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救贖者(47)
哈利抓住她的肩膀,壓低嗓門輕聲說:“你會因協助及教唆他人犯罪而被逮捕,你想讓約恩稱心如意嗎?”
“稱心如意?”她露出疲憊的微笑,“他要去的地方一點都談不上稱心如意。”
“那你唱的歌呢?‘他總是慈悲為懷,是罪人最好的朋友。’難道這沒有任何意義嗎?只是空話而已?”
瑪蒂娜沉默不語。
“我知道這很困難,”哈利說,“比你在燈塔餐廳給予廉價的寬恕和自我滿足式的施捨還困難,因為你在燈塔做的事,就像無助的毒蟲從無名氏身上偷東西來滿足自己的需要一樣,可是這算什麼?比起原諒一個需要你原諒的人、一個正朝地獄走去的罪人,這算什麼?”
“別再說了。”她嗚咽着,伸出無力的手想推開哈利。
“瑪蒂娜,要拯救約恩還來得及,這樣等於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他在煩你嗎,瑪蒂娜?”里卡爾說。
哈利並未回頭,只是握緊右拳,做好準備,直視瑪蒂娜熱淚盈眶的雙眼。
“沒事,里卡爾,”她說,“沒事的。”
哈利聽見里卡爾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眼睛依然望着她。這時台上有人彈起結他,鋼琴聲也隨之加入。哈利知道這首歌,他在伊格廣場和厄斯古德莊園的收音機里都聽過這首歌。這首歌是《晨曲》。哈利覺得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不幫我制止這件事發生,他們兩個人都會死。”哈利說。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約恩有邊緣性人格障礙,容易被他的憤怒所左右,而史丹奇什麼都不怕。”
“你是想告訴我你這麼想救他們是因為這是你的工作嗎?”
“對,”哈利說,“也因為我答應過史丹奇的母親。”
“母親?你跟他母親說過話?”
“我發誓說我會救他兒子。如果我現在不阻止史丹奇,他一定會被射殺,就跟上次在集裝箱碼頭一樣,相信我。”
哈利凝視瑪蒂娜,然後轉身離開,走到樓梯口時,他聽見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在這裏。”
哈利猛然停步:“什麼?”
“我把票給史丹奇了。”
這時舞台上餘下的燈光全部亮起。
前方人群的剪影在瀑布般的閃爍白光襯托下顯得十分清楚,他低坐在位子上,緩緩舉起了手,將短槍管放在前面的椅子上,在他和西婭左側那個身穿晚禮服的男子之間拉出一條清晰的射擊線。他打算開兩槍,有必要的話再站起來開第三槍,儘管他知道兩槍就足夠了。
扳機感覺比之前輕了,他知道這是腎上腺素的作用,但他不再感到害怕。他的手指越扣越緊,接着便來到沒有阻力的一點,這是扳機上零點五毫米的無人之境。到了這點,你必須放鬆,手指一扣到底,因為已經無法回頭,一切將由不可阻擋的物理法則及手槍機械裝置接管。
那個後腦勺即將吃上一發子彈的人轉過來跟西婭說了些什麼。
就在此時,他的大腦觀察到兩個奇怪的現象。第一,約恩·卡爾森怎麼會穿晚禮服而不是救世軍制服?第二,西婭和約恩之間的身體距離不合理,在音樂這麼大聲的音樂廳里,按理說情侶應該會依偎在一起。
在這絕望的一刻,他的大腦試圖扭轉他已進行的一連串動作,但他的手指已在扳機上彎曲。
一聲巨響響起。
那聲音震耳欲聾,哈利耳中嗡嗡作響。
“什麼?”他對瑪蒂娜吼道,試着蓋過鼓手突然猛力敲鈸所產生的巨響。那聲巨響讓哈利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
“他坐在第十九排,在約恩和總理後方三排,二十五號,就在正中間。”她試着微笑,嘴唇卻抖得太過厲害,“哈利,我為你拿到音樂廳最好的位子。”
哈利注視着她,轉身拔腿狂奔。
約恩·卡爾森在奧斯陸中央車站的月台上奮力衝刺,但他的速度一向不夠快。自動門發出尖嘯聲,再度關上,微光閃爍的機場特快列車開始行進,這時他才趕到。他嘆了一口氣,放下行李箱,卸下小背包,在月台上的設計師長椅上癱坐下來,把黑色手提包放在大腿上。下一班列車十分鐘后抵達。沒問題,他還有很多時間,非常非常多的時間,多到他幾乎希望自己的時間少一點。他看了看隧道,下一班列車將從那裏出現。索菲婭離開羅伯特家之後,他終於一覺睡到天亮,還做了夢,一個噩夢,夢中朗希爾德的眼珠把他嚇得不知所措。
他看了看錶。
音樂會已經開始,可憐的西婭一定獨自坐在座位上,搞不清楚狀況,其他人也一樣。約恩朝雙手呼了口氣,但冷空氣立刻降低了哈氣的溫度,令他的雙手感覺更冷。他必須離開,別無選擇,因為一切都已失控,他無法再冒險待在奧斯陸。
一切都是他的錯。昨晚他失去了對索菲婭的控制,他應該預見這件事才對。他的緊繃情緒完全宣洩出來。他之所以如此憤怒是因為索菲婭一言不發、不聲不響地接受一切,只是用封閉退縮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一隻羔羊,一隻獻祭的羔羊。於是他打了她的臉,用緊握的拳頭,打得指節破皮,接着又是一拳。真是愚蠢。為了不看見她的臉,他把她翻過去面對牆壁,一直到射精之後才冷靜下來,但為時已晚。他看着索菲婭離開的模樣,知道這一次她再也無法用撞到門或在冰上跌倒的理由瞞過去了。
他不得不逃走的第二個原因是昨天他接到一通無聲電話,他查到電話號碼屬於薩格勒布的國際飯店。他不知道他們怎麼拿到了他的手機號碼,因為這個號碼並未公開。但他知道這通電話代表什麼意思:雖然羅伯特死了,但他們之間還沒了結。這不在計劃之中,他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也許他們會再派一個殺手來奧斯陸。無論如何,他都得離開。
他火速買了經由阿姆斯特丹飛往曼谷的機票,用的是羅伯特·卡爾森的名字,就跟今年十月他買機票的方法一樣。同樣,這時他的外套內袋裏也放着弟弟羅伯特有效期十年的護照。沒有人會說他看起來跟護照相片上的人不像,海關的人也都知道年輕人在十年間的長相會出現很大變化。
買完機票后,他前往歌德堡街整理行李和背包。距離航班起飛還有十小時,他需要找個地方躲藏,因此他前往救世軍在赫格魯區的一套簡陋裝潢的公寓,他手上有鑰匙。這套公寓已經空了兩年,雖然有發霉的問題,但那裏仍有沙發、填充物從背後冒出來的扶手椅、床鋪。床上有一張沾有污漬的床墊。這裏就是索菲婭被命令每周四晚上六點前來的地方。床墊上的污漬有些是索菲婭留下的,有些是他單獨在這裏時留下的,而那些時候他總是想着瑪蒂娜。他跟瑪蒂娜的事就像是只被滿足過一次的饑渴,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尋求饑渴的滿足,如今他終於在一個十五歲的克羅地亞少女身上找到。
到了秋天的某一天,羅伯特氣沖沖地跑來找他,說索菲婭向他吐露心事。約恩聽了大發雷霆,幾乎失控。
這實在……太令他羞愧了,就像十三歲那年父親拿皮帶抽他,只因母親在他的床單上發現精液痕迹一樣。
當羅伯特威脅說如果他敢再看索菲婭一眼,就要把事情告訴所有救世軍高層時,他就知道自己只剩一條路可走,而這條路並非再也不跟索菲婭見面。其實羅伯特、朗希爾德和西婭都不明白,他必須擁有索菲婭,這是他能獲得救贖和真正滿足的唯一方式。再過幾年,索菲婭的年紀就會太大,那時他只得再去找別人。但是在那之前,索菲婭會是他的小公主、他靈魂的亮光、他胯間的火焰,就如同當年的瑪蒂娜一樣。當年在厄斯古德莊園,她讓性的魔法第一次起了作用。
月台上來了許多人。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也許他只需要在泰國待個幾星期就能回來,回到西婭身旁。他拿出手機給西婭發短訊:爸生病了,我今晚飛去曼谷,明天打電話給你。
他按下發送鍵,拍了拍黑色手提包,那裏裝有相當於五百萬克朗的美元。爸一定會非常高興,他終於可以還清債務,重獲自由了。約恩心想,我背負着別人的罪惡,我會讓大家自由。
他看着有如黑色眼窩的隧道。八點十八分,機場快速列車呢?
約恩·卡爾森呢?他掃視前方的背影,緩緩放下左輪手槍。他的手指聽從命令,放鬆了扣在扳機上的壓力。他永遠不會知道剛才距離擊發子彈究竟有多近,只知道約恩·卡爾森不在這裏。這就是剛才那些人找位子會出現混亂的原因。
音樂安靜下來,鼓刷在鼓面上輕輕掠過,結他的撥弦也變得緩和。
他看見約恩·卡爾森的女友低下頭去,肩膀上下活動,彷彿在包里找東西。她低頭坐了幾秒鐘,接着就站起身來。他的視線跟隨着她,看見她慌忙移動,以及那排觀眾紛紛站起來讓她走過。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抱歉。”他說著站了起來,幾乎沒注意到受他影響而站起來的觀眾對他怒目而視、煩躁嘆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那女子身上,她是他找到約恩的最後機會,而這個“機會”正要離開會場。
他走進大廳,停下腳步,聽見通往會場的隔音門關上,彷彿彈指之間,音樂就消失了。女子沒走太遠,正站在大廳中央的兩根柱子之間發短訊。兩名穿西裝的男子站在會場另一個入口旁說話,寄物處的兩名女工作人員坐在櫃枱內望着遠方發獃。他確認掛在手臂上的大衣內依然藏着左輪手槍,他正打算接近女子,這時卻聽見右側傳來奔跑聲,一轉頭就看見一名雙頰泛紅、雙目圓睜的高大男子朝他疾沖而來。是哈利·霍勒。他知道這時已然太遲,大衣阻礙了他,使他無法精確瞄準。他蹣跚後退,靠上牆壁。哈利的手撞上他的肩膀。他一臉驚異地看着哈利抓住會場入口的門把,猛力把門拉開,消失在門內。
他靠在牆上,用力閉上眼睛,然後緩緩直起身子,睜開眼睛,看見女子把手機拿在耳邊,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走上前去,站到女子面前,將大衣拉到一側,讓女子看見手槍,並用緩慢而清楚的聲音說:“請跟我走,不然我就殺了你。”
他看見女子目光一沉,瞳孔因恐懼而渙散,手機掉落。
手機掉落到鐵軌上,發出砰的一聲。約恩看着依然響個不停的手機。在他看清楚來電者是西婭之前,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又是昨晚那個不出聲的人打來的。那人沒說一句話,但現在他很確定那人是個女人。是她,是朗希爾德打來的。停下來,別再亂想了!這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瘋了?他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這時他可不能再失控了。
火車駛入車站,他抓起黑色手提包。
車門打開,激起一團空氣。他登上列車,將行李箱和背包放到行李置放處,找到空位坐下。
一排排坐滿觀眾的座位上有個空位,看起來像是少了顆牙。哈利仔細看過一張張臉,但不是太老、太年輕,就是性別不對。他跑到第十九排的第一個座位旁蹲下,這個位子上坐着一名白髮老翁。
“我是警察,我們正在……”
“什麼?”男子高聲說,把手靠在耳邊。
“我是警察,”哈利拉高嗓門說,並看見前幾排有個耳朵後方有電線的男子動了動,對着領子說話,“我們正在找一個人,他坐在這一排中間,你有沒有看見任何人離開或……”
“什麼?”
一個老婦人傾身過來,顯然她是老翁今晚的同伴:“他剛剛離開,在表演中途離開觀眾席……”她強調“表演中途”這幾個字,顯然認為這就是警察要找那個人的原因。
哈利奔上過道,推門而出,衝過大廳,跑下通往前門的樓梯,看見外面有個制服警察的背影,便在樓梯上大喊:“傅凱!”
西韋特·傅凱轉過頭來,看見哈利開門出來。
“剛剛有沒有一個男人從這裏出來?”
傅凱搖了搖頭。
“史丹奇在音樂廳里,”哈利說,“發佈警報。”
傅凱點點頭,翻起領子。
哈利奔回前廳,看見地上有個紅色手機,就詢問寄物處的兩名工作人員是否看見有人離開會場。她們互望一眼,異口同聲地說沒有。哈利問除了通往前門的樓梯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出口。
“還有緊急出口。”其中一人說。
“對,可是緊急出口的門關上時聲音很大,我們一定會聽見。”另一人說。
哈利站在會場門外,把大廳從左到右看了一遍。史丹奇真的來過這裏嗎?瑪蒂娜這次說的是真話嗎?就在此時,他知道瑪蒂娜說的是真話,因為他再度在空氣中聞到那股甜膩的氣味。就是剛才他跑過來時擋在路上的男子。他立刻知道史丹奇會從哪裏離開。
哈利拉開男廁的門,冷風立刻從另一側開啟的窗戶吹了進來。他來到窗邊,低頭往屋檐和底下的停車場望去,並用拳頭猛捶窗檯:“該死的!”
這時,一個隔間裏傳出聲音。
“嘿!”哈利吼道,“有人在裏面嗎?”
那聲音再度傳來,聽起來像是啜泣。哈利掃視一整排門鎖,找到一個顯示為紅色“使用中”字樣的。他趴到地上,看見一雙穿着女鞋的腳。
“我是警察,”哈利吼道,“你有沒有受傷?”
啜泣聲停止。“他走了嗎?”一個顫抖的女性聲音說。
“你說誰?”
“他叫我在這裏待十五分鐘。”
“他走了。”
隔間門盪了開來,西婭·尼爾森跌坐在馬桶和牆壁之間的地上,妝都哭花了。
“他說如果我不說出約恩在哪裏就殺了我。”西婭語帶哭聲,彷彿是在道歉。
“那你怎麼說?”哈利扶她坐到馬桶蓋上。
她的眼睛眨了兩下。
“西婭,你跟他說了什麼?”
“約恩發短訊給我,”她目光渙散地看着廁所牆壁,“說他爸生病了,今晚他要飛去曼谷。你想想看,什麼時候不選偏偏要選今晚。”
“曼谷?你這樣告訴史丹奇了?”
“今晚我們本來要一起招待總理的,”西婭說,淚珠滾落臉頰,“可是他連我的電話都不接,他……他……”
“西婭!你有沒有說約恩今天晚上要乘飛機?”
她夢遊似的點了點頭,彷彿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哈利站起身來,大步走進大廳。瑪蒂娜和里卡爾正在大廳里跟一名男子說話,哈利認得男子是總理的保鏢之一。
“取消警報,”哈利喊道,“史丹奇已經走了。”
三人轉頭朝他望來。
“里卡爾,你妹妹坐在男廁里,你可以去照顧她嗎?瑪蒂娜,能跟我來嗎?”
哈利不等瑪蒂娜回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往出口的方向走,她得小跑才能跟上。
“我們要去哪裏?”她問道。
“加勒穆恩機場。”
“那你拉我去幹嗎?”
“親愛的瑪蒂娜,你要來當我的眼睛,你要替我看見那個隱形人。”
他在火車窗戶的映像中細看自己的臉:額頭、鼻子、臉頰、嘴巴、下巴、眼睛,想找出他臉上的秘密究竟藏在何處,卻在紅色領巾之上找不到任何特別之處,只看見一張有眼睛和頭髮的面無表情的臉,映在奧斯陸中央車站到利勒斯特倫之間的隧道牆壁上,看起來跟外面的夜色一樣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