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救贖者(46)
“因為你說事情發生在厄斯古德,當時在那裏會強暴女人的男人並不多,而約恩·卡爾森正好是這種人。羅伯特床上的血來自一個叫索菲婭·米何耶茲的少女,昨天晚上她去了羅伯特的公寓,因為約恩命令她去。她按照安排,用她最好的朋友羅伯特之前給她的鑰匙開門進去。約恩強暴她之後還打了她一頓,她說他經常這樣做。”
“經常?”
“索菲婭說,去年夏天的一個下午,約恩第一次強暴她,地點是在米何耶茲家,當時她父母不在。約恩去她家的理由是要檢查公寓,畢竟那是他的工作,他也有權力決定誰可以繼續住在裏面。”
“你是說……他威脅她?”
哈利點了點頭:“他說索菲婭如果不聽他吩咐並保守秘密,他們一家人都會被逐出公寓,送回克羅地亞。米何耶茲一家人的命運都掌握在約恩手裏,索菲婭只好乖乖就範。這可憐的女孩什麼都不敢做,但她懷孕之後必須找人幫忙,找一個值得信賴、比她年長、可以安排墮胎又不會問太多的人幫忙。”
“羅伯特,”瑪蒂娜說,“我的天,她去找羅伯特幫忙。”
“對,雖然索菲婭什麼都沒說,但她認為羅伯特知道讓她懷孕的人是約恩,我也這麼認為,因為羅伯特知道約恩以前強暴過別人,對不對?”
瑪蒂娜默然不答,只是蜷曲在沙發上,收起雙腿,雙手抱住裸露的肩膀,彷彿覺得很冷,或想原地消失。
瑪蒂娜再次開口時,聲音十分微小,哈利仍聽得見莫勒的手錶嘀嗒作響。
“當時我十四歲,他做那件事的時候我只是躺在那裏,心想只要集中精神,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見天上的星星。”
哈利聆聽她講述那個厄斯古德的炎熱夏日、羅伯特和她玩的遊戲、約恩譴責的眼神陰沉中帶着妒意。那晚屋外廁所的門打開之後,約恩手持羅伯特的摺疊小刀站在門外。她被強暴之後一個人留在廁所里暗自哭泣,身體疼痛不已。約恩逕自走回屋子。沒想到不久之後,外面的鳥兒就開始歌唱。
“但最糟的不是強暴本身,”瑪蒂娜語帶哭腔,但雙頰仍是乾的。“最糟的是約恩知道他用不着威脅我,我自己就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他知道我就算把撕破的衣服拿出來當證據,並且取信於人,我心裏也會永遠懷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罪惡感將如影隨形,因為這關乎忠誠。我身為總司令的女兒,難道要用一個毀滅性的醜聞把父母和整個救世軍拖下泥沼?這些年來,每當我看着約恩,他都會用一種眼神看我,好像是說:‘我知道,我知道事後你害怕得無聲顫抖、哭泣,不敢讓人聽見。我心裏一直有數,並看見你無聲的懦弱。’”第一滴淚水滑落臉頰,“這就是我如此痛恨他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強暴我,這我可以原諒,而是因為他總是對我表現出他心知肚明的樣子。”
哈利走進廚房,撕下一張廚房紙巾,回到客廳,在瑪蒂娜身旁坐下。
“小心你的妝,”哈利把紙巾遞給她,“等一下總理會出席。”
她小心地按壓臉頰。
“史丹奇去過厄斯古德,”哈利說,“是不是你帶他去的?”
“你在說什麼?”
“他去過那裏。”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那個氣味。”
“氣味?”
哈利點了點頭:“一種像是香水的甜膩氣味,我在約恩家給史丹奇開門時第一次聞到,第二次是在旅社房間,第三次是今天早上我在厄斯古德醒來時,在毯子上聞到的。”他凝視瑪蒂娜的鑰匙形瞳孔。“瑪蒂娜,他在哪裏?”
瑪蒂娜站起身來:“我想你該走了。”
“先回答我。”
“我不需要回答我沒做過的事。”
她伸手去開客廳的門,哈利搶上前去,站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瑪蒂娜……”
“我得去音樂廳了。”
“瑪蒂娜,他殺了我的好朋友。”
她的神情冷漠又強硬,答道:“也許他不該擋路。”
哈利抽回雙手,像被燙到似的。“你不能讓約恩·卡爾森就這麼被殺死,這樣寬恕何在?寬恕不是你們這一行的核心部分嗎?”
“是你認為人會改變,”瑪蒂娜說,“不是我。我不知道史丹奇在哪裏。”
哈利讓她離開。她走進廁所,關上了門。哈利站着等待。
“你對我們這一行有錯誤的印象,”瑪蒂娜在門后高聲說,“我們的工作跟寬恕無關。我們的工作跟別人一樣,只是尋求救贖而已,不是嗎?”
儘管寒冷,里卡爾依然站在外面,雙臂交疊倚在引擎蓋上。哈利離去時對他點了點頭,他沒有回應。
32離境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晚上六點三十分,犯罪特警隊裏異常忙碌。
哈利在傳真機旁找到歐拉·李,他看了一眼傳真機打出的紙,是國際刑警傳來的。
“歐拉,發生了什麼事?”
“甘納·哈根打電話召回全隊的人,每個人都回來了,我們一定要逮到那個殺害哈福森的傢伙。”
歐拉的語氣十分堅決,哈利一聽就知道這反映了今晚整個六樓的氣氛。
哈利走進他的辦公室,麥努斯正站在辦公桌前打電話,快速而大聲地說著什麼。
“亞菲,我可以給你和你的手下製造更多想像不到的麻煩,如果你不派手下幫我去街上找人,你就會成為頭號通緝犯,我說得夠清楚了嗎?聽好:這個人是克羅地亞人,中等身高……”
“金髮平頭。”哈利說。
麥努斯抬起頭來,對哈利點了點頭。“金髮平頭,有發現再打給我。”
他掛上電話。“外面鬧哄哄地忙成一團,每個人都隨時準備行動,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
“嗯,”哈利說,“還是找不到約恩·卡爾森?”
“連個影子都沒找到,我們只知道他女朋友西婭說他們約好今天晚上在音樂廳碰面,他們的位子在貴賓包廂。”
哈利看了看錶:“那史丹奇還有一個半小時來決定他能否完成任務。”
“你怎麼知道?”
“我打電話問過音樂廳,他們說門票四周前就賣完了,沒有票不得入場,連大廳都進不去。換句話說,約恩只要入場就安全了。給挪威電信的托西森打電話,看他是否還在位子上,如果在的話,叫他追蹤約恩的手機。對了,音樂廳外一定要部署足夠的警力,每個人都要帶槍,並熟知史丹奇的樣子。然後打電話去總理辦公室,通知他們今晚有額外的安保措施。”
“我?”麥努斯說,“總……總理辦公室?”
“打就是了,”哈利說,“你已經長大了。”
哈利用辦公室電話撥打他熟記的六個電話號碼之一。
另外五個電話號碼是:小妹的電話、奧普索鄉老家的電話、哈福森的手機、畢悠納·莫勒以前的私人電話、愛倫·蓋登已停機的電話。
“我是蘿凱。”
“是我。”他聽見蘿凱吸了口氣。
“我想也是。”
“為什麼?”
“因為我正好想到你,”蘿凱咯咯地笑着,“我們就是會心有靈犀,你不覺得嗎?”
哈利閉上眼睛。“我想明天去找歐雷克,”他說,“就像上次我們討論的那樣。”
“太好了!”蘿凱說,“他一定會很高興,你會過來接他嗎?”她聽見哈利猶豫片刻,又補上一句:“只有我們在家。”
哈利既想問又不想問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會盡量六點左右到。”他說。
根據托西森所說,約恩的手機位於奧斯陸東部,可能是在赫格魯區或黑布洛登區。
“這沒什麼用。”哈利說。
哈利在六樓踱來踱去,走進每間辦公室,聽聽有什麼進展。一小時后,他穿上外套,說要去音樂廳。
他把車停在維多利亞式露台大樓附近小街的禁止通行區,經過外交部,走下羅斯洛克路寬闊的台階,右轉朝音樂廳走去。
身穿正裝的人們快步穿過冰冷刺骨的零下低溫,來到玻璃帷幕前開放的大廣場。入口兩側各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外套、戴着耳機的寬肩男子。音樂廳前方每隔一段距離站着一名制服警察,共有六人。來看錶演的人邊發抖邊對他們投以好奇的目光,因為奧斯陸警察手持機關槍是很罕見的。
哈利在制服警察中認出西韋特·傅凱,朝他走去:“我不知道德爾塔小隊也被找來了。”
“的確沒有,”傅凱說,“是我打電話去警署說我們想幫忙的。他以前是你的搭檔,對不對?”
哈利點了點頭,從外套內袋裏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傅凱,他搖了搖頭。
“約恩·卡爾森還沒出現?”
“還沒,”傅凱說,“等總理來了以後,我們就不會讓其他人進入貴賓包廂。”這時兩輛黑色轎車駛進廣場。“說曹操曹操到。”
哈利看見總理下車,迅速被引進音樂廳。前門打開,哈利瞥見在門口恭候的迎接隊伍。戴維·埃克霍夫露出燦爛笑容,西婭·尼爾森的笑容則沒那麼燦爛,兩人都穿着救世軍制服。
哈利點燃香煙。
“好冷,”傅凱說,“我的雙腿和半顆頭都沒感覺了。”
哈利心想,我真羨慕你。
哈利抽了半根煙,大聲說:“他不會來了。”
“看來是這樣,希望他沒找到卡爾森。”
“我說的是卡爾森,他知道遊戲開始了。”
傅凱看了一眼這位高大的警監,在哈利酗酒又無法無天的傳言尚未流傳開來時,他曾認為哈利是可以加入德爾塔小隊的優秀人才。“什麼遊戲?”傅凱問道。
“說來話長。我要進去了,如果約恩·卡爾森出現的話,立刻逮捕他。”
“卡爾森?”傅凱一臉茫然,“那史丹奇呢?”
哈利放開手上的煙,煙掉落在他腳邊的雪地中,發出噝的一聲。
“對,”哈利慢聲慢氣地說,彷彿在自言自語,“那史丹奇呢?”
他坐在黑暗中,用手指擺弄着放在大腿上的大衣。音箱正播放着輕柔的豎琴音樂。天花板上的聚光燈投出光柱,在觀眾席間掃動,他心想這應該是為待會兒舞台上的表演製造令人期待的氣氛。
他前面幾排的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因為有十幾位賓客來到現場,有幾個人稍微站起,但經過一陣交頭接耳後,他們又坐了下來。看來在這個國家,人們並不會以起立的方式來對民選領導者表達敬意。那十幾人被帶到他前面三排的位子坐下,那些位子在他等待的半小時裏一直是空的。
他看見一名穿西裝的男子身上有條電線連到一隻耳朵,卻不見制服警察的蹤影。外面的警察見了他也沒有任何警覺。事實上,他一直期待碰到更強大的警力,畢竟瑪蒂娜說過總理會來看音樂會。但話說回來,警察多又怎樣?他是隱形的,比以往更為隱形。他對自己感到滿意,環視周圍的觀眾。現場應該有上百名身穿晚禮服的男士吧,他已經能想到場面會有多混亂,他也已經計劃好簡單有效的逃脫路線。昨天他來過音樂廳,已經看好了。今晚開始之前,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檢查男廁的窗戶,確認沒上鎖。那扇結霜的樸素的窗戶可以向上推開,而且夠大夠低,足以讓一個男人爬到外面的屋檐上,再躍下三米,落在停車場的某個車頂上,然後穿上大衣,走上繁忙的哈康七世[19]街,快步行走兩分四十秒,抵達國家劇院站的月台,那裏每二十分鐘有一班機場特快列車停靠。他計劃搭乘的列車將在八點十九分離站。離開廁所之前,他在外套口袋裏放了兩塊除臭錠。
為了進入音樂廳,他得兩度出示門票。一名女性工作人員指着他的大衣,說了幾句挪威語,他只是微笑着搖頭。她驗票之後,領着他前往貴賓包廂的座位。原來所謂的貴賓包廂不過是觀眾席中央的四排普通座位,特地用紅色分隔繩圍起來。瑪蒂娜說過約恩·卡爾森和女友西婭會坐在哪個位子上。
他們終於來了。他看了看錶。八點零六分。觀眾席間燈光微亮,台上的燈光又過於強烈,讓他難以辨認代表團中的任何人,但突然有一張臉被小聚光燈照亮,在那一瞬間,他很確定地認出那張痛苦蒼白的臉。那是在歌德堡街跟約恩·卡爾森一起坐在車子後座的女子。
前方有幾個人似乎搞混了座位號碼,但情況很快得到解決,人牆坐了下來。他緊握大衣里的槍柄。彈倉中有六發子彈。他不熟悉這種左輪手槍,它的扳機比一般手槍重,不過他練習了一整天,已經找到擊錘擊發子彈的臨界點。
接着眾人彷彿接到隱形信號般安靜了下來。
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走上台,他心想應該是要歡迎現場來賓。男子說了幾句話,大家都站了起來。他跟着站起,並看見周圍的人都靜靜低下頭來。一定是有人死了。過了一會兒,台上男子說了幾句話,大家都坐了下來。
幕布終於升起。
哈利站在舞台側面的黑暗中,看着幕布升起,腳燈令他看不見觀眾,但他感覺得到他們的存在,宛如一隻正在呼吸的巨大動物。
指揮揚起他的指揮棒,奧斯陸第三軍團唱詩班唱出哈利在救世軍會議廳聽過的歌曲。
“揮舞救贖的旗幟,展開聖戰!”
“請問,”哈利聽見一個聲音傳來,轉頭就看見一名戴着眼鏡和耳機的年輕女子。“你站在這裏做什麼?”她問道。
“我是警察。”哈利說。
“我是舞台監督,我得請你離開,你站在這裏會擋路。”
“我在找瑪蒂娜·埃克霍夫,”哈利說,“聽說她在這裏。”
“她在那裏。”舞台監督指了指台上的唱詩班。哈利凝神望去,看見了瑪蒂娜。她站在頂部台階的最後一排,以受難般嚴肅的神情唱着歌,彷彿口中高唱的是逝去的愛情,而不是戰鬥和勝利。
她旁邊站着里卡爾。里卡爾和她不同,嘴角掛着欣喜的微笑,面容在唱歌時變得很不一樣,被壓抑的嚴酷表情不見了,年輕的眼睛放出光芒,彷彿打從心底相信這些歌詞:為了慈善和悲憫,有一天他們將替上帝征服世界。
哈利驚訝地發現聖歌的旋律和歌詞確實能震撼人心。
唱完之後,觀眾熱烈鼓掌。唱詩班下台朝舞台側邊走去。里卡爾看見哈利,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未發一語。瑪蒂娜看見哈利后只是低下雙眼,從他身旁繞過。哈利橫踏一步,擋在瑪蒂娜面前。
“瑪蒂娜,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請你好好把握。”
她沉重地嘆了口氣:“我說過,我不知道他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