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人(7)

第7章 雪人(7)

“這只是一場遊戲。”那聲音說。

拉夫妥清清喉嚨:“一場遊戲?”

“對,你喜歡玩遊戲。”

拉夫妥握住左輪槍柄,取好角度,避免快速抽出手槍時被口袋卡住。

“為什麼要特別選我?”拉夫妥問。

“因為你是最棒的,我只把最棒的人當成對手。”

“你瘋了。”拉夫妥低聲說,話一出口立刻就後悔了。

“這一點呢,”那人說,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還有待商榷。不過老兄,你也瘋了,我們都瘋了,我們都是焦躁的靈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都是這樣。你知道印第安人為什麼要做圖騰柱嗎?”

拉夫妥面前那人用戴了手套的食指指節叩擊圖騰柱;圖騰柱上雕刻的人像一個疊着一個,睜着盲目的黑色大眼,望向峽灣的另一端。

“是為了照看靈魂,”那人繼續說,“好讓靈魂不會迷失。但是圖騰柱會腐爛,它們當然會腐爛,這是圖騰柱的功能之一。圖騰柱腐爛崩壞以後,靈魂就得去找新家——也許是面具,也許是鏡子,也許是初生的嬰兒。”

水族館傳來嘶啞的叫聲,那是企鵝奔跑發出的聲音。

“你要不要告訴我為什麼要殺她?”拉夫妥問,發覺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嘶啞。

“遊戲結束了,真可惜,拉夫妥,我玩得很開心。”

“你是怎麼發現我會查到你身上的?”

那人抬起一隻手,拉夫妥反射性地後退一步。那人手上垂落一樣東西,是一條項鏈,項墜鑲着一顆淚滴形綠色寶石,上面有一條黑色裂痕。拉夫妥感覺自己心跳加速。

“歐妮起初什麼都不肯說,後來她……這該怎麼說……她被說服了。”

“你說謊。”拉夫妥說,屏住氣息,並不相信對方的話。

“她說你不准她告訴你的同僚,所以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接受我的建議,一個人來,因為你認為這會是你靈魂的新居所,是你復活的機會,對不對?”

冰冷細雨打在拉夫妥臉上有如汗水一般。他的手指扣上手槍扳機,集中精神,控制自己,緩緩說話。

“你挑錯地方了,你站的地方背對海面,而且離開這裏的每一條路都有警車守住,沒有人逃得了。”

那人嗅了嗅空氣的氣味:“拉夫妥,你有沒有聞到?”

“聞到什麼?”

“恐懼。腎上腺素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不過這你應該知道,我敢說你在你毆打的那些囚犯身上,一定也聞過這種味道。萊拉身上也有這種味道,尤其是當她看見我要使用的工具時;歐妮身上的這種味道更濃,也許是因為你跟她說過萊拉身上發生的事,所以她知道自己會有什麼遭遇。這種味道很能讓人興奮對不對?我在書上讀過有些食肉動物會利用這種氣味來找尋獵物,想想看那些顫抖的獵物想要躲藏,卻很清楚自己身上發出的味道會引來殺機。”

拉夫妥看見那人戴着手套的雙手垂了下來,手中並無其他東西。在光天化日下,此地接近挪威第二大城卑爾根的市中心。拉夫妥雖然有點年紀,但這幾年滴酒未沾,體能狀況保持得很好,反射動作快,戰鬥技能也不生疏,一眨眼就能拔出左輪手槍。既然如此,他為什麼害怕到嘴裏上下兩排牙齒直打戰?

6手機

第二日

麥努斯·史卡勒警官背倚着他那張旋轉辦公椅,閉上眼睛,眼前立刻出現一個男子的影像:男子身穿西裝,面朝另一側站立。麥努斯立刻睜開雙眼,看了看錶:六點。他認為自己應該可以休息片刻,因為他已執行完找尋失蹤人口的標準程序。他打電話給所有醫院詢問是否有病患名叫碧蒂·貝克;打電話給挪威出租車公司和奧斯陸出租車公司,詢問昨晚他們派車去賀福區附近接送的客人;詢問碧蒂的銀行,並收到回復說碧蒂在失蹤前並未從賬戶中提領大量現金,昨晚或今天也沒有註銷賬戶。派駐在加勒穆恩機場的警察也獲准查看昨晚的旅客名單,但飛往卑爾根市的班機上,唯一姓貝克的旅客只有碧蒂的丈夫菲利普。麥努斯也詢問過丹麥和英國航線的渡輪公司,儘管碧蒂極不可能前往英國,因為菲利普留有碧蒂的護照,也給警方看過。企圖心旺盛的麥努斯按照一般程序,對奧斯陸和阿克修斯郡的所有旅館發出安全通報傳真,最後還指示奧斯陸的所有行動單位,包括巡邏車,全都睜大眼睛留意碧蒂的行蹤。

現在只剩下手機的問題。

麥努斯打電話給哈利,報告目前狀況。麥努斯聽見哈利氣喘吁吁,背景有鳥兒發出的尖鳴聲。哈利掛斷電話前問了幾個有關手機的問題。麥努斯講完電話,站起身來,踏進走廊。卡翠娜·布萊特的辦公室門開着,燈也亮着,裏頭卻沒人。麥努斯爬上樓梯,來到樓上的員工餐廳。

餐廳已打烊,但保溫瓶里還有微溫的咖啡,門邊的手推餐車上有薄脆餅乾和果醬。餐廳里只坐了四個人,其中一人是卡翠娜。她坐在牆邊一張餐桌前,正在閱讀活頁夾里的文件,面前是一杯水和一個餐盒,餐盒裏有兩個開口三明治。她臉上戴的眼鏡鏡架細、鏡片薄,看起來幾乎像是沒戴。

麥努斯倒了些咖啡,走到卡翠娜桌旁。

“打算加班嗎?”他問,坐了下來。

卡翠娜從面前的數據中抬起頭來,麥努斯似乎聽見她輕嘆一聲。

“看我猜得準不準?”麥努斯微笑說,“你帶了自製三明治,這表示你出門前就知道餐廳五點打烊,而且你今天會工作到很晚。抱歉,當警探就是有這種職業病。”

“是嗎?”卡翠娜說,眼睛眨也不眨,視線又回到數據上。

“對啊。”麥努斯說,啜飲咖啡,趁此機會好好觀察卡翠娜,只見她倚身向前,上衣領口內看得見胸罩的蕾絲花邊。“今天我調查碧蒂的失蹤案,我查到的和別人可以查到的一樣多,可是我認為她可能還在賀福區,說不定就躺在某個地方的雪堆或落葉堆下,也說不定躺在賀福區眾多小湖和小溪的其中一個裏。”

卡翠娜默不作聲。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認為嗎?”

“不知道。”卡翠娜語調平板,看着資料並未抬眼。

麥努斯越過桌面,將一部手機放在卡翠娜面前。卡翠娜面帶無奈的神情,抬起頭來。

“我想你一定知道,”麥努斯說,“這是一部手機,是一種很新的發明。一九七三年四月,手機之父馬丁·庫珀用手機跟家裏的老婆通話,這是史上第一次的手機通話。當然了,當時他並不知道這項發明後來會成為警方尋找失蹤人口最重要的方式。布萊特,如果你想成為一個還算合格的警探,就得好好聆聽和學習這些技術。”

卡翠娜摘下眼鏡看着麥努斯,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麥努斯喜歡她這抹微笑,雖然他不太明白這抹微笑背後的含意。“我洗耳恭聽。”

“很好,”麥努斯說,“因為碧蒂有一部手機,而手機會發出信號,信號會被附近地區的基站接收。不只是在你打電話的時候這樣,當你身上攜帶手機的時候也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美國人打一開始就把手機稱為蜂巢式電話,因為一個基站涵蓋一個小區域,就好像蜂窩一樣。我問過挪威電信,涵蓋賀福區的基站依然接收得到碧蒂的手機發出的信號,但我們找過整間房子,都沒發現她的手機,而且她不太可能把手機掉在她家旁邊,這樣就太過於巧合了,因此……”麥努斯揚起雙手,猶如變完戲法的魔術師,“喝完這杯咖啡以後,我就會通知重案指揮室,請他們派出搜索隊。”

“祝你好運。”卡翠娜說,將手機推還給麥努斯,翻過一頁文件。

“那是哈利的舊案子對不對?”麥努斯問。

“對。”

“他認為有個連環殺手正在到處殺人。”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應該也知道他料錯了吧?而且不是第一次了。哈利對連環殺手有一種病態的痴迷,他以為挪威是美國,可是他還沒在挪威發現過連環殺手。”

“瑞典出過幾個連環殺手,像是托馬斯·奎克(ThomasQuick)、約翰·阿索紐斯(JohnAsonius)、托雷·赫丁(ToreHedin)……”

麥努斯笑說:“你做過功課嘛,但如果你想學一些正統的調查方法,我建議你跟我去喝杯啤酒。”

“謝謝,我不……”

“或是去吃點東西也行,你那個餐盒不是很大。”麥努斯終於和卡翠娜四目交接,他直視卡翠娜的雙眼,只見她的眼眸中有種奇特的光芒,彷彿深處有火正在燃燒。麥努斯從未在別人眼中見過這種光芒,但他認為是自己點燃了卡翠娜眼中的火光,他認為自己在和她說完這番話之後,已晉陞到和她同樣的等級。

“你可以把這個當成是……”他開口說,假裝找尋適當的字眼,“訓練。”

卡翠娜露出微笑,大大的微笑。

麥努斯感覺心跳加速,全身發熱,似乎已感受到卡翠娜的身體貼上他,他的指尖觸摸她穿着絲襪的膝蓋,他往上游移的手發出噼啪聲。

“史卡勒,你想做什麼?想嘗嘗隊上新來的女同事嗎?”卡翠娜臉上的微笑更擴大了些,眼中的火光更為熾烈,“一逮到機會就跟她上床,就好像男孩把口水吐在最大塊的生日蛋糕上,好搶先別人一步,安靜地享受這塊大蛋糕?”

麥努斯不禁目瞪口呆。

“讓我給你幾個良心的建議,史卡勒,不要碰工作上的女人。如果你認為自己掌握到一條有用的線索,不要浪費時間跑來餐廳喝咖啡。還有,別跑來告訴我說你要通知重案指揮室,你應該打電話給霍勒警監,他才能決定是不是要派出搜索隊。然後你應該打電話給緊急應變中心,那裏才有人員待命,而不是這裏。”

卡翠娜將防油紙揉成一團,揮手一擲,將紙團往麥努斯背後的垃圾桶丟去。麥努斯不必回頭也知道紙團進了垃圾桶。卡翠娜收拾檔案,站了起來,這時麥努斯多少已經鎮定下來了。

“我不知道你在亂想些什麼,布萊特,你大概只是個欲求不滿的人妻,希望別的男人可以……可以……”麥努斯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媽的!他找不到適當的字眼,“我只是想教你幾手而已,你這個婊子。”

卡翠娜臉色驟變,彷彿窗帘被一把拉開,使得麥努斯直接看見她眼中的火焰。有那麼一瞬間,麥努斯認為卡翠娜會出手打他,但最後什麼事也沒發生。卡翠娜再度開口說話,麥努斯明白一切都只發生在她的眼眸里,她沒抬起一根手指,聲音也完全在控制之中。

“如果我誤會了你的意思,很抱歉,”卡翠娜說,但臉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她認為這個可能性極低,“還有,馬丁·庫珀不是打電話給他老婆,而是打給他在貝爾實驗室的競爭對手喬爾·恩格爾。史卡勒,你認為他是打電話過去要教對方几手,還是去炫耀?”

麥努斯看着卡翠娜離去,看着她的套裝摩擦她的背部,擺動身軀走向餐廳大門。媽的,真是個古怪的女人!他想站起來對她丟東西,但知道自己丟不中。再者,他不想移動,他害怕自己勃起的下體依然明顯。

哈利覺得自己的肺臟抵住了肋骨內部,他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但心跳依然快速,宛如一隻野兔在胸腔內高速奔馳。他站在艾克柏餐廳旁的森林邊緣,身上的慢跑衣因為吸飽汗水而顯得沉重。艾克柏餐廳是二戰時期開張的機能主義餐廳,曾是奧斯陸的驕傲與喜悅,面對東方矗立在奧斯陸上方的峭壁上。但後來客人不再從市中心長途跋涉前來這座森林,餐廳生意越來越壞,漸走下坡,裏頭變得斑駁簡陋,來的客人都是些過氣的舞痴、中年酒鬼和孤獨的遊魂,來這裏找尋其他孤獨的遊魂。最後餐廳終於歇業。哈利常喜歡駕車上山,來這裏遠離城市那一層層的黃色廢氣,沿着網狀小徑在富有挑戰性的陡峭地形上慢跑,燃燒肌肉里的乳酸。他喜歡停留在這家崩壞的美麗餐廳旁,坐在被雨打濕、野草蔓生的土地上,俯瞰這座曾屬於他的城市。如今他對這座城市的情感已然崩毀,他的感情資產已然易手,往日情人移情別戀。

城市躺在下方山谷中,每一側都有山脊隆起,這是奧斯陸峽灣里唯一的避風港。地質學家說奧斯陸是死火山的火山口。在這樣的夜晚,哈利可以將城市燈光想像成地殼的裂縫,灼亮的岩漿從裂縫下方透出光芒。城市另一側的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矗立在山脊上,宛如一個發光的白色逗號。他依循着跳台的方位,想找出蘿凱的家。

他想起了那封信,以及麥努斯剛剛打來的電話,說碧蒂的手機仍在傳送信號。他的心跳緩和了下來,心臟輸出血液,對腦部發出規律的信號,表示生命依然存在,猶如手機對基站發出信號。心臟,哈利心想,信號,那封信。這些東西令他作嘔,但為何他無法不去想這些東西?為何他已開始計算從這裏跑回車上再駕車到賀福區要多遠,才能去查看究竟哪一樣東西最令人作嘔?

蘿凱站在廚房窗戶旁,越過她家院子望着那片遮住鄰居屋舍的雲杉林。她在當地居民的會議上曾建議砍掉幾株雲杉,好讓更多光線透進來,但現場反應異常冷淡,眾人的想法不言而喻,因此她索性連提議投票都作罷。雲杉林可以避免外人朝內窺看,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居民就是喜歡這一點。奧斯陸上方的這座山上依然白雪皚皚,寶馬和沃爾沃轎車緩緩駛過彎道上山返家,回到電動車庫和擺好晚餐的餐桌上。晚餐是家庭主婦在保姆協助下準備的,這些家庭主婦勤跑健身中心,身材保持苗條,暫時中斷了職業生涯。

這棟房子是蘿凱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透過堅實的木質地板,可以聽見歐雷克的二樓房間裏傳來音樂聲。那是齊柏林飛船樂團和何許人樂團的音樂。蘿凱回想自己十一歲的時候,要她去聽父母那一輩的音樂是難以想像的,但歐雷克的那些CD是哈利送他的,他是真心喜歡才放這些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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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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