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伉禮
楊旭是在咸陽宮旁邊的便殿見到秦王嬴政的。
一進殿，他的目光便被主座上的人所吸引。
遠遠望去，那人上半身頎長，身高推測八尺有餘，面貌英偉非常，端坐榻上，龍據虎視，志氣超邁，且質性聰明，是秦王無疑了。
至於為何看得出聰明來，看眼睛就知道了，有個詞叫耳聰目明，最初是形容身體器官，後來漸漸引申出了聰慧之意。
這很能說明問題。
嬴政就是如此，眼睛深邃說明城府有謀，有神，說明神華皆內斂於雙目。
好吧，以上都是屁話，真正的原因是，作為一統華夏的秦始皇，總不能是個傻子吧。
殿中另有陪坐的一人，三十許歲，身着楚服，頭頂南冠，足穿豹舄，短袍革帶，一身楚人打扮。
不用說，是昌平君熊啟無疑了，當今秦國百官之首的右丞相。
秦政治版圖中楚系力量的代表人物。
他與嬴政只相差十歲，一人為大王，一人為外戚，既為君臣，又是舅甥。嬴政素來很信任他，與之出則同乘，入則同坐，關係親密異常。
楊旭與之對視，昌平君面露微笑，目光溫和，帶有善意，誠有匪君子。
楊旭不敢輕視，他深知對方能穩坐右丞相之位十二年之久，遠不止外戚身份與秦王的信任這麼簡單，此人能力同樣出眾。
終於到了近前，楊旭與秦王互相打量。
楊旭不住頷首，對嬴政的賣相很是讚歎，真相貌堂堂的偉丈夫也。
不知道後世李雪健是怎麼有膽子裝扮秦始皇，並將其演成神經質的。
《史記》中記載尉繚評價嬴政為“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
正確解釋當為秦王這個人，蜂高鼻頭（高鼻樑），長目（細長雙目（漢人標準眼睛））猛禽胸脯（胸膛寬闊），豺狼聲音（聲音響亮）。
可惜被那鐵骨錚錚之人荼毒成了：塌鼻子，雞胸，氣管炎。
不像楊旭第一次見嬴政，後者早就見過楊旭了，一睡就是兩月，嬴政早就看過不知多少遍了。但仍是忍不住納悶，一國大王，被一個小兒上上下下的打量，還不停的頷首，嘴中念念有詞。
這麼當面評頭論足誰也覺得怪異，何況對象是一國大王。
嬴政正要開口，誰知楊旭下面一句話讓他心花怒放。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妙哉，壯哉”
嬴政心中暢快至極，忍不住哈哈大笑。
但笑完才發覺不對勁，那小兒直愣愣的站在那一動不動。
“見了寡人，為何不拜？”
楊旭暗嘆一聲，還是沒躲過去，拍馬屁不管用啊。
但拜是不可能拜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拜。
他來時就已經打定主意了，這是他與秦王嬴政的第一次見面，以後如何定位雙方身份，如何相處，就在這一次了。
所以，自視臣子，見面就拜，將自己天然的置於低位，仰視對方，這顯然不行，仰視的多了，平視就難了。
桀驁不馴顯然也不行，在沒有展現出巨大的價值前，只會讓人心中不喜，最終被視若無物，久而久之就拋之腦後。
雖然作為後人，面對一統華夏，結束分裂，塑造了華夏民族的秦始皇，行大禮跪拜未嘗不可，於情於理也應該跪拜。但現在楊旭不能拜，他要保持超然身份，這關乎他今後的任務成敗。
《莊子·漁父》有載：“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敖之容。”這是有關孔子的一件軼事。
孔子能與各國國君平等相交，自己為何不能？
自己是“小人”，對方是大王，但楊旭並不覺得就低人一等，後世的成長經歷告訴他，除長者外，不應有尊卑。
況且，武王能誅萬乘之紂，而不能屈首陽之二士，何也，無求與人而已。
所以靈誕決定“伉禮”。
他雙手前伸，豎立，合覆，躬身，作揖行禮，動作一氣呵成。
這是平輩之間的通俗禮儀，即揖禮。
當然，面上表現的毫無懼色，心中還是惴惴。
楊旭自我安慰道：“不累於俗，不飾於物，我就是我，不一樣的煙火。後世我不為官，今世我不稱臣。”
嬴政笑容消失了，他皺眉道：“為何不拜？”
這個拜可不是揖禮那麼簡單，要雙膝跪地，額頭貼地，雙手手心向上置於頭頂前方，表示敬服。
當然，嬴政不是要楊旭稱臣，他要的是父親的威嚴。
子不拜父，父威嚴何在？
父親面前行平等之禮，你想跟你爹平起平坐？
前幾日，楊旭再次試探嬴政，就對宮娥說他想戴冠，結果宮娥嚇得趴伏在地上，死死不敢應承，且這件事讓嬴政私下裏勃然大怒，在他看來這是完全無視他這個父親。
男子加冠，固然有宣示成人的意思，但必須由父親主持，整個過程也是再次加深父道威嚴的過程。
楊旭想拋開嬴政，六歲小兒就想加冠，是想幹嗎？置他這個父親於何地？
楊旭不為所動，仍然只揖不拜。
嬴政眉頭再次加深，問道：“見君為何不拜？”
楊旭大聲道：“大王受一六歲小兒之拜，可能加重大王之尊？”
嬴政詫異，一時說不出話。
楊旭卻不依不饒：“大王不受一六歲小兒之拜，可能損大王之威？”
嬴政更不知該怎麼說了，瞪大着眼睛看楊旭，神色怪異，強行忍着笑意，好似在審視觀察什麼。
不愧是寡人帶回來的孩子，果然不凡，心中愈發滿意。
過了會，嬴政忍住笑意，壓下心思，說道：“好了，不論君臣。但父子之禮不可不見。”
楊旭一下瞪大了眼睛，比嬴政的還大。
父子？我這麼小當父親是不是不合適？再說，自己也沒膽子給嬴政當父親呀，會折壽的。
“吾年幼，此合適乎？”楊旭有點羞澀道，他齜着小白牙，似乎躍躍欲試的樣子。
“什麼不合適？”
據案跪坐的嬴政，身後伺候的宦者令，坐在下首的昌平君全都愣住了。
這句話把所有人整楞了，等反應過來后嬴政怒火壓制不住的往外冒。
自從繼位為王后，多少年不曾有人敢冒犯他了。
“豎......”最後關頭，好懸才壓住火，嬴政不悅的暗哼了一聲。
楊旭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有父有母，何必認他人為父。”
“你父母何人？”秦王拉長聲音道，心中卻是起了好奇心。
“天是我父，地是我母。”
“你......”
沒想到嬴政聽了這句胡謅的，再敷衍不過，且犯忌諱自比於天子的話，竟然沒有大怒，只當童言無忌，揮了揮手，讓楊旭出去。
短短的時間，這孺子虎狼之詞不窮，再讓他待下去，嬴政怕自己受不了。
殊不知，前後半刻鐘，短短數句話，已然讓昌平君心中震撼莫名。他盯着楊旭的背影，後者早跑沒影了，他目光仍遲遲未從殿外收回。
嬴政看了他一眼，突然哈哈笑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壯則壯矣，但總覺得讓人意猶未盡。”
跪坐在身後的宦者令陪笑道：“臣也覺得如此，似還有未盡之語。”
嬴政頷首，說道：“下次讓那孺子全部道來。”
昌平君回過神來，發現嬴政臉上不見絲毫怒色，充斥着盈盈笑意，心中嘆道：“那小小童兒，當真是個妙人，一句話就哄得大王如此高興。”
發現還能適應，碼字時間並不像設想的那麼不足，恢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