有一面牆,作為辦公區與商談區的過渡,被設計成了一個極具設計感的走廊。

一側是一些代表着法律公平正義的名畫,另一側則是公司合伙人的簡介。

席硯卿走上這條走廊,在一張簡介面前站定了腳步。

其實,上面的信息他早就聊熟於心,還沒昨天他看到的信息全面,但他還是像看到寶一樣地凝視着。

或許是這張簡介上的圖片放的更大一些吧。

身經百戰的他,心底竟然久違地升起一絲緊張。

孟仲季、蔣嘉末和鍾離聲站在辦公區的最右側,席硯卿離他們幾步之遙,站在那條過渡走廊上。

關於公司的介紹已經大概說過了,剩下的更細緻的,不在他們的職責範圍之內。

這不是膽量不足或能力不夠的問題,而是每個公司都有分工,恪盡職守、不逾矩也是對工作的尊重。尤其是法律這個行業,最專業的事情就得最專業的人來做,因為不是每個客戶都有精力和時間將同個問題聽兩遍,即使你解釋兩遍也不覺得累。

孟仲季看著鐘離聲,找個話題開口:“我們律所大致的情況你們已經了解了,針對貴行的具體合作意向和事宜,等會兒將會有我們律所合伙人之一的池漾律師與你們商討,池律師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鍾離聲正想接話,就聽到耳邊悠悠傳來一句:“叫池律師慢慢來,不要着急,本來就是我們突然拜訪。”

“哦,好。”孟仲季應了一聲,低頭給池漾發微信。

鍾離聲:???

慢慢來?不着急?

這話是席硯卿說的?

池漾的頭號迷弟蔣嘉末趁着孟仲季低頭髮微信的間隙接上話頭:“席總監和鍾特助有什麼需要諮詢或商榷的,等會兒都可以提出來,池律師是經驗很豐富的律師。

鍾離聲再一次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耳邊又悠悠傳來一句:“池律師還不到26歲,這麼年輕的合伙人,很少見啊。”

蔣嘉末眉眼含笑,話語裏帶了一絲驕傲:“池律師十六歲就考上了京大法學院,後來在劍橋修了碩士學位,之後就來律所工作了,雖然年輕,但履歷絕對可佳。”

客戶對律師的能力和水平有疑問,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孟仲季和蔣嘉末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鍾離聲最開始也是這麼覺得,直到他看到席硯卿點頭時眼睛裏的光,不知為何,感覺哪裏有點兒不對勁。

就......

莫名的有一絲溫情。

鍾離聲看着對面的兩個小夥子,雖然羽翼未豐,但絕對未來可期,於是隨口問了句兩位怎麼稱呼。

蔣嘉末聽了先說:“我叫蔣嘉末,嘉是嘉獎的嘉,末是末尾的末,我父親給我起這個名字就是為了告訴我,一個人要承受得起最好的時刻,但是也要承受得起最壞的時刻,起起伏伏才是人生。”

鍾離聲微微點頭,覺得這名字起得還挺妙。

與此同時,他用餘光悄悄瞥了一下席硯卿。只見他正聚精會神地看着牆面,一句話都沒接。

鍾離聲:......

你不是愛接話嗎,這次怎麼不見你接了。

至於我們的孟仲季同學,他為啥慢了一拍呢?

因為剛才他跟池漾發微信,池漾也是着急,本想回復一句“知道了,馬上到。”

結果不知手怎麼一滑,回復成了“知道了,馬上到鴨。”

一個“鴨”字,孟仲季這個精神小伙莫名其妙地被萌到了......

直到蔣嘉末戳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哦,我叫孟仲季,我的名字來源於一個俗語——”

剛說到這兒,孟仲季就感覺到蔣嘉末在憋笑,但他視而不見,依舊鎮定自若地介紹着着:“俗話說,一見不日,如隔三秋,裏面的三秋指的就是孟秋、仲秋、和季秋。我父母希望我可以永遠保持進步,擁有讓別人刮目相看的能力,而非停留在原地。”

鍾離聲聽了,覺得這名字起得也挺妙。

等等!

哪裏好像不對的樣子!

一見不日,如隔三秋......

一見不日......

不日......

氣氛被一種詭異的沉默瞬間填滿,孟仲季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口誤了......

口誤不可怕,可是口誤成這個樣子......就很可怕了吧......

因此,現在的局面就是——

蔣嘉末憋笑憋出內傷,孟仲季找地縫找到失明......

至於鍾離聲,他再怎麼見過世面,這樣的尷尬局面也真是不太常見,只好輕咳兩聲,來掩飾尷尬。

三個人就這麼僵持着的時候,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救命稻草般傳來。

是池漾在奔跑。

她為什麼要跑這麼快呢?

不想讓客戶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才發現她今天的着裝根本不適合見客戶!

因為今天要去福利院見孩子們的原因,所以她穿得相當減齡——一個娃娃領的白色雪紡襯衫,領口處還系了一個JK領結,下面穿了一條同色系的淺藍色百褶裙和白色帆布鞋,背了一個白色單肩帆布包。

這行頭,別說律師了,說她是高中生還差不多。

這樣去見客戶,是真的有悖專業。

於是,她上電梯的時候緊急給孟仲季發了條微信,讓他們去會議室等待。會議室在商談區,在前台右側,這樣她可以在沒人看見的情況下,回辦公室儘快換一身衣服。

誰知道,孟仲季正陷在“一見不日”的尷尬里,難以自拔......

因此,當池漾以百米衝刺的速度,飛快地往辦公室跑的時候,看到辦公區門口的三個人,場面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孟仲季和蔣嘉末來律所實習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池漾這個裝扮——棕色的長捲髮被紮成了翹動的馬尾,再配上白襯衫和百褶裙,簡直一下子夢回高中時代。

整個人看起來清純乖巧,楚楚動人,總之就是與池漾平時的清雅形象極為不符。

就連見過形形色色人的鐘離聲看到池漾也有點訝異,這就是你們律所的合伙人?確定這不是高中生?

池漾見此情景,很快地鎮定了下心緒,淡然自若地開口:“席總監你好,我是池漾。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說完又看向孟仲季和蔣嘉末:“你們先帶席總監去會議室等待,我馬上就來。”

鍾離聲聽了連忙擺手:“我不是席總監,我是他的特助,我們的席總監是這位。”

他邊說邊指向右側。

池漾聽到一陣淺淺的腳步聲從右邊傳來,緩緩轉過身子。

——那個身影沒有任何預兆地,再次落入她的眸中。

※※※※※※※※※※※※※※※※※※※※

席硯卿:開始追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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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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