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疤
“你們來找誰？”
阿立同我對視時，神色並無半分變動，眉宇之間顯現出來的只有疑惑，再無其他，想來，應是並未認出我。
畢竟寧府一事距今已時過十年之久，彼時我幼時六歲，而今我年芳二八，六歲同十六歲的樣貌，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我雖不知當年阿立年歲究竟幾何，但也應當二十有餘，同現今相較，除卻歲月在其面龐上留下的斑駁痕迹之外，他的相貌並無過多變化，因此，我才能一眼就識出他。
師父邁步上前，行至我身側，目光自我面龐上停留了半刻，而後便轉而望向了阿立。
“自是尋你。”
“我不認得你們。”
許是因門內女子的怒罵聲仍不斷傳出，阿立未有半刻駐足，說罷，徑直疾步奔向了院門，同我與師父擦肩而過，待其將要叩門之時，師父已行至他身側，抬手覆住了門環。
“莫急，你好好看一看，你是否識得她為何人？”
“我都說了，我不認得你們。”
“我二人識得你便足夠了。”
言談至此，阿立深呼吸了一口氣，不耐煩地將握在門環上的手憤然甩了下去，轉身抬頭，徑直盯向師父。
“那你倒是說說，我叫什麼？”
“阿立。”
聽及這二字，阿立頓時愣住了神，眉間愈發緊皺，雙瞳顫抖，雖能看得出他在儘力掩蓋神情變動，但卻始終徒勞，他的震驚同恐懼，皆全然顯露在雙眸之內，糅雜在神情之間。
“你……你認錯人了！”
阿立將目光霎時別開，結結巴巴地回應過後，施力接連重叩了數下門板。
敲門聲方才落下，院門便猛然自內打開，阿立一時措手不及，忽而傾身向前，好不容易才搖搖晃晃站穩了身形，險些摔了個跟頭。
“到底是哪個！到底是哪個！非要把娃娃吵醒才得罷休哇！”
女子緊閉雙眼，仰天怒吼着，彷彿全身都在用着氣力，縱然捂着雙耳，卻也震得我耳中轟鳴，這女子，也當真是頗為彪悍了些。
不過這女子的相貌，卻同她的聲音並不相匹，其雖不算美若天仙，但也略為出群，五官頗具秀氣，若是單單看見她的這般面龐，決然無法令人聯想的到，方才那幾番怒吼皆是自她那張櫻桃小口中滔滔而出的。
待其睜開眼睛，見到與她相距咫尺的阿立后，眸中的怒氣瞬間消散了幾許，氣息逐漸平穩，雙手抱膀，撇了撇嘴，接連望向我三人，但卻不知為何，目光在我身上停滯的時間最長，上下打量了我數番。
最後，將目光又落回了阿立的面龐上，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朱阿廣！你快和我說清楚！他們是誰哇？我怎麼不曉得你還認識生養得如此好的姑娘！”
阿立神情痛苦，抬手不停輕拍着那女子揪住他耳朵的手，連連求饒。
“娘子，娘子你先放開，我着實冤枉得很，我可不認識他們兩個人。”
“你不認識？你不認識還來這兒找你！信了你的鬼話！說不清楚是哇？說不清楚就不要進門了！”
說罷，那女子咬着下唇嗔怒地瞪了阿立一眼，將握住阿立耳朵的手抽走，隨之便退身至門內，“咣當”一聲，將院門用力緊閉。
阿立看着已然關緊的兩扇門板，肩頭低垂，抬手揉着耳朵，長嘆了一聲，將目光再度落在了我與師父身上。
“你們兩個人究竟是誰？幹嘛來這兒擾我的清凈？”
“此處不便，你我三人另尋別處詳談可好？”
師父回應過後，阿立邁步行至師父身前，方才師父提及“阿立”二字時，他神情之間的震驚同恐懼，此時已然平復了諸多。
“我起碼要知道你們兩個人的身份，才能再決定要不要和你們繼續談些什麼吧。”
“你仔細看看她，好生想一想，你究竟認不認識她。”
阿立蹩眉轉頭，將目光移至駐足在師父身後的我，縱然上下打量了數番，卻始終未能將眸中的疑慮不解一掃而去。
十年已過，且舊年之時的我為孩提，若執意要讓阿立先認出我，也的確是極難的，半刻之後，見阿立神情之間仍舊並未有所變動，我便開口，同阿立表明了身份。
“我姓氏為寧，名喚攜言，阿立，你可還記得我？”
“寧”字一音自我口中吐露而出后，阿立大驚失色，驟然瞪大了雙眸，眉宇之間充斥着難以置信的神色，雙腳疲軟，不斷向後退身，借力倚靠在門板上，雙眸自始至終都未離開過我的面龐。
“你……你是……大……大小姐？！”
望向驚慌失色的阿立，我輕緩點了點頭，阿立久久凝望着我，抬手扶着門環，許久都未能緩過神來，師父同我一般，也並不心急，皆耐心在原地駐足，靜候着他平復。
雖同尋常世人而言，久別重逢是為一件幸事，可令人喜極而泣，但於我與阿立這樣的人而言，重見舊年之人，只會如同將陳年的舊疤驟然揭開一般，令人心覺苦痛罷了。
過了許久，阿立逐漸平復了情緒，不再倚靠在門板上，站直了身形，向我同師父緩步走來，待其行至我身前之後，未待我反應，他便“撲通”一聲，驟然跪了下去，着實令我手足無措。
“阿立，你這是做什麼，快些起來說話。”
傾身彎腰想要扶阿立起來，但他卻用力將頭深深埋下，緊緊貼至地面，雖此時不能見及他的神情，但卻隱隱可聽到他的哽咽之聲。
“大小姐，我……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寧府……那場大火着的蹊蹺，當時……當時我正在府內後門劈柴，打個瞌睡的空當，再醒過來，就看到大火……大火突然在偏院着了起來，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慘叫聲也起此彼伏，一時害怕，我就……我就從後門跑了……後來我才聽說……聽說寧府上下全都身亡在了那場大火中……大小姐，大小姐……我真的沒有臉再見你了……”
阿立的聲聲哽咽逐字傳入耳中，言語之間萬般懇切，令我不禁心緒萬千。
時至今日，我又能去怪他些什麼呢，他只不過是寧府的一名家丁，縱然在這緊要關頭孤身逃跑，可誰又不惜命，誰的命又不是命？
縱然多他一人，那夜寧府的結果也並不會有半分改變，那場大火，那些黑衣人也不會因此便憑空消失，這一切的一切，追根溯源，我應去恨的，只該是這幕後操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