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對峙

到達醫院,席硯卿正準備帶他們坐電梯上頂樓。

等待的間隙,一則對話隔着樓梯間的門板,傳入他的耳朵。

“這位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有規定,沒有得到允許,VIP病房是不可以上去的。”

“我就上去看一眼就下來,錢你隨便開。”

“您趕緊收回去,違反規定的事情我可不幹。”

“我就是想看看......”

下一秒,對話被迫止住。

席硯卿推開樓梯間的門,看了工作人員一眼,吩咐道:“你先帶他們上去。”

“好。”工作人員應了一聲,帶着齊媛和五個孩子進了電梯。

看電梯門合上,席硯卿驟然收起笑臉。

他一步步逼近秦楚河,目光銳利,彷彿淬着寒冰,冷到蝕骨。

“果然,細節見人品。”譏誚的語氣。

聽起來雲淡風輕,但字裏行間,是不屑,是鄙夷,是強力壓住的怒火中燒。

秦楚河擠出一個笑容,駕輕就熟道:“席先生,我知道你和我女兒的關係,按理說我們不應該是對立面,我們的初衷不都是為了讓南......池漾幸福,不是嗎?”

說這話時,他眉目間絲毫不見愧怍,跟剛才想用錢擺平工作人員的面無愧怍如出一轍。就是這份如出一轍,讓席硯卿壓抑克制了那麼長時間的情緒,頃刻間就涌了上來。

他目光帶着侵略性,居高臨下道:“你拿我跟你比?!”

秦楚河沒有答話。

“當年的你,膽敢有一點兒良心,膽敢負一點兒責任,現在我們不僅不會是對立面,我說不定已經拿着聘禮上秦家提親去了。”一把怒火從心頭往上躥,席硯卿咬牙切齒道:“秦楚河,你說,我該有多恨你!”

席硯卿一個抬掌,拳頭下意識地攥緊,力圖扼住他的咽喉。

秦楚河站在原地,沒有躲。

可是,他的雙手在空中撐了一段時間,狠狠地定了定,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你不要碰那種東西。”他想起池漾的話。

-

醫院旁邊有一個咖啡廳,席硯卿與秦楚河相對而坐。

秦楚河雙手交叉撐着桌面,斟酌着開口:“我知道池漾現在不願意見我,我也知道不論是身為丈夫,還是身為父親,我都虧欠池漾與她母親良多,所以這才想彌補。”

聞言,席硯卿的目光從點餐枱前暫時收了回來,他盯着桌面,輕哂一聲:“我怎麼覺得你不論是身為丈夫,還是身為父親,都做得挺合格的呢。”

秦楚河一時語塞。

席硯卿這番看似是誇獎,實則是譏諷的話,說的是他的現任妻子朱涵以及他們的兒女秦騫和秦熏。

“有傳聞說秦家重男輕女,但我看秦熏倒是在秦家備受寵愛,”他目光含着刺骨的刀鋒,直衝沖地射向秦楚河,“這樣看來,秦家倒不是輕女,只是輕池漾和她母親雲聽,是么?”

秦楚河在談判桌上見過各異人群,可以說是身經百戰。

但此刻,他仍是被席硯卿斜過來的眼刀刺到,不自然地攏了攏手掌,“秦熏是在秦騫后出生的......”

“呵......”聽到這個理由,席硯卿連表面功夫都不願意維持了,“因為秦騫是男的,秦家已經有了繼承人,所以第二胎是男是女都無所謂了,是吧?是這麼個意思,是吧?”

真是扯淡又荒誕。

秦楚河理虧,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許久后,才底氣不足地為自己開脫道:“我對秦熏這麼好,其實有一部分也是在彌補我對池漾的愧疚之情,當時我不知道雲聽是帶着身孕跟我離婚的,要不然我怎麼都不會答應的。”

“那你就沒有考慮過,池漾的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做?”席硯卿聲音冷得駭人,“因為她不願她的另一個孩子,有一個跟池漾一樣受盡冷嘲熱諷的童年。”

秦楚河面露難色:“當年偉達遇到很嚴重的經營危機,全靠朱家接應,希望你能理解我當時的苦衷。”

“為了商業利益,是吧?”席硯卿冷笑一聲,周身冒着怒氣,面罩寒霜,“所以,你現在為自己當初的愚昧和懦弱付出代價,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頓了幾秒,他又說:“你這麼說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當年池漾母親毅然決然要跟你離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婚內出軌。”

“這個我可以解釋,我當年是被雙方家長設計的,並不是......”

“你犯不着跟我解釋!”席硯卿不留情面地打斷他,“最重要的是,你也犯不着跟池漾解釋。我今天之所以忍着怒意,跟你心平氣和地坐在這兒,只是為了滿足你那點遮不住的傾訴欲。你這點爛事兒,跟我說過就夠了,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池漾面前。”

“我當年有去找過她們的,但是沒有找到,我根本不知道南南改了名字......”

秦楚河解釋着,但席硯卿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

他的注意力重新轉移到了點餐枱前的一對母子身上。

剛才他就注意到他們了,看樣子應該是從較遠的地方來這邊求醫的人。

女人衣着樸素,背着一個又大又有些破舊的包,看着牆上的菜單猶豫了很久。

很明顯,她在犯難。

在滿足孩子心愿和經濟拮据之間犯難。

不過,有幾個好心人注意到母子兩人的窘迫,紛紛跑到他們面前,問他們想吃什麼,他可以請他們吃。

這位母親都擺擺手,相當果斷地拒絕了。

這個場景,讓席硯卿驀然想起好幾個月前在機場撞見的那一幕。

那一次,他“以公謀私”,與池漾一起前往新加坡參與裕泰併購案,到了機場往休息室走的時候,他無意間瞥到了餐廳里的池漾。

她當時正等在等餐枱前,旁邊站着一個同樣犯難的母親和同樣期待的孩子。

但是她,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什麼也沒做。

那時候,他們的關係,真的稱不上熟,僅僅只是剛認識的陌生人而已。

但是,席硯卿很篤定,她一定會折返,她一定不會無動於衷,她一定不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知道,十年前那個為了救別人不惜讓自己受傷的女孩,一定會折返。

她確實折返了。

但不是向這對母子伸出援手,而是以提前結賬為由插隊到了他們前面。

當時,鍾離聲站在他身邊,看着這一幕頗有微詞。

席硯卿卻更加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身影,猜測着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事後,他才知道,那個關於紙條的故事。

她沒有以“你們想吃什麼我幫你們買”這樣的方式去幫助他們,而是遞給了服務員一個紙條,讓服務員配合她演了一出“幸運顧客可以免單”的戲。

他問過她:“為什麼不直接幫他們?”

她說:“直接幫他們,他們會有負擔的。”

他見過很多善良的人,但卻是第一次見,能把善良處理得這麼妥帖的人。

-

點餐枱前,那個母親的兩難仍在繼續。

席硯卿自動隔絕掉秦楚河的聲音,拿出手機低頭在備忘錄里輸入了一行字,然後起身朝點餐枱走去。

他輸入的內容和池漾當時紙條上寫的內容如出一轍,這個故事的後續發展也和當時的情節大差不差。

這個兩難的母親,在不願意接受任何人平白無故善意的前提下,滿足了孩子的心愿。

她不再兩難。

悄無聲息地替這對母子付完賬,席硯卿正要往外走。但他目光一掃,看到秦楚河倍感無助的背影,又停住了腳步。

他這個無力又落寞的背影,預示着一切遠遠沒有結束。

這個人,會繼續抱着他內心無法釋懷的歉意,想方設法地贖罪。

會繼續,以一個對女兒懷有歉意的“父親”的姿態,想方設法地出現在池漾面前。

以及雲錦書面前。

但他的每一次出現,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對池漾來說,都是萬劫不復的災難。

往事積重難返,他連贖罪的資格,都已失去。

他忽然想起昨天周柏楊跟他說過的一句話:你不要成為她生命里有罪的那束光。

——硬碰硬,是肯定不行的。除非你有能力,說服秦楚河,讓他永遠不要出現在池漾的世界裏。

現在,他捫心自問:他做到了嗎?

並沒有。

所以,席硯卿折返了回來,重新坐回了原來的座位。

剛才他突然離開,秦楚河還以為他是生氣了,因此看到席硯卿又坐回來,他還有些意外。

席硯卿這次的表情沒剛才那麼針鋒相對,反倒舒緩了幾許。

“有次我和池漾一起出差,在機場碰到一對經濟拮据的母子......”他娓娓道來了那次在機場與池漾相見的故事,“面對那樣一種情況,假裝沒看到似的袖手旁觀,或是大大方方的施以援手,都在我設想的範圍之內。但池漾兩種都不是,她選擇的是,小心翼翼的施以援手。”

秦楚河倍感珍惜地聽着這個故事,一點點地拼湊出他缺席的那些時光里,池漾的成長軌跡。

“她連善良與好意,都付諸的這般小心翼翼。我設想過很多她能做到這一步的原因,出於良好的教養,出於性本善的本性,出於強大的共情能力......”說到這兒,席硯卿目光驟然一凜,“可我沒想到,她的這份小心翼翼,是出於傷害。”

秦楚河面容隱在陰影之中,百口莫辯。

席硯卿步步緊逼:“出於她備受冷落的童年!出於她自卑敏感的內心!出於她善意被狠狠踐踏過的經歷!出於她將母親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的負罪感!而這所有的根源,都是因為她有一個懦弱又自私的父親!”

他聲音發顫,壓抑許久的恨意,如洪水猛獸,將他淹沒,將他摧毀,將他粉身碎骨。

這趟回溯,字字見血,碾得他每一根神經都在跳疼。

“秦楚河,你自己說,我該有多恨你!”

“我應該早些去找她的,”秦楚河愧不敢抬頭,“我應該......早些把她從深淵裏解救出來的。”

“解救?”席硯卿不屑地笑了聲,“我告訴你,不需要。我的姑娘,從來沒有跌落過深淵,也沒有墜下過地獄,她自己就是光。”

在她剛降生於世,與這個世界初交手的時候,她接受到的是滿滿的惡意。這份惡意一經延續,就很容易滋生出憎恨的土壤。

憎恨這片土壤,惡魔的種子遍佈期間,稍一疏忽,便會誤入歧途。他的姑娘,卻將那些齷齪面和陰暗面一一避開,自己活成了一束光。

席硯卿撐着桌子站了起來,眸色深不見底:“你別誤會,告訴你這件事,不是為了讓你多了解池漾。只是為了告訴你,你連贖罪,都不配!”

席硯卿手指曲起,敲了敲秦楚河面前的桌子,話里警告意味十足:“秦楚河,跟你多說一個字,我都覺得噁心。但看到你跟池漾多說一個字,我都恨不得殺了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否則,我敢保證,你會死得很難看。”

這話太狠厲,也太切中要害。

秦楚河突然就冷笑了一聲:“席總監愛情和事業雙豐收,嘴皮子一碰,自然能夠信手拈來對我的嘲諷。可是,又有誰,不想要魚和熊掌兼得呢?”

席硯卿眸中一片蕭瑟,彷彿怒火燃燒之後,徒留下來的那一片枯黃餘燼。

“席總監,我現在就問你一個問題,”秦楚河站起身,直視着他的眼睛,“事業和愛情,如果只能二選一,你會怎麼選?”

他在“只能”兩個字上加重了讀音。

席硯卿輕笑一聲,毫不留情地戳破:“這對我來說,是個偽命題。人們總是因為自己的懶惰與無能,把一道本該努力去論證的證明題,看成一道二選一的選擇題。那我今天就告訴你這道題的答案——”

“事業和愛情,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魚和熊掌的關係,”他目光深邃冷淡,“而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秦楚河眼中,忽然一陣風雨傾覆。

像是固守多年的城牆,根基驟然倒塌。

“你堅守了,就兩者兼得了;你放棄了,就兩者皆拋了。”席硯卿的答案如一陣颶風,毫無遮攔地盪過秦楚河的耳側,“而你,是後者。”

-

說完,席硯卿便拂袖而去,邁着大步跑向醫院頂層。

電梯門剛一打開,他就聽到一向安靜的樓道里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聲浪。

他快步走了出去,只見樓道里站滿了人。他越過人群往遠處看,走廊上,池漾正朝他所站的奔跑着,身後似有千萬追兵,她驚慌失措得,像是在逃命。

腳步毫無章法,更沒有任何方向感可言。

雙眼被覆蓋住,因此在奔跑的途中,她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到自己。

純白走廊上,危機四伏。相隔的拐角,排列着的座椅,開着的大門,這些看起來安全的佈置,對看不到也聽不到的她來說,都是暗藏着的危險。

被她推翻的鋒利器械散落一地,她光着腳,踩着刀尖,奮力向前奔跑。

在拉扯中,因為用力太大,她的身體無數次撞上堅硬的牆壁,她顧不上疼痛,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着。

她一次次地,把自己逼到險境,只為了逃離這個地方。

見狀,包括葉青嶼和齊媛在內的一群人,都紛紛上前,拽着她的手,拼了命想要拉住她,結果每次都被她以更重的力道推開。

她一邊嘶吼着一邊推開所有人的手:“不要碰我!”

絕望至極的一聲吶喊。

所有人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席硯卿沒有任何猶豫,勢如破竹地朝她跑去。

可是,就在他朝她奔跑的途中,雲錦書從觀察室衝到走廊上,大聲吼道:“不要碰她!你們現在對她來說是有攻擊感的陌生人!”

席硯卿聽到,來不及細細琢磨這句話,出於本能伸手就要去抱她。

與此同時,由於慣性,池漾的手臂也向前伸長了一些。

兩個人的指尖在空氣中接觸到了彼此。

見狀,雲錦書大聲制止道:“不要碰她!這樣會傷害到她!”

聽到這句話,席硯卿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瞬間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傷害到池漾。

所以,幾乎是瞬間,席硯卿立馬收回了和她一觸即離的手。

雲錦書,包括站在他身後的周柏楊和韓凈辰,剛想舒一口氣。

卻沒想到,下一秒,一個令他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沒收回手的是池漾。

在推開那麼多人之後,她竟然主動撲到了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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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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