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軍臣嵐帶着軍隊再次在城門下與邊郡守軍對峙,霍屹站在城牆上,旁邊的陶嘉木指着軍臣嵐,說:“這小子叫軍臣嵐,是軍臣單于的幼子。”
霍屹打量着軍臣嵐,對方身上披着毛絨長褂,頭戴厚重的錦帽,臂膀肌肉十分明顯。身為游牧部落,他們從小吃肉喝奶長大的,長得極為高大健壯。
軍臣嵐旁邊那個人的體型要小一些,四十多歲的年紀,臉上溝壑縱橫,身後背着重弓,手上提着短刀。
呼衍且車,他知道這個人。
陶嘉木低聲說:“軍臣單于有四個兒子,長子和次子先後死在戰爭中,三子軍臣卑,幼子便是他。軍臣嵐幼年時便參加戰鬥,他攻城經驗不足,但為人兇狠,手段毒辣,曾經屠殺過小羌國的一座城池。”
霍屹問:“平民?”
陶嘉木說:“平民和降兵。”
殺降。
霍屹淡淡地嗯了一聲,軍臣嵐這種人和呼衍且車湊在一起,倒是一路貨色。
城下軍臣嵐已經開始叫囂,他大越語說的不好,因此語調非常怪異。
他按照呼衍且車所說的,辱罵霍屹是縮頭烏龜,說他害怕大胡騎兵才不敢出城作戰,說他棄城外百姓不顧,一時間城中倒有些人心惶惶。
霍屹不為所動,城門緊閉,專心安排佈置各方面的防守情況,調遣物質與士兵,只要匈奴騎兵敢向前一步,箭矢就如雨般飛過去。
軍臣嵐大聲道:“我聽說霍家還有一個長子,當初也是西河郡守,只可惜不是我大胡對手,被綁在馬後面,拖行數里精疲力竭而死。他的屍體被野狼和禿鷲吃了,骨頭爛在荒漠裏,至死不能歸家。霍屹,你如今也坐上西河郡守的位置,面對仇人,甚至不敢為兄長報仇,大越難道都是這樣的膽小鼠輩嗎!”
其他的匈奴兵也發出鬨笑聲。
他說完之後,城門士兵都是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下去與匈奴們作戰,只是礙於霍屹並沒有下令,所以僵持不動,但每個人都憤怒地盯着下方,咬牙切齒,怒髮衝冠。
陶嘉木只覺得周圍空氣忽然緊繃起來,令人難以喘息。他轉頭朝霍屹看過去,霍屹目光沉沉地看着單于幼子,面無表情,唯獨手中握着重弓,指節泛白。
當軍臣嵐說到霍信死狀的時候,霍屹的臉頰變得冰涼。
“霍信死的時候,還有一個美貌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不知道你嫂嫂和侄女如今過得好不好。”軍臣嵐見狀,大聲道:“聽說你嫂嫂,還是個美人,雖然年齡大了點,我倒是不介意幫忙照顧……”
他話音未落,便見霍屹動了。
西河郡守手持長弓,弓如彎月,一支黑色箭羽搭在弦上,三指勾弦,冰涼的箭羽貼近臉頰。
他瞄準了軍臣嵐。
箭如流星白羽,掠過一道脆響。
軍臣嵐猝然一驚,在箭脫手而出的那一瞬間,他就判斷自己躲不開這一箭!軍臣嵐雖然一直在叫囂,但腦子非常清醒,關注着霍屹的一舉一動。他來不及拔刀,便抬起手臂擋在面前。箭矢沒入手掌,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而後餘力未消,擦着他的臉深深扎入黃沙之中,連他的馬都被這力道牽扯得後退了兩步。
軍臣嵐悶哼一聲,心裏為這支箭的力道震驚不已。如果剛才他不伸手擋那一下,那隻箭將從他的眼眶深入,貫穿顱骨。
他手掌留下一個偌大的血洞,軍臣嵐捏着手掌,冷冷地看向霍屹。
霍屹再次搭上一支箭,聲音不大,但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當年我兄長以一人之力射殺左賢王,射穿軍臣單于的腹部,若是他再向下偏離兩寸,就輪不到你這黃毛小兒如此叫囂了。”
軍臣嵐一聲疾呼,頓時幾十個匈奴兵擋在他面前,拿起了胳膊上的盾牌。軍臣嵐稍微安心了一點,但他看到霍屹的手絲毫沒有猶豫。
弓弦綳得筆直,霍屹這次瞄準的是軍臣嵐的胸口。
箭矢凜冽而出,竟然穿透了前方的盾陣,軍臣嵐面色慘白,呼衍且車揮刀撞上箭頭,霎時間虎口裂開,斷刀脫手而出,但箭矢仍然射中了軍臣嵐的腹部,和當初一樣的位置。
軍臣嵐劇痛不已,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手指死死地握着韁繩,勉強讓自己沒有倒下。
經此一役,軍臣嵐帶領匈奴暫時退兵。
又過了幾天,西河邊郡越來越冷,軍臣嵐帶來的物資也不夠了。他帶領軍隊準備去郊區四處搶劫,跑了一圈,什麼都沒找到,只能燒幾座村子解恨。在秋季來臨之後,霍屹就命令所有城外居民帶着糧食物資遷入城中。他對匈奴進攻的時機把握得極為精確,所以八年來,西河邊郡的居民幾乎沒有什麼損失。
軍臣嵐終於帶着匈奴兵離開了。
他之前只把身上的傷勢簡單處理了一下,此時留下了又長又粗的傷疤。右手已經完全沒法拿刀了,呼衍且車沒有勸慰,而是把貫穿身體的箭交給了他。
軍臣嵐一字一頓道:“此仇不報,吾軍臣嵐誓不為人。”
這一箭,他遲早要還給霍屹。
西河邊郡迎來了冬天。
匈奴退兵,西河邊郡暫時能安穩一段時間,不過這段時間肯定不長。匈奴進攻了整整一個月,之後還有各種後續事務要處理,霍屹忙得昏頭轉向的時候,陶嘉木告訴霍屹,說秋鴻光醒了。
霍屹想起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斥候隊長,秋鴻光去年開始服役,按照大越《越兵吏法》的規定,男子二十一歲服役,秋鴻光今年該二十二。
霍屹想起自己二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成為西河郡守,被匈奴和同袍天天罵縮頭烏龜了。
他其實並不在意同袍和敵人怎麼評價自己,然而等傳到聖上的耳朵里,那些評價就更加綿里藏針了。如果他想為兄長報仇,想堵住一些人的嘴,想在聖上面前有個好名聲……他應該出城戰鬥,像攏方郡守李儀一樣。
但戰場不止是戰場。
陶嘉木帶他去看秋鴻光,偶然偏頭瞥了一眼霍屹的臉色,愣了愣,說:“你這虛的和秋鴻光差不多了。”
霍屹擺手:“最近忙。”
打仗忙,打完更忙。昨晚他還在埋頭寫戰鬥報告,寫得頭暈眼花。
而且和匈奴對峙那段時間,他每天站在城牆上調度兵力,那些士兵還可以輪換,郡守可就只有他一個。
“你哪天不忙。”陶嘉木搖頭嘆息:“別的郡守獨掌地方大權,每日溫香軟玉抱滿懷,與豪紳杯觥交錯,怎麼就你混成這個樣子。”
霍屹懨懨地說:“西河邊郡哪有什麼溫香軟玉。”那些地主豪紳對霍屹又避之不及,生怕他找上門。
“你偶爾還是休息一會吧。”陶嘉木只能這麼說:“再過半年,你就要回京述職。到時候讓伯母看到你這個樣子,她肯定擔心的……”
霍屹聽他提到母親,揉了揉自己的臉,努力扯出一個笑來。
他就帶着這個勉強的笑見了秋鴻光。秋鴻光躺在城牆下面的時候,渾身是箭,跟個刺蝟似的。現在躺在木板上,跟晒乾的鹹魚一樣。
但人還能動彈。
霍屹把身上還纏着布條的秋鴻光趕到校場,他和他手下那九個斥候跪在地上,後面是正在訓練的戍卒們,他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這支斥候小隊。
秋鴻光低着頭,堅實的肌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從肩部到腰部的線條極為流暢,其中蘊藏着強大的力量。
他雖然跪在這裏,但並不服氣。
霍屹的聲音在寒冬中越發冰冷,他說:“入軍第一個月,你們學的就是令行禁止,如果連進攻撤退的命令都不記得,那就沒必要留在這裏了。”
幾個斥候皆是一驚,大冬天的出了一聲冷汗,只有秋鴻光尖銳地說:“從來沒見過進攻的命令,確實會不記得。”
說完之後,他等着霍屹發火。
秋鴻光就是為了殺敵立功才來到西河邊郡的,否則以他的身份,根本沒必要服役。然而來到西河邊郡之後,霍屹的守城之術令他極為不滿。
他的刀快要生鏽了。
霍屹並沒有生氣,他早就知道有一部分戍卒對自己不滿,但這種不滿並不會表現出來。
就像他對朝廷不滿一樣,但該乾的活還是要干,那些戍卒也至少知道令行禁止。
霍屹說:“你抬起頭來。”
秋鴻光揚起下巴,眼角還有點紅,寒冷讓疼痛更加劇烈,他跪在地上,已經隱隱感受到了雙腿的刺痛。
霍屹說:“按你這麼說,上了戰場,不如每個人都按自己想的來。”
秋鴻光梗着脖子不說話。
“軍營就是這樣的地方,你若是想隨心所欲,不如回家去吧。”霍屹說:“或者你搬出秋家公子的名號,我也不敢對秋家公子用刑。”
秋鴻光聽他這麼說,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何時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驚疑不定地看着霍屹,霍屹還是一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他皮膚瓷白,臉皮眼瞼都很薄,在這白茫茫的冬天顯得尤其冰冷。秋鴻光這時候才注意到霍屹長得其實非常俊秀,因為五官格外鮮明,鼻樑挺直,眼角眉梢如一筆乾脆利落的畫,看上去年齡並不大。
秋鴻光忽然想,聽說霍家老二霍屹已經鎮守西河邊郡八年了,但霍屹比他想像得更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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