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光
“怎麼可能?”周柏楊看着這一幕,訝然一嘆。
池漾沒有再奔跑,沒有再碰撞,也沒有再受傷。
像是終於到達了安全地帶,所有的防備都在頃刻間卸下。
席硯卿把她抱緊,輕輕拍着她的背,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池漾雙手緊緊攥着他的襯衫,顫聲說:“有壞人。”
席硯卿用眼神掃了一圈。
壞人?
池漾把頭埋在他頸間,又重複了一遍:“有壞人,要把我抓走。”
“有我在,沒人敢動你。”他輕撫着她的頭髮,目光投向走廊那端,只見周柏楊一邊朝這邊走來,一邊跟他做了個摘眼鏡的動作。
席硯卿瞬間領會,雙手撫上池漾的耳側,小心至極地,把她帶着的特殊眼鏡摘了下來。
眼前突然一道白光,池漾下意識地又往他懷裏躲了一下。
適應了好一會兒,她才從夢境中慢慢逃離了出來,直面現實。
直面她雙手緊緊抱着的這個人,直面這個她剛和他說過分手的人。
意識恢復之後,她風馳電掣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像個做了錯事唯恐受罰的小孩子一樣,把手背在了身後。
驚慌、無措、羞赧,所有情緒如纏在一起的線,理不出個頭緒來。
他深邃狹長的眼眸里,獨獨映着她的身影。
一種強烈的後悔感,鋪天蓋地地將她籠罩。
她低下頭來。
這微小動作里,洶湧着的,是她不可言說的不舍與無奈。
“對不起。”話在嘴邊翻來覆去,最終落腳在這句。
席硯卿目光瞬間變得複雜起來。
沒有任何人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沒有任何人告訴他他現在應該做什麼。
“先抱你回房間。”他俯身,打橫抱起她。
“我自己......”池漾正準備說話,卻被他的眼神擋了回去。
席硯卿當著眾人的面抱起她,穿過走廊。
也是在這個時候,池漾才看清站着的人。
齊媛和孩子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以及,雲錦書為什麼穿着白大褂?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相繼纏繞在她的腦海。
席硯卿把她放在病床上,雲錦書和周柏楊也走了進來。
周柏楊見狀,找個理由把席硯卿叫了出去,於是病房裏就只剩下雲錦書和池漾兩個人。
“你怎麼穿成這樣?”池漾不可思議地問。
問完之後,又覺得問也是白問,她現在也聽不到答案。
“你坐下來,”池漾朝他擺擺手,“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點頭或者搖頭就行。”
雲錦書朝她走了幾步。
“你大學畢業的時候,美國那邊是不是給了你offer但是被你給拒了?”
雲錦書搖頭。
“你現在研究的方向是不是偏向於AR醫療?”
雲錦書搖頭。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有應激性耳鳴的問題?”
雲錦書搖頭。
“你突然之間轉變研究方向,是不是為了我?”
雲錦書搖頭。
“你這幾天晚上是不是都在熬夜?”
雲錦書搖頭。
真相出來了。
換成點頭,就是真相。
池漾唇角擠出一絲不得已的笑,強裝冷靜地陳述着事實:“當年大學畢業的時候,美國大學給了你offer,但是你拒絕了,然後你回國就讀於京大生科院,研究課題可能不止一個,但是絕對包括AR技術在醫療領域的應用,因為你早就知道我有應激性耳鳴的問題,你轉變研究方向,就是為了我。你這幾天晚上每天都在熬夜,為了針對我的耳鳴,找到解決辦法。”
她一口氣說完,補充一句:“這才是真相,是么?”
雲錦書依然搖頭。
“雲錦書!”這次,她沒叫他阿錦,而是直呼大名,“你少在這兒跟我打馬虎眼,你別忘了我是律師,別的先不說,就你身上這件白大褂,不是誰想穿就能穿的。除非你是醫生或者是科研人員,難道你現在要跟我說,你是作為醫生穿上這身白大褂的?”
“......”
池漾強忍住怒意:“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怕我知道你為了我放棄夢想,心理上承受不了?是么?”
雲錦書搖頭。
“那你跟我說說你的原因。”
雲錦書看着她的眼睛,鄭重其事道:“不告訴你,是因為我希望我的所學,你這輩子都用不上。”
可是,我沒想到,你還是用上了。
而且還是這麼嚴重的情況。
池漾茫然地看着他翕動的唇,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直愣愣地遞了過去,音調揚高:“我聽不見!給我寫成文字!”
雲錦書拿過手機,往上面打了一行字。
池漾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着:姐,你不要害怕,你的耳朵一定會恢復正常。
看到這兒,池漾無力地笑了聲:“你怎麼就這麼肯定?那要是恢復不了呢?”頓了頓,她又帶着強烈的目的性加了一句:“我要想聽到聲音,就必須做開顱手術植入人工耳蝸嗎?”
雲錦書猛烈地搖頭,在手機上輸入:不需要!雖然目前市面上還沒有產品問世,但我向你保證,京大有着世界排名領先的醫療實驗室,再加上AR技術的發展,不遠的將來,我們將會研究製造出能夠匹配人體器官的虛擬感觸器。你絕對不會走到那一步!
看到AR技術這個詞,池漾眉心猛地一跳,壓抑許久的情緒,頃刻間呼之欲出。
“雲錦書!你知不知道,我當初有多恨這項技術!”她從病床上站了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它差點把你推向深淵!你知不知道!”
雲錦書沒說話,俯下.身來,緩緩地拉住了池漾的手。
可你還是把我從深淵裏拉出來了啊。
所以,哪怕我從心底里希望,你這輩子都不會用到我的所學,可我還是要學。
只是為了在命運給你最壞結果的那一刻,竭盡所能地接住你。
航天夢可以下輩子再完成,但有關於你的任何一點差錯,我都會全力以赴去規避。
你護我長大,所以,我心甘情願做你的最後一道保護.傘。
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更不會讓你活在沒有聲音的世界裏。
“你回答我!”她聲音帶着不可抑制的哭腔,雙眼刺痛,語氣近乎逼問:“現在又有人想拿這件事做文章,你不害怕嗎?”
“不害怕。”他眸中毫無所懼。
三個字,池漾看懂了。
-
周柏楊關上門,把席硯卿帶到了觀察室。
觀察室有個玻璃窗,透過這扇窗可以看到那邊還有一個房間,此時空無一人,只有一張孤零零的床和一些醫療器械。
周柏楊看過韓凈辰留下的診斷書,鬆了一口氣。接着,她目光轉向席硯卿:“在我跟你解釋這一切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席硯卿坐在椅子上,想起池漾剛才那張泫然欲泣的臉,心口似被針扎。
“你跟池漾,是不是之前就認識?”
“不認識,”他嗓音低沉,“不過我十年前見過她。”
“十年前?”
“嗯。”
“那二十年前呢?”
席硯卿面露不解:“什麼?”
“我是說二十年前,你有沒有見過她?”
“二十年前?應該沒有吧,我小時候是在國外長大的,很少回國,”席硯卿不知道周柏楊為什麼會突然把時間線拉得那麼久遠,“但你要是問有沒有在人海中擦肩而過過,那我不敢說......”
“不是擦肩而過,”周柏楊解釋說,“是認識的,說過話的,會在記憶里留下印象的那種見面。”
席硯卿搖搖頭:“沒有。”
周柏楊沉默了,思索着事情的前後因果。
“為什麼要問二十年前的事情?”
“那是她第一次耳鳴的時間。”說著,周柏楊點開電腦上的一個文件夾,“我剛才給她進行了心理治療,催眠了她,引導着她重新回到那時候的場景,韓凈辰醫生負責觀察她神經系統的反應,好消息是耳部神經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生理性病變,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她仍然沒有恢復聽力,說明心理療法對她沒有用。”
“所以她剛才的那些反應是......”
“剛才那個反應在我們所有人的預料之外,”周柏楊說,“通過讓她回憶重現,我大致了解了那個時候的場景。你上次問過我,她天生對雨夜下的山路,有種畏懼心理,就是因為這個。”
周柏楊目光從電腦屏幕上收回來,“雲聽與秦楚河離婚後,帶着池漾回了朝歌市,和她外公生活在一起,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一家人從市區搬到了山區,雲聽臨產那一日,家中只有池漾一個人,周圍也沒有可以求助的人,所以池漾只好一個人下山去找醫生,應該就是在下山的過程中,她滑下了山坡。”
席硯卿眼皮猛地一跳。
“但是,她儘力呼救了......”周柏楊目光一沉,“我剛才聽到了她聲嘶力竭的呼救聲。”
“然後呢?”
“然後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周柏楊眼眶刺痛,“她失控了。”
聞言,席硯卿眉心一蹙,所有的疑團在此刻揭開。
他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麼在清水縣那一次,那麼多人去找她,那麼多道光束從她面前晃過,她都不敢呼救。
因為她無法確定,那束光背後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原本以為這只是她的自保手段,卻從沒想過,她的這份懼怕,來自於切切實實的傷害。
所以,她才會跟他說有壞人在抓她。
“她本以為那束光後面會是山村的村民,但是她沒想到,那束光後面,全是陌生的面孔。於是池漾拔腿就跑,卻又被那些壞人抓了回來。不過,幸好,在對峙的過程中,有村民經過了,池漾得以脫險,但這件事情給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心理陰影,尤其是在她趕到醫院的時候,迎接她的,就是母親去世的噩耗,所以這些年來,她懼怕雨夜,也經常會做噩夢。”
“她手腕上......不,是手腕下的那道疤,”周柏楊聲音帶哽,目光沉不見底,“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劫后重生與至親離世,對她來說打擊太大了,她選擇了一個極端至極的方法,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還好她的外公及時發現。”
寒意化作冰刃,一刀一刀砸在席硯卿頭上,他彷彿置身凜冬,四肢百骸都被凍住。
“席硯卿,她今天是主動抱住你的,”周柏楊側眸,“我們都很驚訝,她剛才之所以失控,就是因為她的意識暫時停留在了五歲,所以她才會甩開所有人的手,因為對她來說,大家都是具有攻擊感的陌生人。”
“但是,”周柏楊猛吸一口氣,“她沒甩開你的。”
瞬間,席硯卿感覺自己的心魄被人攝住。
周柏楊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有多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