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雪人(9)
麥努斯環視四周,露出難以苟同的神情,看着擠在哈利辦公室里的其他三人:卡翠娜、哈利、來自鑒識中心的畢爾·侯勒姆。
“哈根分配給我的只有這樣而已,”哈利說,靠上椅背往後躺,“而且我們不是要調查命案,目前不是。”
“那目前要調查的是什麼?”卡翠娜問。
“失蹤案,”哈利說,“不過這件案子跟最近發生的其他案子有相似之處。”
“家庭主婦在晚秋的某一天突然悄悄遷居?”侯勒姆問,說話帶有一絲托騰地區的方言腔調,這個腔調是他從史蓋亞村搬到奧斯陸時一起帶來的,除此之外,他還帶了他收藏的黑膠唱片,裏頭有貓王、五十年代老搖滾、性手槍樂團、賈森-斯考奇樂團(Jason&theScorchers)的唱片,另外還帶了三套納什維爾的手工縫製西裝、一本美國《聖經》、一張稍小的沙發床、一套餐廳傢具,這套傢具在侯勒姆家族已傳承了三代。這些家當全都堆在拖車裏,由一輛沃爾沃亞馬遜轎車拖來奧斯陸;那輛亞馬遜是一九七〇年沃爾沃汽車生產的最後一輛亞馬遜轎車。侯勒姆是用一千兩百克朗買下的,即便在當時也沒人知道那輛車已經跑了多少公里,因為里程錶最多只能顯示到十萬公里。
不過那輛車完全體現了侯勒姆這個人以及他的信念。那輛亞馬遜裏頭的氣味勝過一切他聞過的氣味,其中混合了人造皮革、金屬、機油、被太陽曬到褪色的後車台、沃爾沃車廠、滲有“個人汗水”的座椅的氣味。侯勒姆解釋說所謂“個人汗水”並非人體產生的一般汗水,而是集合了所有前任車主的靈魂、業力、飲食習慣和生活形態的一層汗水。車子後視鏡掛着一對絨毛制大骰子,是初代的“絨毛骰子”,正好呈現了對昔日美國文化和美感產生的真切情感,以及帶有諷刺意味的距離感,十分能夠代表侯勒姆這個挪威農家子弟。他從小一隻耳朵聽的是美國歌手吉姆·里夫斯的鄉村音樂,另一隻耳朵聽的是美國雷蒙斯樂團的朋克搖滾,而且他兩者都愛。現在他坐在哈利的辦公室里,頭上戴着一頂雷鬼帽,讓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卧底的緝毒探員而不是鑒識員,雷鬼帽下方是一張圓滾滾的臉龐,腮邊留着大片鬢胡,顏色紅得像消防車,形狀彷彿炸肉排,一雙眼睛稍微突出,讓他時時刻刻呈現出一種有如魚類般好奇的表情。他是唯一哈利堅持要在這個調查小組裏安排的人選。
“還有一件事。”哈利說,朝辦公桌上的成堆文件伸出手,打開高射投影機。麥努斯咒罵一聲,以手遮眼,擋住突然照射在他臉上的模糊字跡。他挪動位置,哈利的聲音從投影機後方傳了出來。
“兩個月前,這封信出現在我的信箱裏,信封上沒有回郵地址,蓋的是奧斯陸郵戳,信是用標準噴墨印表機印出來的。”
哈利尚未開口,卡翠娜就關上了辦公室的燈,室內登時陷入黑暗,方形的光芒投射在白色牆面上。
眾人在靜默中閱讀那封信。
初雪即將降臨,屆時他將再現。冰雪融化之時,他將帶走另一人。你應自問:“誰堆了雪人?誰會堆雪人?誰生下了睦里?因為雪人並不知道。”
“真有詩意。”侯勒姆喃喃地說。
“什麼是睦里?”麥努斯問。
回應的只有投影機風扇的單調旋轉聲。
“最有趣的部分是誰是雪人。”卡翠娜說。
“顯然是某個腦筋有問題的人。”侯勒姆說。
只有麥努斯發出笑聲,但他的笑聲被打斷。
“睦里是一個人的綽號,這個人已經死了。”哈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睦里人是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原住民,這個綽號為‘睦里’的睦里人,生前在澳大利亞各地殺害了很多女人,但沒有人確切知道他究竟殺了多少人。他的本名叫羅賓·圖翁巴。”
旋轉風扇嗡嗡作響。
“連環殺手,”侯勒姆說,“就是你射殺的那個?”
哈利點點頭。
“這是不是表示你認為我們現在對付的是連環殺手?”
“由於這封信的緣故,我們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
“哇,慢一點慢一點!”麥努斯揚起雙手,“自從澳大利亞那件案子讓你成為名人之後,你喊‘狼來了’喊了多少次,哈利?”
“三次,”哈利說,“至少三次。”
“可是我們還是沒在挪威發現連環殺手,”麥努斯瞥了卡翠娜一眼,彷彿想確定她跟上了,“是不是因為你去FBI上過關於連環殺手的課?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到處都看見連環殺手?”
“也許吧。”哈利說。
“讓我提醒你,除了那個替好幾個老傢伙注射致命藥劑的護士,我們在挪威還沒發現過連環殺手,從來都沒有,再說那些老傢伙反正都已經一腳踏進棺材裏了。連環殺手只有美國才有,就算是美國也通常只在電影裏才看得到。”
“錯。”卡翠娜說。
眾人紛紛轉頭朝她看去,她捂着嘴打了個哈欠。
“瑞典、法國、比利時、英國、意大利、荷蘭、丹麥、俄羅斯、芬蘭都出現過連環殺手,這些都還只是已經偵破的案子,關於未揭露的數據,完全沒有人提過。”
哈利在黑暗中看不見麥努斯漲紅了臉,只看見他的臉部側影,下巴朝卡翠娜的方向突出,頗具攻擊性。
“我們手上連一具屍體都沒有,這種信更是多到可以塞爆一整個抽屜,很多瘋子的頭腦都比這個……這個……雪小子還不正常。”
“不同之處在於,”哈利說,站起身來,踱到窗前,“這個瘋子思考周密,當時的報紙並未提到睦里這個綽號,這個綽號是圖翁巴當拳擊手的時候,跟着馬戲團四處巡迴表演用的。”
最後一抹陽光從雲層縫隙流瀉而出。哈利看了看錶。歐雷克堅持說要早一點到,這樣他們也能看到超級殺手樂團的表演。
“那我們要從哪裏開始着手?”侯勒姆喃喃地說。
“什麼?”麥努斯說。
“那我們要從哪裏開始着手?”侯勒姆以誇張的語調複述一次。
哈利坐回辦公桌前。
“侯勒姆負責去貝克家,以調查命案的方式搜查貝克家的屋子和院子,尤其要仔細調查那部手機和碧蒂的圍巾。麥努斯,你去做一份過去類似案件的殺人犯、強姦犯和嫌犯清單……”
“還包括其他在逃的人渣。”麥努斯接口說。
“卡翠娜,你負責研究失蹤人口報告,看可不可以從裏頭找出模式。”
哈利等待卡翠娜問出無可避免、一定會問的問題:哪一種模式?但卡翠娜並沒有問,只是簡潔地點了點頭。
“好,”哈利說,“幹活去吧。”
“那你呢?”卡翠娜問。
“我要去看演唱會。”哈利說。
眾人離開辦公室之後,哈利低頭看着筆記本,上頭只草草寫了幾個字:未揭露的數據。
希薇亞奮力奔跑,朝森林最濃密的幽暗處奔去。她如此拚命奔跑,是為了逃命。
她並未繫上靴子的鞋帶,這時冰雪已跑進靴子。她衝過一層層落盡樹葉的低矮樹枝,胸前拿着一把小斧頭,斧頭的刀鋒紅艷艷的,因為沾染鮮血而閃爍光澤。
她知道昨天下的雪在蘇里賀達村早已融化,雖然村子距離這裏不到半小時車程,這裏的積雪卻可能要等到明年春天才會融化。如今她只希望當初他們沒搬來這個被上帝遺棄的地方,這個位於村子外的荒僻郊野。她希望自己奔跑在黑色柏油路上,這樣一來城市的噪聲就可以掩蓋她逃跑的聲音,她就可以安全地躲藏在人群中。然而這裏只有她孤身一人。
不對。
她並非完全孤身一人。
8鵝頸
第三日
希薇亞奔入森林,夜晚即將降臨。平常她十分痛恨十一月的夜晚來得那麼早,今天她卻覺得黑夜來得正是時候。她朝森林深處的黑暗處奔去,希望黑暗能抹去她的足跡,隱藏她的行蹤。這裏的地形她十分熟悉,可以辨別方向,避免自己往農莊的方向跑回去,或直接往……那人的方向奔去。問題是冰雪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地貌,覆蓋了小徑和熟悉的岩石,鋪平了所有的地形輪廓。還有薄暮……每樣東西的形體都被陰暗和她自己的驚恐所扭曲和改變。
她停下腳步,側耳聆聽,只聽見自己發出的刺耳喘息聲撕裂了寧靜,聽起來像是撕開她包在女兒餐盒外的防油紙。她設法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耳中只聽見血液在耳朵里的鼓動聲和小溪的潺潺水聲。小溪!他們常沿着那條小溪撿莓果、設陷阱或找尋雞隻,儘管他們內心深處都知道雞隻是給狐狸咬去了。小溪會延伸到一條碎石路,那條路上遲早都會有車輛經過。
她聽不見任何腳步聲,沒有小樹枝的噼啪聲,也沒有冰雪的嘎吱聲。也許她已經逃脫了?她彎着腰,迅速朝潺潺水聲的方向移動。
森林的地上彷彿鋪了白色床單,而床單上的低洼之處就是小溪流過的地方。
希薇亞直接踏入溪中,溪水淹到她的腳踝中間,很快就滲進了靴子。溪水極冰,冰凍了她的腿部肌肉。
她在溪里再度開始奔跑,沿着小溪流動的方向奔行。她邁開步伐,大步大步向前奔去,發出頗大的濺水聲。這樣就不會留下腳印了,她得意地想。她雖然在奔跑,脈搏卻緩和了下來。
她能這樣奔行如飛,必須歸功於去年她經常在健身中心的跑步機上慢跑。她甩掉了六公斤體重,體態可以說比大部分三十五歲女性還來得好。反正這話是英卡說的,英卡和她是去年在所謂的啟發研討會上認識的。她在那個研討會上得到了大量啟發,天啊,如果她能倒轉時間,回到十年前,對於一切她都會做出不同的決定!她不會嫁給羅夫,也用不着去墮胎。當然了,如今那對雙胞胎已來到世間,再這樣想也不可能成真,但是在雙胞胎尚未誕生之前,在她還沒見過埃瑪和歐嘉之前,這些是可能成真的,如此一來,她現在就不會身陷在那個她自己仔細建構起來的囚牢中。
她撥開懸垂在小溪上方的樹枝,眼角瞥見某樣東西,那是一隻動物,受到驚動后消失在昏暗的森林中。
她突然想到自己擺動手臂必須小心,別讓小斧頭砍到自己的腿。數分鐘過去了,但距離她剛才站在雞舍里宰殺雞隻,似乎已過了永恆。她切斷兩隻雞的脖子,正要宰殺第三隻時,突然聽見後方的雞舍大門發出吱的一聲。她立刻提高警覺,農莊裏只有她一個人,而且她並未聽見院子裏來傳來腳步聲或車聲。她注意到的第一樣東西是那個奇怪的工具,那工具的握把連接着圓環狀的金屬絲,看起來像是捕狐狸用的陷阱。那人握着奇怪的工具,說起話來,她逐漸明白自己成了獵物,死亡正朝她逼近。
她被告知了原因。
她聆聽那病態卻又清晰的邏輯,感覺血液在血管里越流越慢,彷彿凝結一般。接着她又被詳細告知她將如何死亡。那圓環開始發光,先是發出紅光,隨即轉為白光。就在此時,恐懼激使她揮動小斧頭。那人舉起手臂格擋,新磨利的斧鋒划入那人手臂的下方。她看見夾克和毛衣被劃了開來,彷彿拉鏈被拉開似的,也看見斧頭在赤裸肌膚上劃出一道紅線。那人蹣跚後退,地面濺了雞血十分滑溜,使得那人滑倒在地。她往雞舍後方的門奔去,那扇門通往森林,通往黑暗。
麻木感擴散到她的膝蓋,她肚臍以下的衣服都已被水浸濕,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抵達碎石路,從碎石路跑到附近的農莊不用十五分鐘。小溪轉了個彎,這時她的左腳踢到某個從水裏突出來的東西,那裏有個縫隙,她突然覺得像是有人抓住了她的腳,接着就一頭栽進溪里。希薇亞·歐德森腹部先着地,吞了幾口溪水,嘗到泥土和腐葉的味道,隨即撐起身體,跪了起來。待她察覺此處沒有別人,第一波驚慌過去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的腳被困住了。她將手伸進溪水裏摸索,料想可能會找到纏在腳上的樹根,不料卻摸到平滑堅硬的物體。那是金屬,她的腳上套着一個金屬環。她匆匆環視四周,查看自己剛剛踢到的是什麼,隨即就在積雪的岸邊看見了它。它有眼睛、羽毛和淡紅色的雞冠。她覺得恐懼再度在體內升高。那是個被切下的雞頭,並不是她剛剛在雞舍切下的,而是羅夫拿來放在這裏的。那是個誘餌。他們曾寫信去給當地議會,表示去年有隻狐狸殺害了十二隻雞,因此獲得許可,可以在農莊周圍一定半徑內設下一定數目的捕狐陷阱,而且必須遠離經常有人走動的小徑。這種陷阱一般被稱為“鵝頸”,設置鵝頸的最佳處是水底,誘餌則擺在一旁。狐狸一上鉤,鵝頸就會立刻夾起,夾斷狐狸的脖子,令狐狸當場死亡,至少理論上是如此。
她用手觸摸。他們去德拉門市的傑可野外用品店購買鵝頸時,服務人員說這種陷阱的彈簧非常有力,鉗口可以夾斷成人的腿,但她雙腳冰冷麻木,感覺不到痛楚。她的手指找到了連接在鵝頸上的細鋼索。她必須使用撬桿才能用力打開陷阱,但撬桿在農莊的工具屋裏,而且他們通常會用鋼索把鵝頸綁在樹上,以免半死不活的狐狸或其他動物拖走這種昂貴的陷阱。她的手在溪底摸到鋼索,沿着鋼索來到岸邊,鋼索上有個金屬標誌,依規定刻有他們的名字。
突然間她屏住氣息。她剛剛是不是聽見遠處傳來小樹枝斷裂的聲音?她看入濃重的黑暗裏,感覺心臟猛烈跳動。
麻木的手指沿着鋼索穿過積雪,她爬上小溪的岸邊。鋼索緊緊綁在一棵堅實的小樺樹樹榦上。她四處找尋,在雪中找到了鋼索綁的結,那個索結被凍成一團,堅硬難解。她必須打開這個索結,必須逃離這裏。
又是一聲小樹枝斷裂的噼啪聲,這次距離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