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口徑
金宗吉指着范布斯特的磚房,叫歐德萊把路虎攬勝開到門前。他看見窗帘後方亮着燈光,記起東尼先生說他們離開時一定要在裏頭留盞燈,這樣一來,那名白人男子才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等着他。金宗吉開門下車,等待歐德萊將車鑰匙放進口袋,跟過來。東尼先生的命令很簡單:殺了那名男子,把他帶過去。這在他心裏並未激起一絲情緒。他不覺得恐懼或愉快,甚至不覺得緊張。這只是工作而已。
金宗吉今年十九歲,十一歲就加入軍隊。當年人民民主解放軍(PDLA)洗劫他的村莊,用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槍托敲碎他哥哥的頭,強暴他兩個姐姐,還逼迫他父親目睹一切。後來指揮官說,如果他父親不在他們面前和他最小的姐姐表演交媾,他們就殺了他和他的小姐姐。指揮官還沒把話說完,他的父親就往他們手中的大砍刀衝去,自殺身亡。那些軍人的笑聲回蕩在空中。
軍隊離開前,金宗吉吃了數月以來最像樣的一餐,指揮官給了他一頂貝雷帽,說那是他的制服。兩個月後,他有了一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殺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村莊裏的母親,拒絕把毛毯交給軍隊,他十二歲時,就和其他軍人一起排隊強暴一名少女,地點就在他加入軍隊不遠處。輪到他時,他突然想到少女有可能是他姐姐,因為年齡符合。但是當他仔細查看少女的面孔時,卻發現他已不記得家人的長相,不記得母親、父親和兩個姐姐的長相。他們都不見了,從他的記憶中被抹去。
四個月後,他和兩名同志砍下指揮官的雙臂,讓他流血而死。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報仇雪恨,而是因為剛果自由陣線答應付給他們更多的錢。之後的五年,他以剛果自由陣線在北基伍叢林劫掠來的財物維生,但他們必須時時提防其他游擊隊,而且他們去過的村莊,幾乎都被其他游擊隊洗劫多次,村民連自己都喂不飽。有一陣子剛果自由陣線和政府軍談判,只要給予他們特赦和工作,就同意解除武裝,但最後因為薪資談不攏而破局。
剛果自由陣線的成員飢餓不已,只好鋌而走險,攻擊採集鈳鉭金屬的採礦公司,即使他們知道採礦公司的武器和軍人都比他們優良。金宗吉從未幻想過自己會長命百歲或死在戰場以外的地方,因此當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看着槍管,一個白人男子拿槍指着他,用異國語言對他說話時,他眼睛眨也不眨。金宗吉只是不斷點頭,矇混過去。兩個月後,他的傷痊癒了,採礦公司成了他的新僱主。
那個白人叫東尼先生。東尼先生付的薪水高,但如果他發現有人背叛也會毫不留情。是的,東尼先生會跟他們說話,而且是金宗吉遇過最好的長官,但如果出現更好的條件,他也會毫不遲疑地射殺東尼先生,然而到目前為止並未出現更好的條件。
“快點兒。”金宗吉對歐德萊說,給手槍裝上子彈。他知道他們開門之後,金屬蘋果會在那名白人警察的嘴裏爆開,還要花好一陣子那名警察才會死,因此他打算立刻射殺那名警察,把他帶去尼拉貢戈火山,東尼先生和那個女人都在那裏等他們。
隔壁商店外有一名男子坐在椅子上抽煙,男子站了起來,生氣地喃喃自語,消失在黑暗中。
金宗吉凝視門把。他第一次來這裏是為了接范布斯特,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埃瑪。當時范布斯特把他所有的錢都花在新加坡司令調酒、尋求保護和埃瑪身上,而供養埃瑪並不便宜。范布斯特情急之下,犯下他人生中最後一個錯誤:勒索東尼先生,說他要去報警。他們來到時,比利時人看起來更像是認命,而非驚訝。范布斯特把酒喝完。後來他們將他切成適當大小,拿去喂難民營外胖得反常的豬群。埃瑪則由東尼先生接收。埃瑪有翹臀、金牙和一副懶洋洋的“操我”的神情,這讓金宗吉多了在東尼先生頭上開一槍的理由,倘若條件更好的話。
金宗吉壓下門把,用力把門拉開。門開到一半就卡住了,因為門板內側綁着一條細鋼絲。門一卡住,屋裏就發出一聲巨大清晰的咔嗒聲,以及金屬摩擦金屬的聲響,猶如刺刀入鞘的聲音。大門咯吱一聲被整個拉開。
金宗吉踏進門內,把歐德萊拖了進來,關上大門。嘔吐物的刺鼻味道鑽入他們的鼻孔。
“打開手電筒。”
歐德萊乖乖照做。
金宗吉看着房間另一側,只見牆上濺了鮮血,一張鈔票掛在釘子上,釘子上有一條紅色血痕延伸到地面。床上有一攤嘔吐物,當中是一顆佈滿血跡的金屬球,尖刺向外刺出,宛如太陽光線,然而四處不見那名白人警察的蹤影。
大門。金宗吉陡然轉身,舉起手槍。
門邊沒人。
他蹲下身來查看床底。沒人。
歐德萊打開屋內唯一的柜子,裏頭是空的。
“他逃走了。”歐德萊對金宗吉說,後者正站在床邊,用一根手指壓着床墊。
“那是什麼?”歐德萊說,走近了些。
“血。”金宗吉從歐德萊手中拿過手電筒照向地面,跟着血跡移動。血跡來到屋子中央,戛然而止,該處有一道活板門,上頭有金屬環。金宗吉走上前去,打開活板門,拿手電筒往黑暗的地下室照去。“去拿你的槍,歐德萊。”
歐德萊出門去,回來時手裏拿着一把AK-47步槍。
“掩護我。”金宗吉說,走下樓梯。
他踏上地面,一手握着手槍,一手握着手電筒,緩緩轉身。手電筒光束沿着牆壁掃過柜子和架子,再掃過佇立在中央的檯子,上頭的架子擺着一個風格怪異的白色面具。面具上的眉毛由鉚釘釘成,栩栩如生的紅色不對稱嘴巴一邊開到耳際,眼睛空洞,雙頰都有矛形刺青。他用手電筒照向牆壁,突然停止動作,全身僵住。他看見各式各樣的武器、槍支、子彈。頭腦是一台驚人的計算機,一秒之內可以吸收無數資料,加以消化推理,並提供正確答案。因此當金宗吉將手電筒照回到面具上時,他的頭腦已得出正確答案。光線射在嘴巴形狀不對稱的白色面具上,照亮臼齒和閃亮的鮮紅色,那顏色跟牆壁釘子下方的血跡是同一個顏色。
金宗吉從未幻想過自己會長命百歲,或死在戰場以外的地方。
他的頭腦告訴他的手指,扣下手槍扳機。頭腦是一台驚人的計算機。
在一百萬分之一秒間,他扣緊手指,同時頭腦已完成推理,得出答案,知道結果會是如何。
哈利知道只有一個解決辦法,而且沒有時間浪費,因此將頭部猛力砸上釘子,這次瞄準較高的位置。釘子穿透他的臉頰並敲中裏頭的金屬球時,他幾乎沒什麼感覺。接着他在床上緩緩蹲下,逼迫頭部抵着牆壁,然後用全身重量往後拉,同時試着緊縮臉頰肌肉。起初沒什麼事發生,接着作嘔的感覺浮現,伴隨的是驚慌。倘若他現在嘔吐,而利奧波德蘋果還在嘴裏,他一定會窒息。但嘔吐已無可避免,他已經感覺胃部收縮,將第一波食物推上食道。情急之下,哈利抬起頭部和臀部,讓自己重重落下,感覺臉頰皮肉撕扯開來,鮮血湧入口中,流入氣管,引發咳嗽的反射動作,同時感覺釘子撞上他的門牙。哈利將手放進口中,但蘋果的金屬表面沾滿鮮血,手指摸上去非常滑溜。他將一隻手伸到蘋果後方,用另一隻手壓下下巴,聽見牙齒髮出刮擦聲。接着嘔吐物一涌而出。
也許逼使金屬蘋果離開嘴巴的是他的嘔吐物。哈利的頭倚在牆上,看着那顆閃亮致命的金屬球躺在U形螺栓下的床墊上,浸泡在他的嘔吐物中。
他站起身來,全身赤裸,雙腳發抖。他自由了。
他蹣跚地走向大門,這時他記起自己為什麼來這間磚房。他試了三次,才把活板門打開。他踩在自己的鮮血上,腳底打滑,走下樓梯,陷入漆黑之中。他躺在水泥地上喘息,聽見車子停在門口的聲音,接着又聽見說話聲和車門甩上的聲音。他掙扎站起,在黑暗中摸索,跨出兩大步爬上樓梯,伸手拉住活板門,將它關上,同時聽見大門打開,蘋果發出兇惡的咔嗒聲響。
哈利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直到腳底觸碰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想之前他來這裏見到的景象。左邊是架子,上頭依序放着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葛拉克手槍、史密斯威森手槍、馬克林步槍的槍盒、子彈。他摸索前進,手指撫摸槍管,那是葛拉克手槍的平滑鋼材。接着他認出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口徑手槍的形狀,這把手槍跟他的配槍是同一型的。他拿起手槍,朝子彈盒走去,感覺指尖摸到木盒。樓上傳來憤怒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只要再打開盒蓋就好了。他需要一點兒運氣。他伸手入盒,拿出一個硬紙小包,用手指摸了摸彈匣的形狀。操,太大!他打開下一個木盒的蓋子,這時活板門打開。他趕緊抓了一個小包。這下只得碰運氣,看是不是拿到正確口徑的子彈。一條圓形光束穿透地下室的黑暗,彷彿一盞探照燈,照亮樓梯附近的地面,讓哈利有足夠光線看見小包上的標籤寫着七點六二毫米。操!哈利抬頭往架上看去。點三八口徑的木盒就在那裏。光束從地面晃動到天花板。哈利看見活板門開口出現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的側影,一名男子踏下樓梯。
頭腦是一台驚人的計算機。
哈利打開盒蓋,拿出一個硬紙小包。頭腦已做完計算。一切都已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