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愛德華·蒙克
蓮娜覺得像是有人將冰柱敲進她的頭蓋骨似的,她逼自己再度睜開眼睛:“你……你……殺了她?一個……你在山上睡過的女人?”
“我的性慾比你強,蓮娜,既然你做不到我要的,我就去找別人。”
“可是你……你要我……”淚水哽住了她的聲帶,“那太不自然了!”
東尼咯咯發笑:“她不介意啊,蓮娜。朱莉安娜也覺得沒什麼啊,不過我付了她很多錢。”
“朱莉安娜?你在說什麼,東尼?東尼?”蓮娜像是個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
“她是我在萊比錫常叫的妓女,以前她為了錢,什麼都願意做。”
蓮娜感覺淚水滑落臉頰。東尼的聲音很冷靜,讓這一切顯得極不真實。
“你……你快說這些都不是真的,東尼,請你不要再說了。”
“噓。後來我又收到另一封信,還附了照片。你可能無法想像,當我看見那張照片竟然是奧黛蕾坐在我的車上,脖子上插着刀,我有多麼震驚。那封信的署名是博格妮·史丹密拉,她說她要錢,不然就去報案說我殺了奧黛蕾。當然了,我知道我得除掉這個女人,但我需要在她的死亡時間製造出不在場證明,這樣警察才不會把她和勒索信跟我連接在一起。我原本的想法是,下次去非洲順便把奧黛蕾寫的小明信片寄出去,不過我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我聯絡朱莉安娜,叫她去戈馬市。她用奧黛蕾的名字旅行,從基加利市寄出明信片,再去范布斯特那裏買了一顆我想給博格妮吃的蘋果。朱莉安娜回來之後,我們在萊比錫碰面,我讓她先嘗了蘋果的滋味。”東尼輕笑道,“她還以為那是新上市的情趣用品,可憐的東西。”
“你……你也殺了她?”
“對,還有博格妮。我跟蹤她,她回家開門的時候,我拿刀抵住她,帶她去尼德蘭區的一間地下室。我在那裏佈置好了一切,包括掛鎖和蘋果。我在她脖子上注射一劑克達諾瑪,然後就去希恩市參加投資者大會,所有的證人都在那裏等我。這就是我的不在場證明。我知道當我們舉杯敬酒的時候,博格妮會自己動手。她們每個人最後都會自己動手。然後我回到奧斯陸,走進地下室,拿起掛鎖,從她嘴裏拿出蘋果,再回家找你。那天我們做愛,你假裝高潮,你還記得嗎?”
蓮娜搖了搖頭,難以言語。
“閉上眼睛,我說過了。”
蓮娜感覺東尼的手指滑過她的額頭,闔上她的眼皮,猶如殯葬業者。她聽見東尼的聲音繼續往下說,彷彿是說給他自己聽似的。
“以前他喜歡打我,現在我了解了,他喜歡把痛苦加在別人身上時所感受到的權力感。他喜歡看人屈服,讓他的旨意奉行在人間,如同在天上。”
蓮娜在東尼身上聞到一股氣味,性的氣味,另一名女子的性的氣味。他的聲音再度出現,出現在她的耳畔。“我殺死他們的時候,有件事情開始發生,就好像他們的血灌溉了一顆早已存在的種子。我開始了解那時候我在我爸眼中看見的是什麼。我認出它了。那就好像他在我眼中看見他自己一樣,我也開始在鏡子裏的自己眼中看見他。我喜歡那種權力感,以及那種無能感。我喜歡這種遊戲、這種危險、這種同時存在的高峰和谷底。當你站在山頂,把頭伸進雲層,聆聽天使在天堂歌唱,同時你也必須聆聽地獄之火在你腳底所發出的噝噝聲響,這樣一切才有意義。這就是我爸所知道的,現在我也知道了。”
蓮娜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見紅星飛舞。
“我是一直到多年以後,和一個少女站在舞廳外的樹林旁邊,才明白自己的恨意有多麼強烈。那時有個少年跑來攻擊我,我在他眼中看見燃燒的妒意,就好像看見我父親拿着鏟子朝我和母親走來。我把那個少年的舌頭割了一截下來。他們逮捕了我,我被判刑,於是我才發現坐牢對一個人會產生什麼影響,以及我爸為什麼對坐牢的事隻字未提。我被判的刑期不是很長,但我在監獄裏就已經快發瘋了。我服刑的時候發現我必須做一件事,那就是我必須讓他因為謀殺我母親入獄,而不是殺了他,我要讓他受到監禁,活活埋葬在監獄裏。但首先我得找到證據,我得找到我母親的遺體。所以我在山上蓋了一棟小屋,遠離人群,不讓人有機會認出那個在十五歲失蹤的少年。每年我都在高原上找尋,每一平方公里都搜尋,雪一融化就開始,最好是在晚上,晚上沒人會去斷崖和雪崩區閑晃。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就在觀光協會的小屋過夜,住小屋的人都是來這裏玩的過客,但一定還是有些當地人看見了我,反正呢,謠言開始四處流傳,說於默家的男孩鬼魂在山裏出沒。”東尼咯咯輕笑。蓮娜張開眼睛,但東尼並未發現,他正看着從睡袍口袋裏拿出來的煙嘴。蓮娜趕緊又閉上眼睛。
“我殺了博格妮之後,又收到另一封信,署名是‘夏綠蒂’,她說她才是前一封信的幕後主使者。這時我發現自己掉入了一場遊戲,這封信可能又是一封唬人的信,可能是任何一個那天在荷伐斯小屋過夜的人寫的。所以我上山去查房客登記簿,可是那一頁已經被撕掉了。所以我就把夏綠蒂殺了,等待下一封信。信來了,我就殺了梅莉,再殺了艾里亞斯。然後事情平靜了一陣子。接着我在報紙上看見,警方要求那晚跟被害人一起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說明。我當然知道沒有人猜得到我曾經在那裏過夜,但如果我出面的話,就可能從警方那裏得知還有誰也在那裏過夜,找出盯上我的人到底是誰。所以我直接去找我認為最熟悉案情的人,也就是哈利·霍勒警監。我試着從他口中套出其他房客是誰,結果什麼都沒套出來,卻沒想到這個叫米凱·貝爾曼的突然跑出來逮捕我,說有人用我家電話打給艾里亞斯。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這一切並不是為了錢,而是有人想讓我被捕入獄。究竟是誰可以站在一旁冷眼觀看這些人一個一個被殺,卻還堅持……要對我進行這場聖戰?究竟是誰這麼恨我入骨?然後最後一封信寄來了,這次他沒有表明身份,只是寫說那天晚上他也在荷伐斯小屋,但是跟鬼魂一樣是隱形的,還說我認識他,他一定會逮到我。這時我突然想通了,他終於找到我了,我爸終於找到我了。”
東尼頓一頓,喘口氣。
“他計劃對我做的,跟我計劃對他做的一樣。他要我被活活埋葬,被判終身監禁。但他是怎麼辦到的?我想他可能在監視荷伐斯小屋,這是不是他知道我還活着的原因?他是不是在遠處跟蹤我?我跟你訂婚以後,八卦報紙開始刊登我的照片,說不定我爸偶爾也會翻翻那些雜誌。但一定有人跟他合作,比如說,他不可能跑到奧斯陸侵入我家,他不可能拍下奧黛蕾脖子上插着刀子的照片,可能嗎?我發現他離開過農莊,那個狡猾的王八蛋。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我尋找母親這麼多年之後,我對那裏的地形已經比他還要熟悉。我在雪弗登的觀光協會小屋發現他的行蹤,我開心得像個小孩,但結果卻讓我非常掃興。”
絲質睡袍傳出窸窣聲。
“折磨他並沒有讓我得到想要的樂趣,他甚至不認得我,那個瞎眼的白痴。但是無所謂,我想讓他看看我,我完成了他辦不到的事,我在社會上成功了。我要羞辱他。可是他卻在我身上看見他自己,看見一個殺人魔。”東尼嘆了口氣,“然後我開始明白,沒有人跟他合作,他也沒有能力獨自做出這些事,他太脆弱、太害怕、太懦弱了。我幾乎是在驚慌的狀態下,去荷伐斯引發雪崩,因為現在我知道了:主使者另有其人。他是個隱形的、沒有聲音的獵人,站在黑暗之中,呼吸節奏調整得跟我一樣。我必須離開,離開挪威,跑到一個不會被找到的地方。所以我們現在才在這裏,親愛的,在這片面積跟西歐一樣大的叢林裏。”
蓮娜不由自主地顫抖:“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東尼?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事?”
她感覺東尼的手撫摸她的臉頰。“因為你值得,親愛的。因為你姓高桐,你死的時候會有人發表很長的紀念詞。因為我認為在你回答之前,你應該了解我所有的事,這樣才對。”
“回答什麼?”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蓮娜覺得天旋地轉:“我願……不願……”
“張開眼睛,蓮娜。”
“可是我……”
“我說,張開眼睛。”
蓮娜張開眼睛。
“這是給你的。”東尼說。
蓮娜·高桐倒抽一口氣。
“這是黃金做的。”東尼說。那東西放在他們之間的咖啡桌上,下頭壓着一張紙,褐金色霧面金屬受到陽光照射,閃閃發光。“我要你戴上它。”
“戴上它?”
“當然是在你簽下結婚證書之後。”
蓮娜不斷眨眼,試着要從噩夢中醒來。那只有着扭曲手指的手越過桌上,放在她的手上。她低頭看着東尼身上那件赭紅色睡袍上的花紋。
“我知道你在想,”東尼說,“你帶來的錢只夠用一陣子,但我們結婚之後,你就給了我一定的繼承權,可以在你死後繼承財產。你在想,我是不是打算取你的性命,對不對?”
“是嗎?”
東尼咯咯一笑,捏了捏蓮娜的手:“你有擋我的路嗎,蓮娜?”
蓮娜搖了搖頭。她只想為了某個人而存在,為了他而存在。她像是進入恍惚狀態,拿起東尼遞來的筆,把手移到證書下方,簽下名字,同時滴下眼淚。淚水洇開了墨水。東尼拿起證書。
“這樣就可以了,”他說,朝簽名處吹幾口氣,往咖啡桌上的東西比了比。“看看你戴起來是什麼樣子。”
“你是什麼意思,東尼?那不是戒指。”
“我是說,嘴巴張大,蓮娜。”
哈利眨了眨眼,只見一顆燈泡掛在天花板上。他平躺在床墊上,全身赤裸。這是他夢過的夢境,只不過他並不是在做夢。他上方的牆壁上釘着一根釘子,釘子刺穿愛德華·蒙克的臉孔。那是一張挪威鈔票。他非常用力地打個哈欠,彷彿斷了的下巴都要撕扯開來,但壓力依然存在,幾乎要讓他的頭部爆炸。他不是在做夢。克達諾瑪的效力消退了,疼痛讓他無法繼續做夢。他在這裏躺了多久?這種疼痛感再過多久會把他逼瘋?他小心扭轉頭部,掃視周遭。他還在范布斯特家,房裏沒有別人。他沒有被銬住,可以自由站立。
他的目光跟隨連接在前門的鋼絲,經過房間,來到他後方的牆壁。他小心翼翼地把頭轉向另一側。鋼絲穿過他頭部正後方牆壁上的U形螺栓,再連接到他口中的利奧波德蘋果。他被蘋果固定在床上。大門是向外開的,只要有人把門打開,蘋果就會射出尖針,從口中刺穿他的頭部。倘若他移動太多,也會令尖針射出。
哈利將拇指和食指伸進嘴巴兩側,摸了摸環脊,想把手指伸到環脊下方,卻不得其法。突然一陣劇烈咳嗽,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掙扎着呼吸。他明白那些環脊導致他咽頭周圍的肌肉腫脹,可能造成窒息。連接在門把上的鋼絲。割下的中指。這是巧合嗎?還是東尼知道雪人的事,並試圖要超越雪人?
哈利踢了踢牆壁,繃緊聲帶,但金屬球抑制了他的叫聲。他放棄喊叫,倚着牆壁,做好疼痛的心理準備,用力合上嘴巴。他讀過人類的咬合力不輸給白鯊,但他的下巴肌肉只把環脊壓下一點,嘴巴就立刻又被撐開,彷彿口中有個會鼓動、活生生的鐵質心臟。他伸手觸碰懸在蘋果上的鋼絲。他的本能呼喊着要他拉扯鋼絲,把蘋果拉出去,但他看過范布斯特的示範,知道拉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也看過命案現場的照片。要是他沒看過的話……
就在這一刻,哈利恍然明白。他不僅明白自己會怎麼死、明白其他人怎麼死,也明白了兇手的做案方法。他心頭升起一股荒謬的衝動,想要大笑。原來這個方法簡單極了,簡單到只有窮凶極惡的惡魔才想得出這種法子。
東尼的不在場證明。他並沒有共犯。也就是說,被害人自己成了共犯。博格妮和夏綠蒂因為克達諾瑪的效力而暈了過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嘴裏有什麼東西。博格妮被鎖在地下室。夏綠蒂在戶外,但她嘴巴的鋼絲連接到面前的廢棄轎車的行李箱,不管如何使勁,或刮或拉,行李箱就是鎖着,無法打開。她們逃出地獄的機會等於零。當疼痛難以承受,不難想像她們會怎麼做。她們一定會去拉那條線。她們是否預料到拉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劇痛是否使她們對希望屈服呢?她們是不是希望拉了那條線,神秘物體上的環脊就會縮回?當她們緩慢地經歷這些煎熬,最後無可避免地拉動那條線,東尼正在數公裡外的晚宴或說明會上,清楚知道她們將會自己執行最後的任務,而她們的死亡時間正好給了他最佳的不在場證明。嚴格說來,他並未真的殺害她們。
哈利轉動頭部,看看他在不拉扯鋼絲的情況下,能移動的範圍有多少。
他必須做點兒努力,什麼努力都好。他呻吟一聲,覺得鋼絲似乎被拉緊。他屏住呼吸,盯着大門,等待門被打開……
大門沒有動靜。
他努力回想范布斯特示範蘋果的使用方法時,環脊在沒有壓力的狀況下有多長。如果他能把嘴巴再張大一點兒,如果他的下巴……
哈利閉上眼睛。他突然覺得這個方法不可思議地正常和明顯,而且並不覺得內心有什麼反抗。正好相反,他覺得鬆了口氣,願意在自己身上施加更多痛苦。為了活下來,即使賭命一搏也在所不惜。這個方法符合邏輯且簡單,懷疑的黑色虛空被光明清晰且瘋狂的想法給抑制。哈利翻過身子,頭部抵着U形螺栓,讓鋼絲繃緊。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跪起身來,觸碰下巴,找到那個點。那個點是一切的中心,是痛楚、下巴關節、肌肉結、神經叢的連接點。香港那起事件之後,這個點就勉強將他的下巴連接在一起。他的力道要夠猛,就必須用上身體的重量。他用手指摸了摸釘子。釘子突出牆壁大約四厘米,是一般的標準釘子,有一個大而寬的釘頭。如果力道夠大,釘頭可以穿透和它接觸的物體。哈利瞄準位置,將下巴抵在釘子上作為演練,站起來計算他必須從哪個角度撲落,釘子會穿透多深,以及釘子不能穿透到多深。脖子,神經,癱瘓。他仔細計算,情緒並不冷靜,但他還是逼迫自己計算。那釘頭並非完全如同T字的頂端,它有點兒斜向釘身,因此不一定可以在下巴穿出時撕裂一切。最後他試着找出自己還有什麼地方沒有考慮到,直到他發現這只是他的頭腦想拖延此事的詭計罷了。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
他的身體不聽話,反抗、抗拒、不肯屈從。
“白痴!”哈利破口大罵,卻只發出口哨般的聲音。他感覺一道熱淚滑落臉頰。
哭夠了吧,他心想。該準備送掉半條命了。
他的頭猛力向下敲去。
釘子發出深沉的嘆息,迎接他的到來。
卡雅摸索着尋找手機。卡朋特樂隊喊了三聲“停!”主唱卡倫·卡朋特答道:“哦,等一等。”這是她的手機短訊提示音。
車子外頭,黑夜突然且猛烈地降臨。卡雅發了三條短訊給哈利,說明詳細情況,以及她的出租車停在路旁,距離蓮娜進入的屋子不遠,正在等候他的進一步指示和生命跡象。
幹得好。來教堂南側街道唯一一棟磚房接我,直接進來,門沒鎖。哈利。
短訊是用挪威文寫的。卡雅將地址拿給出租車司機看,司機點了點頭,打個哈欠,發動引擎。
卡雅用挪威文回復“立刻就去”。出租車沿着街燈照亮的道路往北駛去。火山點亮夜空,猶如白熱燈火,抹去星星的蹤跡,將一切染上淡淡的血紅光澤。
十五分鐘后,出租車來到一條猶如彈坑般的陰暗街道,一家商店外掛着油燈。這附近如果不是停電,就是沒牽電線。
司機把車停下,往前一指。埃迪·范布斯特。當然了,那棟磚房就在那裏。卡雅環視四周,在前方街道看見兩台路虎攬勝。兩輛摩托車從旁經過,燈光搖曳,一扇門內狠狠傳出沉重的非洲迪斯科音樂,四處可見香煙火光和白色眼珠。
“在這裏等我。”卡雅說,將頭髮塞進鴨舌帽,不顧司機高喊危險,開門下車。
她快步朝磚房走去,心中並未天真地以為入夜後白人女子獨自走在戈馬市的街道上是安全的,但現下黑暗是她最好的盟友。
她在黑暗中看見那扇門的兩側都有大型火山石,知道自己必須加快腳步。她感覺有種情緒即將浮現,她必須先清空這種情緒。她差點兒絆倒,連忙向前疾沖,張嘴喘息。她已經來到門邊,將手指放在門把上。太陽下山後氣溫驟降,但她的肩胛骨和胸前依然流下汗水。她逼自己壓下門把,側耳凝聽。屋內安靜得非常詭異,靜得有如時間流逝那樣無聲……
淚水聚集喉嚨,濃稠得有如水泥漿。
“別這樣,”她低聲說,“現在別又來了。”
她閉上眼睛,專註呼吸,清空腦子裏的思緒,覺得鎮定了一點兒,思緒也跑得慢了一點兒。刪除,刪除。就是這樣。只剩下最後一點點思緒需要刪除,然後就可以把門打開。
哈利蘇醒過來,感覺有個東西拉扯嘴角。他張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一定是暈了過去。接着就發現拉着蘋果的鋼絲依然在嘴裏,他大吃一驚,心跳加速,怦怦亂跳。他將嘴巴頂在螺栓上,清楚知道如果有人把門打開,嘴巴頂着螺栓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一道光線從外面射進來,照在他上方的牆壁上。血跡閃閃發光。他的手指往嘴巴伸去,放在下顎的牙齒上,出力下壓。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但他感覺下巴移動。他的下巴脫臼了!他用一手將下巴往下壓,另一手將蘋果往外拉。
他聽見門外傳來聲響。媽的,操!他還沒辦法將蘋果從牙齒之間拉出來。他將下巴再往下壓。骨骼和肌肉組織的擠壓和撕扯聲響回蕩不已,彷彿來自耳朵內。下巴只有一側可以壓得比較低,如此一來,蘋果就必須從旁邊出來,但這樣又會被臉頰擋住。他看見門把移動。沒時間了。時間用完了。這一刻,時間凝止。
最後一點點思緒。挪威文短訊。Gaten、Kirken。街、教堂。哈利不會用這種字尾,他會用的是Gata和Kirka。卡雅張開眼睛。那次他們在露台上討論約翰·芬提所寫的一本書的書名,哈利說了什麼?他說他從來不發短訊,因為他不想失去靈魂,他不想在他消失后留下任何痕迹。她從未收過他發來的任何短訊,直到現在。哈利一定會打電話。這則短訊不符合哈利的行事風格。這不是她的頭腦想找理由不開門,這是個陷阱。
卡雅輕輕放開門把,感覺一股溫暖氣息噴上脖子,彷彿有人靠在她身上呼吸。她去掉“彷彿”這兩個字,轉過身來。
共有兩名男子,他們的臉龐與黑暗融為一體。
“找人嗎,小姐?”
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卡雅答道:“只是找錯地方了。”
這時她聽見引擎發動聲,轉頭就看見她那輛出租車的尾燈在街上晃動。
“別擔心,小姐,”那聲音道,“我們付他錢了。”
她回過頭來,往下一看,就見到一把槍指着她。
“走吧。”
卡雅思索她有什麼其他選擇,沒有思索太久。她別無選擇。
她走在兩名男子前方,朝兩輛路虎攬勝走去。他們接近時,後車門打開,她坐了上去。車上有辛香須后水和新皮革的氣味。車門在她身後關上。他露出笑容,貝齒又大又白,聲音溫柔愉悅。
“嘿,卡雅。”
東尼·萊克身穿黃灰相間的戰鬥服,手中拿着一部紅色手機,哈利的手機。
“你不是應該直接進去嗎?怎麼沒進去?”
卡雅聳了聳肩。
“太棒了。”東尼說,側過了頭。
“什麼很棒?”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害怕。”
“我為什麼要害怕。”
“因為你很快就要死了,難道你真的不明白嗎?”
卡雅喉頭緊縮。雖然她有部分的頭腦尖叫着說,這只是無聊的威脅,她是警察,東尼不可能冒這種險,但這些聲音無法淹沒另一部分頭腦的聲音,說東尼就坐在她面前,很清楚現下的情勢:她和哈利就像兩個神風特攻隊的呆瓜,離家萬里,沒有授權、沒有支持、沒有備用計劃、沒有希望。
東尼按下按鈕,車窗降下。
“去把他了結了,再把他帶過來。”他對那兩名男子說,升上車窗。
“剛剛如果你開門,至少可以增添一點兒古典的格調,”東尼說,“我想我們欠哈利一個詩意的死亡。好吧,現在我們要來個詩意的道別。”他倚身向前,望向天際。“很美麗的紅色對不對?”現在卡雅可以在東尼臉上看見事實,也聽見腦中的聲音告訴她事實:她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