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人(8)
她想到哈利變得非常之瘦,整個人都小了一號,就如同她對哈利的記憶一樣。一個曾經和你如此親密的人竟可以被淡忘,直至印象消逝,想起來就令人覺得可怕。又或者是因為你們曾經如此親密,所以當後來你們不再親密,那種曾經親密的感覺就好像不是真的,彷彿是一場夢,很快就會被遺忘,因為它只存在於頭腦中。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當她再度跟哈利碰面、擁抱他、聞到他的氣味時,她感到震驚。她親耳聽見他的聲音,不是透過電話,而是從他嘴裏,從他那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嘴唇間聽見他的聲音。他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她看着哈利那對藍色眼眸,眼眸中的光芒隨着他說話而時明時暗,和過去沒有兩樣。
然而她慶幸他們那段戀情已經過去,她已將往事拋在腦後。哈利這個男人會把自己破敗的那一面帶進他們的生活,她慶幸自己不再跟這個男人共享未來。
如今她過得比較好,過得好太多了。她看了看錶。馬地亞很快就會來了,不像哈利,馬地亞總是準時。
那一天,在霍爾門科倫居民協會主辦的庭院派對上,馬地亞突然出現。他不住在霍爾門科倫區,是朋友邀請他來的,結果他和蘿凱坐下來聊天聊了一整晚。他們聊的多半是她的事,馬地亞只是聚精會神地聆聽,當時蘿凱心想他的這個態度有點像醫生。兩天後,馬地亞打電話給蘿凱,問她是否想去賀維古登陸岬的賀寧-恩斯德藝術中心看展覽,歐雷克也可以一起去,因為那裏也有兒童展覽。那天天氣很壞,展出的藝術品十分平庸,歐雷克又鬧脾氣,但馬地亞還是用幽默言語以及對藝術家才華的尖酸評語提振了兩人的心情。看完展覽后,馬地亞載他們回家,道歉說自己選了個爛展覽,並微笑着保證說以後再也不會約他們出去,除非他們要求。之後馬地亞去了博茨瓦納一星期,回來那天晚上就打電話給蘿凱,問她願不願意再跟他見面。
蘿凱聽見一輛車打到低速擋,爬上陡峭車道。馬地亞開的是老式本田雅閣,不知道為什麼,蘿凱喜歡他開這種車。他將車停在車庫前,從不會把車停進去。她也喜歡他這樣。她喜歡他自己帶換洗內衣來,總是會帶一個手提包,裏頭裝有盥洗包,隔天早上便會帶走。她喜歡他問她什麼時候想再見他,不會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當然了,如今這一切可能都會改變,但她已做好準備。
馬地亞下了車。他身材高大,幾乎和哈利一樣高。他那張坦誠且帶着孩子氣的臉龐朝廚房窗內露出微笑,即使他剛值完毫無人性的長時間勤務,雙腿肯定累壞了。是的,她已做好準備,準備好接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總是陪伴在他們身邊;這個男人愛她,將他們的三人世界排在最優先的序位。她聽見前門傳來鑰匙轉動聲。鑰匙是她上星期給他的。馬地亞接過鑰匙時,臉上浮現出一個大問號,宛如剛收到巧克力工廠門票的小男孩。
大門打開,他走進門,她投入他的懷抱。她覺得即使是他的羊毛外套都好好聞,材質柔軟,秋天的涼意貼在她臉頰上,外套里的暖意放射出來,籠罩她全身。
“這是怎麼回事?”他對着她的頭髮笑着說。
“這一刻我等好久了。”她輕聲說。
她閉上雙眼,兩人就這樣佇立了一會兒。
她放開他,抬頭看着他微笑的臉龐。他是個英俊男子,長得比哈利好看。
他鬆開手,解開外套紐扣,掛起外套,走到水槽前洗手。他從解剖部來到這裏,總是先去洗手,因為他們在課堂上會碰觸屍體。哈利從命案現場來到這裏,也都會先去洗手。馬地亞打開廚房水槽下的櫥櫃,拿出一袋馬鈴薯倒進廚房水槽,打開水龍頭。
“親愛的,你今天過得怎樣?”
她認為絕大多數男人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先問她昨晚如何,畢竟馬地亞知道昨晚她和哈利碰面。她也喜歡他這一點。她邊說邊看窗外,視線掃過雲杉林,落在山下的城市中,城市燈光已開始閃爍。哈利正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無望地追尋某個他一直沒找到也永遠找不到的東西。她替哈利感到難過,如今他們之間留下的只有同情。事實上昨晚有個片刻他們靜默不語,雙目交接,無法離開彼此。那感覺有如電擊,但只發生了短暫片刻就結束了,而且是完全結束,沒有持久的魔力。她已做出決定。她站在馬地亞背後,雙手環抱他,將頭倚在他寬闊的背上。
他正在削馬鈴薯皮,再把馬鈴薯放進平底深鍋,她感覺得到他的肌肉和肌腱的活動。
“我們可以再多做幾個。”他說。
蘿凱察覺廚房門口有動靜,轉過身來。
歐雷克站在門口看着他們。
“你可以去地下室拿一些馬鈴薯上來嗎?”她說,接着便看見歐雷克的深色眼眸黯淡下來。
馬地亞轉過身,歐雷克依然站在原地。
“我去就好。”馬地亞說,從水槽下方拿起一個空提桶。
“不用,”歐雷克說,向前踏出兩步,“我去。”
歐雷克從馬地亞手中拿過提桶,轉身走出了門。
“他是怎麼了?”馬地亞問。
“他只是有點怕黑而已。”蘿凱嘆了口氣。
“我想也是,可是他為什麼還是去了?”
“因為哈利說他應該去做。”
“去做什麼?”
蘿凱搖搖頭:“去做他害怕的事,還有那些他不想再害怕的事。哈利在這裏的時候,常常叫歐雷克去地下室。”
馬地亞皺起眉頭。
蘿凱露出悲傷的微笑:“哈利又不是兒童精神科醫師,而且哈利如果先表示意見,歐雷克就不會聽我的,不過話說回來,地下室又沒有怪物。”
馬地亞轉動爐子的一個旋鈕,低聲說:“你怎麼能確定沒有?”
“馬地亞?”蘿凱笑說,“你以前是不是怕黑?”
“誰說是以前?”馬地亞露出頑皮的笑容。
是的,她喜歡他。這樣比較好。這樣的生活好多了。她喜歡他,是的,她的確喜歡他。
哈利將車子停在貝克家前,坐在車上看着窗戶透出黃色光線,照射在院子裏。雪人已縮得很小,有如侏儒一般,但長長的影子仍延伸到樹下,投射在尖樁柵欄上。
哈利下了車。鐵柵門打開時發出哀鳴聲,令他心頭一驚。他知道自己應該先按門鈴才對,畢竟院子跟屋子一樣屬於私人土地,但他沒耐心也沒意願跟貝克教授討論任何事情。
濕潤的地面踩起來十分有彈性。他蹲下身來。雪人身上折射着光線,彷彿霧面玻璃一般。白天融化的雪已化為小冰晶,小冰晶凝結在一起成為大冰晶。晚上氣溫再度降低,水氣因此凝結在冰晶上,使得今早原本細白輕盈的雪,變成了灰白色的粗糙雪塊。
哈利舉起右手,握緊拳頭,揮拳擊出。
雪人的頭應聲而碎,從肩膀滾落到褐色草地上。
哈利再次出拳,這次是由上往下穿過雪人頸部,接着變拳為爪,鑽過雪堆,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他抽出手臂,在雪人前方以勝利姿態高高舉起,宛如李小龍那樣,向對手展示他剛剛從對手胸腔內扯出的心臟。
那心臟是一部紅銀相間的諾基亞手機,依然開機。
勝利的感覺轉眼就消失無蹤,因為他知道這個發現並不是案情上的突破,這只是有人拉着隱形的線,操縱演出傀儡秀的其中一個小橋段而已。這太簡單了。這部手機是刻意安排要讓人發現的。
哈利走到大門前,按下門鈴。菲利普打開了門,只見他頭髮凌亂,領帶歪斜。他眨了幾下眼睛,彷彿剛睡醒似的。
“對,”菲利普回答哈利的問題,“她用的是這款手機。”
“可以請你打她手機嗎?”
菲利普返回屋內,哈利在門口等着。突然間尤納斯從門廊里探出頭來,哈利正要說聲“嗨”,那部手機就響了起來,唱的是一首童謠:“Blɑ°mann,blɑ°mann,bukkenmin.(布洛瑪,布洛瑪,我的小羊。)”哈利還記得學校歌本寫的下一句歌詞是:“Tenkpɑ°vesleguttendin.(想着你的小男孩。)”
哈利看見尤納斯的臉亮了起來,接着又看見他的腦子做出無可避免的判斷,使得他露出迷惑的神情,然後他聽見母親電話鈴聲的喜悅之情消失無蹤,轉變為劇烈的、赤裸裸的恐懼。哈利吞了口口水,這種恐懼他十分熟悉。
哈利打開家門,走進屋內,立刻聞到灰泥和鋸木屑的氣味。構成走廊的灰泥板已被拆下,堆在地上,後方磚牆可見少許污漬。哈利用手指劃過鋪着一層白色粉狀物的拼花地板,將手指放進嘴裏。嘗起來像鹽。黴菌嘗起來像鹽嗎?還是那只是建築物結構產生的鹽霜?哈利點亮打火機,倚在牆邊。沒什麼好聞,沒什麼好看的。
他爬上床,躺在床上瞪着卧房裏的魆黑空間,想起了尤納斯,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想起疾病的氣味,以及母親的臉慢慢消逝在白色枕頭裏。那時他和小妹玩耍了好幾個星期,父親只是沉默不語,三人都試着想表現出沒發生什麼事的樣子。他似乎聽見走廊外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彷彿隱形的傀儡操縱線正在增加、變長,偷偷摸了進來,吞噬黑暗,形成閃爍的微弱光線,顫抖着,搖晃着。
7未揭露的數據
第三日
薄弱的晨光滲入犯罪特警隊隊長辦公室的百葉窗,將兩名男子的臉龐照成灰色。隊長哈根正一臉鬱郁地聆聽哈利報告,兩道茂密黑眉緊緊皺起,在眉心連成一線。偌大的辦公桌上立着一個小台座,台座上安置着一截小指,根據台座的刻文所述,這截小指屬於日軍大隊長安田芳人所有。過去哈根在軍校里授課時,常述說一九四四年安田芳人在緬甸撤退時,情急之下在弟兄面前切斷自己小指的事。哈根被調回警方的老單位,帶領犯罪特警隊不過才一年,但這一年來已發生過無數大小事。他以相當的耐心聆聽隊上的資深警監哈利發表長篇大論,主題是“失蹤人口”。
“光是在奧斯陸,每年警方就接獲六百人的失蹤報案,這些失蹤者在幾小時后沒被找到的只有寥寥數人,幾天之後依然沒被找到的幾乎等於零。”
哈根伸出一根手指,搓揉鼻樑頂端連接兩道黑眉之處的黑色毛髮。他待會兒還得準備署長辦公室舉行的預算會議,主題是削減預算。
“大部分的失蹤者不是逃離精神病院的精神病患,就是患有失憶症的老人,”哈利繼續說,“但即使是相對來說精神健全的失蹤者,在前往哥本哈根或自殺時都會被人發現,他們的名字會出現在旅客名單中,他們會從自動提款機里取錢,或是被衝到岸邊。”
“你想說的重點是什麼?”哈根說,看了看錶。
“是這個。”哈利說,丟出一個黃色檔案夾,檔案夾砰的一聲落在隊長的辦公桌上。
哈根倚身向前,翻了翻裝訂整齊的資料:“天啊,哈利,你平常不愛寫報告的。”
“這是史卡勒做的,”哈利說,不浪費一句話,“但結論是我想出來的,現在我講給你聽。”
“請長話短說。”
哈利望着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兩條長腿伸長在椅子前方。他深深吸了口氣,知道自己一旦把話說出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失蹤的人太多了。”哈利說。
哈根揚起右眉:“解釋一下。”
“你可以在第六頁看見一九九四年至今失蹤的女性名單,這些女性的年齡介於二十五到五十歲之間,過去十年來都不曾被人發現。我跟失蹤組談過,他們也同意數量真的是太多了。”
“跟什麼比太多?”
“跟過去比,跟丹麥和瑞典比,還有跟其他的人口統計群組比。這些失蹤女性以已婚者和同居者占絕大多數。”
“女性已經比以前更獨立了,”哈根說,“有些女性選擇走自己的路,和家庭斷絕關係,也可能跟男人出國去了,這些因素對統計數據都會有影響,那又怎樣?”
“丹麥和瑞典的女性也變得更獨立了,但這兩個國家的失蹤女性都會再度出現。”
哈根嘆了口氣:“如果數據真的那麼異常,為什麼過去沒人發現?”
“因為史卡勒收集的數據是全國性的,警方通常只會注意自己轄區的失蹤人口而已。不過克里波詳細記錄了挪威全國的失蹤人口,共有一千八百人,但這是過去五十年來失蹤人口的總和,還包括海難和其他災難,像是亞歷山大柯蘭號鑽油平台意外的失蹤者。重點是沒有人留意過全國失蹤人口的模式,直到現在。”
“好吧,可是我們的責任不是全國性的,哈利,我們只負責奧斯陸轄區。”哈根雙掌往桌上一拍,表示結束聽取報告。
“問題是,”哈利說,搓揉着自己的下巴,“它來到奧斯陸了。”
“‘它’是什麼?”
“昨天晚上我在雪人里找到碧蒂的手機。長官,我不知道‘它’是什麼,可是我認為我們必須把它查出來,而且動作要快。”
“這些數據很有意思,”哈根心不在焉地說,拿起安田芳人大隊長的小指,用大拇指按壓,“還有我明白最近這起失蹤案有必要深入調查,但理由不是很充分,所以請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你叫麥努斯做出這份報告?”
哈利看着哈根,從外套內袋裏拿出一個折爛了的信封遞給他。
“九月初我上了一個電視節目,然後信箱裏就收到這個,我一直認為這封信是瘋子寫的,直到現在。”
哈根拿出裏頭的信,讀了六句話之後,對哈利搖搖頭:“雪人?‘睦里’又是什麼?”
“重點就在這裏,”哈利說,“睦里恐怕就是‘它’。”
哈根困惑地看了哈利一眼。
“我希望是我判斷錯誤,”哈利說,“但我認為有一段殘酷黑暗的日子在前面等着我們。”
哈根嘆了口氣:“你想要什麼,哈利?”
“我想要一個調查小組。”
哈根凝視哈利。他和警署里其他警官一樣,認為哈利是個任性、傲慢、愛爭論、不穩定的酒鬼,然而他很高興哈利跟他站在同一陣線,而且哈利沒有強烈企圖心想和他競爭。
“要多少人?”哈根終於問道,“時間要多久?”
“十個警探,兩個月。”
“兩個星期?”麥努斯說,“四個人?這是要調查命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