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救贖者(45)
最後一抹日光透過橘色雲朵灑在挪威最大墓園西側的雲杉和屋頂上。哈利經過南斯拉夫陣亡軍人石碑、挪威工黨的墓地、挪威總理埃納爾·基哈德森和特里格弗·布拉特利的墳墓,最後來到救世軍的墓地。不出所料,他在新下葬的墳墓旁看見了索菲婭,她直挺挺地坐在雪地里,身上裹着大羽絨外套。
“嘿。”哈利在索菲婭身旁坐下。
他點了根煙,在寒風中呼氣,風將藍煙吹散。
“你媽說你剛出門,”哈利說,“還把你爸買給你的花帶走了,所以不難猜想。”
索菲婭沒有回答。
“羅伯特是個好朋友,對不對?是個能讓你信賴和傾訴的人,不是強暴者。”
“是羅伯特做的。”索菲婭毫無生氣地說。
“索菲婭,你把花放在羅伯特的墳墓上。我相信強暴你的另有其人,而且他昨晚又強暴了你一次,他還可能再強暴你很多次。”
“不要管我!”索菲婭吼道,掙扎着在雪地里站起來,“你們怎麼都聽不懂啊?”
哈利一手夾煙,一手抓住索菲婭的手臂,用力把她拉回雪地。
“索菲婭,羅伯特已經死了,但你還活着,你聽見了嗎?如果你還想繼續活下去,我們最好現在就逮到他,否則他還會繼續犯罪。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看着我。看着我,我在跟你說話!”
哈利的怒氣嚇到了索菲婭,她朝他看來。
“索菲婭,我知道你害怕,但我保證無論如何我都會逮到他,我發誓。”
哈利看見索菲婭目光閃動,如果他沒看錯,那代表的是希望。他靜靜等待,接着索菲婭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說了句話。
“你說什麼?”哈利問道,傾身向前。
“誰會相信我?”她低聲說,“現在……羅伯特死了,誰會相信我?”
哈利謹慎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試了才會知道。”
橘色雲朵逐漸變紅。
“他威脅我說如果不按他的話做,就要摧毀我們的一切,”索菲婭說,“他說他會把我們逐出公寓,讓我們不得不回祖國,可是在那裏我們一無所有。而且如果我說出來,誰會相信?誰?……”
她頓了頓。
“只有羅伯特相信。”哈利說,靜靜等待。
哈利看了看麥茲名片上的地址。他之所以想去找麥茲,首先是想問他為什麼打電話給哈福森。從這個地址來看,他必須經過蘿凱和歐雷克位於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家。
哈利開車經過蘿凱家時並未減速,只是朝車道上望了一眼。他上次經過時看見車庫外停着一輛切諾基吉普車,猜想應該是馬地亞醫生的車,但此時那裏只停着蘿凱的車,歐雷克房間的窗戶亮着。
車子駛過奧斯陸最貴豪宅之間的U形道路,道路逐漸變直,朝懸崖的方向不斷向上延伸,經過奧斯陸的白色尖塔,也就是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山下是城市和峽灣,白雪皚皚的小島之間飄着淡淡寒霧。今年最短的白晝的確只是由日出和一眨眼的日落所構成,山下城市已亮起燈火,宛如聖誕倒計時的蠟燭。
謎團的拼圖已經拼得差不多了。
哈利按了麥茲家的門鈴四次,卻無人回應,只好放棄。他走回車子時,一名男子從隔壁房間跑過來,問哈利是不是麥茲的朋友。男子說他不想干涉麥茲的私生活,但今天早上他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而且麥茲剛失去妻子不是嗎?他們是不是該打電話報警?哈利回到麥茲家,打破前門旁的窗戶,使得警鈴大作。
警鈴不斷重複着兩聲一組的粗啞警報。哈利朝客廳走去,看了看錶,減去莫勒撥快的兩分鐘,記下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十七分,以便記錄在報告上。
麥茲身上一絲不掛,後腦不知所蹤。
他側身躺在明亮屏幕前的拼花地板上,那把有着赭紅色槍托的步槍彷彿是從他嘴裏長出來的。步槍的槍管很長,哈利從眼前景象判斷,麥茲應該是用大腳趾扣下扳機。要做到這一點,不僅要動作協調,還得死意堅定。
警報聲停了下來。哈利聽見投影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投射出來的暫停畫面在屏幕上不停顫動,畫面中是新郎新娘步上紅地毯的特寫。兩張露出純潔笑容的臉龐和白色婚紗濺上了血,血已凝固,在屏幕上形成格狀條紋。
干邑白蘭地的空酒瓶下壓着一張遺書,寫着短短几個字。
爸爸,原諒我。麥茲。
31復活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他看着鏡中那張臉。有一天,也許是明年,早上他們走出武科瓦爾的小房子時,鄰居們是否會用微笑來和這張臉打招呼、說聲你好,就像在跟熟悉、安全、善良的面孔打招呼一樣?
“完美極了。”他背後的女子說。
他心想女子指的應該是他身上穿的這套小晚禮服。這裏是一家西裝出租兼乾洗店,他正在照鏡子。
“多少錢?”他問道。
他付了錢,答應明天十二點以前會送還西裝。
他走進灰濛濛的陰鬱天色中,找到一家可以喝咖啡的餐廳,餐點也不會太貴。接下來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他看了看錶。
今年最長的黑夜來臨了,薄暮將屋舍與原野籠罩在灰濛濛的天色中。哈利駕車離開霍爾門科倫區,但還沒抵達格蘭區,陰暗就已入侵公園。
剛才他在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家打電話請制服警察派一輛巡邏警車前往現場,然後就離開了,什麼也沒碰。
他把車停進警署車庫,上樓走進辦公室,打電話給克勞斯·托西森。
“哈福森的手機不見了,我想知道麥茲·吉爾斯特拉普是不是給他留過言。”
“如果有呢?”
“我要聽。”
“這是監聽,我不能幫忙,”托西森嘆了口氣。“你打給警察應答中心吧。”
“那樣我需要法院命令,可是我沒時間,你有什麼建議?”
托西森想了想:“哈福森有電腦嗎?”
“我就坐在他的電腦前面。”
“不行不行,算了。”
“到底是怎樣?”
“你可以通過挪威電信的網站進入手機留言,但需要密碼才能進去。”
“那是個人設定的密碼嗎?”
“對,你沒有,所以得碰運氣……”
“我來試試看,”哈利說,“網址是……?”
“你的運氣得非常非常好才行。”托西森的口氣聽起來像是他常常運氣不好。
“我覺得我可能知道。”哈利說。
哈利進入網站后,輸入“列夫·雅辛”,結果顯示密碼不正確,於是他縮短密碼,只輸入“雅辛”,就登錄了。留言共有八則,其中六則是貝雅特留的,一則來自特倫德拉格[18],還有一則來自哈利手裏那張名片上的手機號碼,也就是麥茲留的。
哈利按下播放鍵,不到兩小時前他所看見的躺在自家客廳地上的死人,開始通過電腦的塑料音箱用金屬鼻音對他說話。
留言播放完畢后,最後一塊拼圖拼了起來。
“有人知道約恩·卡爾森在哪裏嗎?”哈利一邊在手機上問麥努斯,&一邊下樓前往警署一樓,“你有沒有試過羅伯特家?”
哈利穿過一扇門,按響櫃枱上的訪客鈴。
“我打過電話,”麥努斯說,“可是沒人接。”
“你去跑一趟,如果沒人應門就直接進去,可以嗎?”
“他家鑰匙在鑒識中心,現在已經四點多了,平常貝雅特都會待到很晚,但今天因為哈福森的事……”
“別用鑰匙了,”哈利說,“帶撬棒去。”
哈利聽見腳步拖行的聲音,接着就看見一名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來,男子滿臉皺紋,鼻樑上戴着一副眼鏡。他看都沒看哈利一眼,就拿起哈利放在櫃枱上的領取單。
“那法院命令呢?”麥努斯問道。
“不用了,我們手上那張還有效。”哈利說了謊。
“是嗎?”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我下的命令,可以嗎?”
“好。”
藍衣男子發出呼嚕聲,搖了搖頭,把領取單退回給哈利。
“史卡勒,我等一下再打給你,這裏好像出了點麻煩……”哈利把手機放回口袋,用詢問的眼神看着藍衣男子。
“霍勒,同一把槍不能領取兩次。”男子說。
哈利聽不懂謝爾·阿特勒·歐勒的意思,他的頸背卻突然浮現一陣灼熱的刺痛感,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因此他知道這意味着噩夢尚未結束。事實上,噩夢才剛剛開始。
甘納·哈根的妻子將身上的禮服整理妥當,走出浴室。哈根身穿小晚禮服站在玄關鏡子前,正在打領結。她站在一旁等候,知道再過不久,哈根就會哼幾聲,叫她幫忙。
今早警署的人打電話來報告傑克·哈福森的死訊時,哈根就沒心情去參加音樂會,也覺得自己應該去不了。莉莎知道這一周都會烏雲壓頂。有時她會想,不知道除了她之外,有誰知道這種事對哈根的打擊有多大。不管怎樣,後來總警司來電,叫哈根一定要出席音樂會,因為救世軍決定要在音樂會上為哈福森默哀一分鐘,哈根身為他的直屬長官必定得出席。但她看得出哈根很不想去,嚴肅的氣氛籠罩在他眉間,彷彿戴了一頂貼合的頭盔。
哈根哼了一聲,解開領結:“莉莎!”
“我在這裏,”她冷靜地說,走上前來,站在哈根背後,伸出了手,“領結給我。”
鏡子下方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哈根傾身接起電話:“我是哈根。”
她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遙遠的聲音。
“晚安,哈利,”哈根說,“沒有,我在家,我跟老婆得去參加今晚的音樂會,所以提前回來了。有什麼新進展?”
莉莎·哈根看着他一言不發,聽着電話,頭上那頂隱形頭盔似乎越來越緊。
“好,”最後哈根說,“我會打電話回警署,叫每個人提高警覺,並動員所有人力去找。等一下我得去音樂廳,會在那裏待好幾小時,但我會把手機調成振動,有事就打給我。”
他掛上電話。
“怎麼了?”莉莎問道。
“是我手下的警監哈利·霍勒打來的,他剛才去警署一樓用我開給他的領取單領槍。今天我重給他開了一張,因為他家被闖入后,原來那張領取單不見了,但今天早些時候竟然有人用之前那張單子去領出了手槍和子彈。”
“呃,如果只是這樣……”莉莎說。
“恐怕不只這樣,”哈根嘆了口氣,“更糟的還在後面,哈利懷疑誰有可能拿走手槍,所以打電話去鑒識中心詢問,結果證實他的懷疑沒錯。”
莉莎看見丈夫面如死灰,不禁心頭一驚。彷彿剛才哈利說的話現在才產生后坐力,哈根聽見自己對妻子說:“我們在集裝箱碼頭射殺的男子血液樣本顯示,他不是在哈福森旁邊嘔吐的人,不是在他外套上沾上血跡的人,也不是在旅社枕頭上留下頭髮的人。簡而言之,我們射殺的人不是克里斯托·史丹奇。如果哈利說得沒錯,這表示克里斯托·史丹奇還逍遙法外,而且身上有槍。”
“這麼說來……他可能還在追殺那個可憐的傢伙,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來着?”
“約恩·卡爾森。所以我得打電話回警署,動用所有人力找出約恩·卡爾森和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下落。”哈根把雙手手背抵在眼睛上,彷彿眼睛很痛,“還有,哈利命令部下強行進入羅伯特的公寓尋找約恩,後來部下打電話彙報。”
“怎麼樣?”
“公寓裏似乎有打鬥痕迹,床單……沾滿血跡,約恩下落不明,床底下有一把摺疊小刀,刀身有幹了的血跡。”
哈根放下雙手,莉莎在鏡中看見他雙眼發紅。
“全都是壞消息,莉莎。”
“甘納,親愛的,我知道。可是……那你們在集裝箱碼頭射殺的人是誰?”
哈根用力吞了口口水:“現在還不知道,只知道他住在集裝箱裏,血液中含有海洛英。”
“我的天哪,甘納……”
莉莎捏了捏哈根的肩膀,試着和他在鏡中目光相對。
“他在第三天復活。”哈根低聲說。
“什麼?”
“救贖者。我們星期五晚上射殺了他,今天是星期一,也就是第三天。”
瑪蒂娜·埃克霍夫光芒四射,令哈利忘了呼吸。
“嘿,不認得我了嗎?”瑪蒂娜用低沉的嗓音說。哈利記得第一次在燈塔餐廳碰到她,她就是用這種嗓音說話,當時她穿的是制服,而此時她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襲簡約優雅的黑色無袖晚禮服,和她的頭髮一樣熠熠生輝。她的肌膚白皙剔透,幾乎是透明的。
“我正在打扮,”她笑着說,“你看。”她揚起一隻手。哈利覺得她的動作難以想像地柔軟靈巧,彷彿在跳一支舞,是一連串優雅的舞姿。她手中拿着一顆白色的淚滴形珍珠,映照着公寓玄關外的昏黃燈光,耳垂上掛着另一顆珍珠。
“進來吧。”她後退一步,放開門把手。哈利跨過門檻,和她擁抱。“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把他的臉拉到面前,在他耳畔噴出熱氣,“我一直在想你。”
哈利閉上眼睛,緊緊擁抱她,感覺她嬌小如貓的身體散發著暖意。這是他一天之內第二次以這個姿勢站立,雙手抱着她,而且不願放開,因為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珍珠耳環垂落在她眼睛下方的臉頰旁,彷彿一滴凝凍的淚珠。
他放開了她。
“怎麼了?”她問道。
“先坐下吧,”哈利說,“我們得談一談。”
兩人走進客廳。瑪蒂娜在沙發上坐下,哈利站在窗邊,低頭看着街道。
“有人坐在車裏抬頭往這邊看。”哈利說。
瑪蒂娜嘆了口氣:“是里卡爾,他在等我,要送我去音樂廳。”
“嗯,瑪蒂娜,你知道約恩在哪裏嗎?”哈利注視着她在玻璃上的映像。
“不知道,”她和哈利四目交接,“既然你用這種口氣問我,意思是我就有理由必須知道嗎?”她話聲中的甜美不見了。
“我們認為現在約恩住在羅伯特的公寓裏,所以剛剛強行進入,”哈利說,“結果只發現床上沾滿血跡。”
“我不知道這件事。”瑪蒂娜用毫不做作的驚訝語氣說。
“這我知道,”哈利說,“鑒定人員正在比對血型,也就是說血跡的血型已經驗出來了,而我很確定他們會得到什麼結果。”
“是約恩的血?”瑪蒂娜屏息以待。
“不是,”哈利說,“但你希望是約恩的,對不對?”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強暴你的人是約恩。”
客廳靜了下來。哈利屏住呼吸,聽見她倒抽一口氣,過了很久才呼出來。
“你怎麼會這樣想?”瑪蒂娜的聲音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