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面已經微微震動起來。
匈奴兵在黑暗之中,如潮水湧來。
秋鴻光與另外九個斥候埋伏在山坡處。
斥候一職,是軍中最重要的職位,沒有之一。
斥候的工作非常複雜,不僅需要偵察敵情,同時也要繪製關於地形地貌和地理環境,可飲用水源,行軍道路等內容的軍事地圖,他們就是軍隊的眼睛。而且斥候對格鬥和武器的掌握必須強於其他人,善於隱藏,能夠潛伏作戰。在戰鬥中,斥候的作用就是解決崗哨,潛入敵後,盜取文件或刺殺敵方首領。
軍隊中,最精銳的兵種就是斥候,癸小隊為第十支斥候小隊,共有十人,隊長是秋鴻光。
這支斥候小隊裏,個個都是衝刺暗殺潛藏打探消息的好手,而且是霍屹千挑萬選親自選出來的。秋鴻光是去年剛剛進西河戍邊軍服役的新兵,但他使得一手好刀法,聽說還是家傳的,在各項考核中又名列前茅,因此被任命為癸小隊隊長。他雖然年輕,但刀法極為高超,軍中沒有不佩服他的。秋鴻光倚仗刀法,鋒芒畢露,但為人又大方,倒沒引起其他人反感。
秋鴻光心裏對霍屹固守的作戰思路看不慣,他練就一身武藝前來投軍,絕不是為了躲起來聽匈奴叫罵的。這種不滿積蓄已久,他帶着手下斥候前往西方偵察敵情,看到那五百匈奴兵,將消息傳回去之後,他們也得到了烽燧的消息,命令他們即刻回返的時候——這種不滿達到了極點。
“兄弟們,想不想摘兩個匈奴的人頭。”秋鴻光他們在陰影處注視着正急速前進的匈奴兵,伸手藏住了刀光的鋒芒。今晚亮度極差,伸手不見五指,那五百匈奴兵在黑暗中變成模糊的影子,匈奴想必也是準備趁這個機會夜襲。
但五百的匈奴兵都不好發現,他們十人更是完全隱藏在黑暗之中。更何況匈奴現在正全速前進,他們不可能停下來,自然也無從防備來自後方的偷襲。
摘人頭只是個說法,人頭是很難砍下來的。秋鴻光間斷而清晰地說了自己的計劃,他們從後方斜切入匈奴兵的陣營,其間揮刀便砍,能殺幾個殺幾個,馬不能停下來。砍完就走,然後回城。
最簡單的計劃就是最有效的計劃。
秋鴻光胸口又熱又漲,他冷靜地觀察了時機——事實上,做出這個決定就說明他很不冷靜了。
一聲令下之後,這支斥候小隊如幽靈般從山上衝下來,茫茫大漠陷入黑暗的沉寂之中,只有匈奴的馬蹄聲回蕩在天地之中。為了保持隱蔽性,斥候的馬蹄是被包裹起來的,踏在黃沙上的聲音很小。前面的匈奴對身後的馬蹄聲毫無反應,直到他們靠近了,隊伍最後面幾排的匈奴才聽到聲音。他們對馬蹄聲非常敏感,正要往回看,秋鴻光的小隊已經從後方斜切入匈奴的陣營之中。
他們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尖銳地刺穿匈奴兵的尾部。秋鴻光一馬當先,手起刀落,幾個人頭落地,□□烏孫馬腳步不停,甚至越來越快,在匈奴反應過來之前,他們從側方沖了出去。
匈奴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幾個呼哨之後,紛紛調轉馬頭朝秋鴻光他們追過去。
就像被猛獸追逐的獵物一樣,秋鴻光他們身後緊緊綴着匈奴兵,那些匈奴兵已經連續行軍幾天,速度有所減緩。秋鴻光手提韁繩,朝遠離西河邊郡的方向馳騁。
秋鴻光不認為匈奴兵能追上他們,這個地方,他們斥候比匈奴更熟悉。
五百人的匈奴騎兵中,領先的是一個腰佩短刀,身負弓箭的青年,他目光緊緊盯着前面幾個身影,眼神陰鷙。從小在馬上長大的軍臣嵐發現了細微的方向偏移,如果繼續追下去,就會耽誤進攻西河邊郡的時機,如果放棄追逐,這幾個人就能逃之夭夭。
軍臣嵐眯了眯眼睛,他口裏發出幾個古怪的音節,隨後拿起長弓,駿馬速度絲毫未減,冰冷的箭矢已經疾射而出,如飢餓的猛獸。
在他之後,匈奴們齊齊朝斥候們射箭。
漫天箭雨在黑暗之中襲來,秋鴻光聽見了背後的聲音,一支致命的箭矢精準地刺向他的背後,秋鴻光扭腰轉身揮刀,叮的一聲,箭矢狠狠撞在刀刃上,巨大的衝力讓他的虎口裂開迸血,大刀幾乎脫手而出。秋鴻光為這支箭矢的力道微微一凜,緊接着如雨的箭矢緊貼着他的臉飛過去,留下血痕。
匈奴之中人人都是騎射兵,天生會在馬上射箭,但他們的速度因為射箭而有所減緩。秋鴻光不打算死在這裏,也不打算讓同伴折損,他命令所有斥候加速前進,自己留在最後。他捏緊了刀柄,刀身在黑暗中游曳,銀白的刀光乍然閃過,將密集的箭矢一一砍斷。
秋鴻光微微喘息,前面的同伴已經重新往邊郡的方向跑過去了。他緊緊跟在後面,匈奴們無法追上他,便不停朝他射箭,被秋水刀一一擋住。但時間久了,終究體力不支,也沒法躲開那些箭矢。
直到他縱馬回到城下,已經渾身無力,身中數箭。
軍臣嵐一箭射中馬腿,秋鴻光摔下來,用刀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他抬起頭,看到了城牆之上有無數弓箭手蓄勢待發,正中間有一個穿着盔甲,手持巨弓的男人,目光毫無波動地看着重傷的他。
城門緊閉。
陶嘉木低頭朝那個年輕氣盛的小斥候看了一眼,說:“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如果這時候打開城門,就是敞開懷抱請匈奴進來做客。匈奴騎兵的速度,比關上城門的速度快多了。
霍屹幽幽地嘆了口氣。
匈奴兵逐漸出現在視野之中,軍臣嵐下令,幾個匈奴兵意圖上前拖走秋鴻光。然而當他們上前一步的時候,城牆上的士兵們齊齊射箭,將他們擋在百步之外。
軍臣嵐指着秋鴻光,用口音奇怪的大越語大喊道:“郡守,你要把自己的同伴拋棄在城外嗎?!”
霍屹充耳不聞,從城牆上射下來的箭矢更加密集。
匈奴兵一時不能寸進,騎兵不擅長正面強攻,他們攻城大多靠的是偷襲,如今西河邊郡戒備森嚴,城門緊閉,現在偷襲的計劃顯然已經失敗了。
雙方僵持了一夜,晨曦來臨之時,軍臣嵐帶領匈奴們後退數里紮營。
軍臣嵐常常與其他游牧部落作戰,這次第一次嘗試攻城。經驗豐富的呼衍且車還在後面帶領大部隊趕來,他對銅牆鐵骨般的西河邊郡束手無策。
霍屹讓人從城牆上扔下一根帶抓鉤的繩子,抓着昏迷不醒的秋鴻光進城。
陶嘉木蹲下身把脈,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睛,說:“沒傷到致命處,不過再拖下去就死了。”他會一些岐黃之術。
霍屹讓人把秋鴻光送到後面休養。
兩天後,呼衍且車帶着大部隊趕來,三萬的匈奴兵黑壓壓地停在城牆之外,霍屹感慨地說:“大手筆啊。”
匈奴開始攻城,黃昏的時候再退去。霍屹固守城牆,毫無破綻,將匈奴擋在西河邊郡之外。後來軍臣嵐有了一個想法,白天佯攻,晚上偷襲,派兵偷偷摸摸爬上城牆,然而霍屹早有準備,熱油烈火傾倒而下,將那些匈奴兵燒成焦炭。
半個月內,軍臣嵐想到了種種方法,都被霍屹一一破解,他實在沒辦法了,決定強攻一次,然而匈奴騎兵並不擅長攻城,他自己折損大半,霍屹卻損耗極少。
霍屹像一隻縮進龜殼裏的老王八,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無處下手。軍臣嵐在帳篷里大罵不休,恨不得爬上城牆,親手扭斷那西河郡守的脖子。
半晌之後,軍臣嵐惡狠狠地說:“那我就和他耗着!我就不信他能耗到冬天!”
呼衍且車旁觀了半天,這時候才說:“耗不過的人是我們。”
軍臣嵐斜眼看他,說:“呼衍且車怎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呼衍且車搖了搖頭,說:“如今的西河郡守,不是一般人。”
“哦,就那個霍屹?”
“他是霍家人,在此駐守西河邊郡八年之久。霍屹生性謹慎,在他就任期間,從未出城迎戰。”
軍臣嵐不屑地說:“膽小怯戰的鼠輩罷了。”
呼衍且車低聲道:“但這八年來,大胡在西河邊郡一無所獲。北有霍屹,南有李儀,這兩人分別任西河邊郡與攏方邊郡郡守,使我大胡數年不曾進軍大越。”
“這樣的人,萬萬不可小覷。”
軍臣嵐沉默半晌,問:“那要如何破城?”
呼衍且車說:“霍屹是霍家人,你還記得八年前,有一個霍家人死在單于手中嗎?”
軍臣嵐猛地睜開眼睛:“霍信!”
八年前,霍信還是單于的心腹大患。
呼衍且車笑了笑:“八年前,霍信出城作戰,重傷被俘,單于將他綁在馬後拖行數十里,半途就斷了氣,屍體被野狼啃噬,霍家人連屍體都沒見着。霍屹與霍信是兄弟,您用這件事激他,若是他還不敢出城,城內兵卒也會看不起他,必然士氣大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