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風小雅
這時,那個與左逢源同來的十二三歲孩子,忽然站了起來,躬身一揖,稚聲道:“趙大叔,可否容小侄說兩句?”
趙松濤一怔,心想:“你一個小小孩子能有什麼話說?”他知左逢源惟有二女,並無公子,那孩子絕非其子,但見他與其同來同坐,關係自也非同尋常,詢道:“小公子與左大俠如何稱呼?”
那孩子道:“左大俠是小侄姑父。小侄承蒙養父凌大俠垂憐,自嬰孩時便收為養子。”
他這一自報家門,趙松濤便立時醒悟。凌九霄夫婦昔年自金陵返洛,於途中荒野一株桃樹下,拾得一個方足月男嬰,當時那嬰孩被一幅錦緞包裹,內置一箋,上書風小雅三字及年月日時一個日期,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他夫婦不知此嬰何故給人置於荒野,但見那孩子想是餓了,大哭不止,凌夫人其時誕下其女凌芷若剛滿一年,乳汁尚豐,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忍不住便以己乳哺之。
二人俱是俠義中人,既撞上了這被置於荒郊野地,隨時都有慘遭獸吻,更隨時都有餓斃之險的幼嬰,自不會置之不理,雖然夫婦二人此時已有二子一女,但略經商量,仍起了收養之念。不過他二人雖揣測此嬰多為棄嬰,卻也恐是他人不慎遺失抑或暫寄於此,遂於原地候了半日一夜,見始終無人前來尋找或認領,凌九霄便用刀於那株桃樹上,刻下自己夫婦名諱住所,言明此子處境太過兇險,因等了一日,無人尋找認領,遂由自己夫婦攜去哺養。
此後,凌夫人一手一腳,親自哺育,凌九霄亦親自教誨,因而,此子除了非他夫婦親生,余者皆與凌氏兄弟並無二致,夫婦二人自然視其為子,凌夫人更因哺乳之情,而視其便是親生。不過,凌九霄恐日後其親生父母尋來,雖甚憐愛,但並未令其認祖歸宗,只以拾他時那張箋上所書“風小雅”三字名之。後來,這孩子日漸成長,居然眉清目秀,聰明伶俐,甚是惹人憐愛,凌九霄夫婦卻也喜出望外。此事作為美談,昔年曾盛傳江湖,武林中人倒大多知道凌九霄有個養子,而識得此子者,均以凌三公子目之。
趙松濤經年行走江湖,自然聽人道及此子來歷,當下也不便輕慢,道:“小世兄原來是凌三公子,不知有何……這個……”他本想說“高見”二字,但想此子年紀太小,說“高見”未免荒唐,是以頓下想了想,方又道:“這個……話,但說無妨。”眾人見風小雅年紀幼小,居然挺身而出,均感訝異,便是左逢源夫婦亦大是意外,人人固覺好笑,倒也頗想聽聽他有什麼“高見”。
風小雅道:“小侄年幼無知,說錯了什麼話尚請趙大叔原宥。小侄先行謝過。小侄姑父歷來瀟洒多智,從沒有任何事難得住他,可姑父今早卻預料到今日定會令他大大作難……”說到這裏,先前與他同來的那俊美少年忽然長身而起,斥道:“小雅,這裏在座的,人人都是英雄俠士,那有你小孩子胡說的地方?還不快坐下用你的飯。”風小雅吃了一驚,向那俊美少年道:“二哥,我沒胡說,不信你問姑父。”
那俊美少年乃凌九霄次子凌秀武,與乃兄給人合稱“神刀雙秀”。他怒道:“你還頂嘴,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兄長了?”
左逢源聽風小雅說到自己今早所料,心下便自一喜,知他立意甚佳,或者當真能替自己擋下趙松濤所敬之酒。此時見凌秀武擺出兄長架勢,斥責於他,便道:“秀武,小雅雖是年幼頑皮,但向來頗識大體,咱們便瞧瞧他想說什麼?”他這一替風小雅出頭,凌秀武自是不敢違拗,狠狠地瞪了風小雅一眼,咕噥道:“瞧你小子胡說什麼,待會我再找你算賬。”怏怏地坐了下去。
風小雅見姑父撐腰,臉上得意洋洋,雙目瞥了眼凌秀武后,便又道:“今早姑父去‘百花樓’之前,小侄曾聽他老對姑姑說‘今日到賀英雄定然不少,自己這接待管事責任重大,不過那倒沒什麼,只須自己勤勉努力,傾盡熱忱,料來尚不致出何差錯,可慮者只是來客俱為江湖豪傑,難免要以酒相敬。本來,人家敬酒,那是瞧得起左某,值此吉日良辰,左某也正該與天下豪傑拼上一拼,喝個痛快,不醉無歸,只可惜身擔大任,倘是義氣用事,喝得酩酊大醉,失了理智,自己出醜露乖事小,得罪了各位好朋友那可大大不妥。再者,明日便是佳期了,到賀英雄只會愈來愈多,自己這一醉倒,尚有何人接此重擔?但千難萬難,好朋友誠意相敬,卻又不應推託,唉!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也許是小侄年幼,當時聽了姑父所言,大是不解,心想你老何等了得,怎地這等小事倒大感為難?既然大家是好朋友,哪會體諒不到你老苦衷,縱是誠心誠意,也只須點到即止,心到即可,那有什麼好擔心的?唉!眼下瞧來……”說到這裏,故意一頓,望着趙松濤微微一笑后,卻又道:“趙大叔是堂堂大俠,通情達理,正好請教你老,小侄所想不知是也不是?若不是,那又為什麼啊?”
他小小年紀,居然洋洋洒洒說了這一大通,縱然大多是複述左逢源之言,但能於緊要處點明主旨,卻也難為他了。眾人聽得又驚又奇,均想:“此子如此年幼,卻聰明伶俐,口才便給,倒也頗為了得。”左逢源聽了甚是欣慰,雖覺他如是道來稍嫌弱了自己名頭,美中不足,但畢竟是以顧全大局為由,任誰也說不起話來。左夫人更是聽得滿心歡喜,一雙美目笑吟吟地盯在他清秀的小臉上。
左逢源緊繃麵皮,故作嚴厲,道:“雅兒,姑父私底下說的話,你豈能當眾說出?還說什麼‘點到即止,心到即可’,難道在坐諸位大俠,不比你明白事理,尚須你來分派?”假意斥責了幾句,便“哈哈”一笑,向趙松濤道:“趙兄,敝侄年幼無知,童言無忌,尚請海涵。你既瞧得起小弟,以酒相敬,莫非小弟敬酒不吃偏吃罰酒?”說著,也伸手提起一壇酒來,“砰”的一聲置於桌上,續道:“雖然敝侄所言,小弟委實道過,但縱是為難,趙兄此壇卻也不得不喝。不過小弟倘是醉倒,尚望趙兄代我履其職責。”
趙松濤哈哈笑道:“左大俠令侄哪裏年幼無知了,簡直便是天降之才,一席話竟說得趙某無言以對。呵呵,趙某如今倘仍相敬一壇,豈非顯得不明事理,抑或別有居心了?令侄年紀雖小,但話卻說得有理,趙某敬仍是敬,便將一壇換作一杯罷。哈……哈哈……”
左逢源暗地甚喜,道:“趙兄高抬貴手,小弟自當稟遵。”當下二人各自斟滿面前酒杯,互道聲“請”后,仰頭喝了。
風小雅又向趙松濤躬身一揖,道:“趙大叔謬讚,小侄不敢。大叔胸襟廣闊,世事洞明,真是小侄等晚輩楷模。”他自離座而起后,一直恭恭敬敬站在那裏,說畢這話后,方自緩緩坐下。
與他同來的那個十二三歲女孩,滿臉喜悅,待他坐下,便伸出一雙白嫩小手,握住他的左手,笑吟吟地道:“小雅,你真厲害。”風小雅心下雖是得意,但並不居功自傲,笑道:“那也沒什麼。就算略可稱道,那也是表妹的功勞。”那女孩是左逢源夫婦次女,芳名叫左妍妍。她不由奇道:“怎地是我的功勞,我可沒做什麼啊?”
風小雅微微一笑,道:“若非深知表妹定會全力支持,我哪來勇氣,當這許多英雄之面據理力爭?”左妍妍用力一點螓,連道兩聲“是啊”、“是啊”,毅然決然,道:“我當然支持你。”小小心裏只覺這表哥善解人意,好生令人親近,滿心裏俱是歡喜。
但便在她這喜孜孜的興頭上,左夫人卻當頭一瓢冷水,責怪道:“妍兒,為娘說你多少回了,雅兒雖只大你一個時辰,但也是年長於你,應叫他‘三表哥’。可你總是‘小雅、小雅’的亂叫,一點也不知禮。”
左妍妍丁香小舌一吐,扮了個鬼臉,但她生得實在美麗,便是鬼臉亦嬌俏可愛。她“嘻嘻”一笑,道:“娘,也不知小……三表哥是不是真的大我一個時辰,說不定他還比我小哩。”
左夫人俏臉一沉,嗔道:“你胡說什麼?他那張箋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你再胡言亂語,瞧為娘怎地修理你。”無奈其雖然沉着面孔,但一如乃女扮鬼臉一般,不見半點惡態,惟見一臉麗色。
左妍妍哪裏便懼她了,反將嬌軀一歪,偎入其懷,道:“娘,那不過是舅舅、舅媽他們所做推斷,箋上又沒說那便是小……三表哥生辰。”
左夫人伸手在左妍妍那雪也似的右頰上輕輕一捏,笑嗔道:“你這小丫頭,連你舅舅、舅媽的話也敢懷疑,那還有沒有王法了?你舅舅乃當世大俠,武林中誰人不敬,偏你不尊不敬。”說著又在其臀上“啪”地拍了一掌,不過,這一掌委實太輕,恐怕便是蒼蠅亦拍之不死。
左妍妍卻不依道:“嗯……嗯……娘,你打我。”左夫人笑道:“誰叫你不尊重舅舅、舅媽了?”左妍妍道:“我哪有不尊重了?天下我最尊敬的便是爹和舅舅了,而且爹我尚不怕,舅舅我可怕得緊了。人家只是不忿小雅……嘻嘻……三表哥,他要麼便如大表哥、二表哥似的大我個五六七八歲,或者就算只大一天,那也罷了,偏偏只大一個時辰,那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嘛,叫人家怎地甘心?”
風小雅呵呵笑道:“表妹倘是當真不忿,那我叫你表姊如何?”左夫人嗔道:“你這孩子怎地更不成話,是大是小,豈可任意胡來?”左妍妍卻一臉歡容,道:“叫我表姊那倒不必,我其實也是愛聽你叫我表妹的,只是不甘心叫你三表哥罷了。”說到這裏,倏地自她娘懷中挺身坐起,一張櫻桃小口湊至風小雅耳邊,輕聲道:“我只喜歡叫你小雅。”
這時,忽聽海無涯大聲驚嘆道:“啊呀!我道左兄怎地放着許多好朋友在此,居然跚跚來遲,原來是這個緣故。”
眾人於左逢源遲來一事,本頗好奇,後來聽風小雅道其曾去“百花樓”,好奇之心愈甚,但其人自己不說,眾人恐涉及隱秘,均不便相詢,如今聽到海無涯這一驚嘆,大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坐在孟煙如上的一個豐美修偉,約近四旬的中年男子道:“海兄既知個中緣由,若無不便,何不道來大家聽聽?”他這一提議,頓有數十人附和響應。
海無涯哈哈笑道:“那有什麼不便的?”原來他聽說左逢源曾去“百花樓”,心想:“此人身有作陪之責,怎地丟下我等不理,竟溜到‘百花樓’去了?”愈想愈奇,心癢難禁,後來終是忍不住,遂向與之同桌的凌秀武相詢。此事本無須隱瞞,凌秀武自是一五一十,將己所知全盤托出。當下海無涯續道:“左兄跚跚來遲,諸位道是何故?”那豐美修偉的中年男子氣道:“我等若知,尚聽你海兄說個什麼?”海無涯“哈哈”一笑,道:“郁兄倒也性急,哈哈……不過海某好不容易打探明白清楚,豈可輕易說與大家共享?”
那姓郁的豐美修偉中年男子,正是孟煙如丈夫,現已是“武林世家”成都“驚神宮”宮主的郁慕白。他惱道:“海兄賣什麼關子?好,你敝帚自珍,我也不來問你了。”他所坐之處距左逢源其實甚近,遂徑向左逢源問道:“海兄婆婆媽媽,令人着惱。左兄,你到底幹什麼去了?自己老實道來。”
左逢源笑道:“這事說來與萬兄頗有干係。今晨,有人來報萬兄伙其兩個幫中兄弟,於昨日夜裏砸了‘百花樓’妓樓。敝妻兄得報后,心想萬兄乃遠道而來的貴賓,莫非‘神刀山莊’招待不周,有所得罪?故籍此以泄心中之憤……”眾人聽了,恍然大悟,均想:“原來如此。”萬不同於當前“神刀山莊”這等大喜之日,竟在洛陽尋釁鬧事,凌九霄自然恚怒,左逢源此言那是說得客氣,實際上他去“百花樓”,多半是為查明真相,以做定奪,倘萬不同三人竟有意搗亂,恐怕便會興問罪之師。左逢源接着道:“左某尋思此事既是出於賀客中人所為,那可與我這專司接待之人有關了,便毛遂自薦,前往‘百花樓’了解事情始末。”
這時,萬不同歉然道:“左大俠,萬某一時衝動,欠了思量,竟捅下如此大一個簍子,令凌大俠顏面大失,當真心中有愧,懊悔萬分。無論‘神刀山莊’怎地處置,萬某均甘於領受,絕無怨言。”
左逢源哈哈笑道:“萬兄言重了。老兄行事雖欠妥當,但此事也不能全然怪你,鬧成如此,料來三位純屬無心。我上了那‘百花樓’,目睹其狀確也甚慘,想是萬兄三位大神威,將偌大一座樓子似給翻了過來,那老鴇和兩三位姑娘亦是鼻青臉腫,齒落嘴歪。不過,左某一去,她等倒是各自忙忙迎上前來……”說到這裏,卓千里忍不住笑道:“左兄如此大受青睞,莫非平日時時惠顧?”
慕雲帆笑道:“卓兄,你打趣小弟不打緊,但你打趣左兄,那可得當心左大嫂的‘百戰無極刀’招呼到你身上。”
左夫人聽卓千里取笑,果然着惱,心想自己夫婦年幼的女兒和侄子俱在跟前,其如此口無遮攔,當真可惡。但她向來溫婉賢淑,素不喜於大庭廣眾間出頭露面,當下惟自粉臉通紅,口中喃喃低語“為老不尊,為老不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