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值班,以及一根紅梅煙的價值
我是被踢醒的,“起來值班!”
我剛剛鑽出被窩就看到一件軍大衣向我飛過來,“該你值班了!”丟給我軍大衣的人說完就艱難地擠進我起來后留下的那個縫隙倒下睡覺了。
值班?怎麼值班?我望向和我一起被叫起床的人,“怎麼值班?”
“穿上大衣,坐到凳子上,兩個小時,等下有民兵來叫換班的。”後來明白值班就是看守所讓監室里的人自管的一種行為,在值班期間如果發生越獄、打架等突發事件要及時的按下警報器。事實上從進看守所到離開我都沒聽說過哪個監室晚上有按了警報器的。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我裹緊大衣蜷縮地坐在了凳子上,慢慢的等兩個小時的時間流逝。身上的衣服已經十多天沒換過了,保暖內衣感覺有點像上面刷了一層漿似的,一點都不保暖了,躋在腳上的是一雙塑膠拖鞋,剛剛感覺到暖意的身體在軍大衣內不停的哆嗦。
“你是哪裏人?”那人把凳子搬到我旁邊坐下后小聲的問,“犯什麼事進來的?”
在我回答了這些天回答了無數遍的問題后他遞給我一根煙:“我們是老鄉啊,我也是XX市的,我是XX縣的,你們那裏我到過,我95年到你們那裏做過生意。”
煙是紅梅牌的,我捧着他遞過來的火苗點上,深深的吸上一口,腦袋一陣眩暈。
“好長時候沒抽煙了吧?是不是上頭了啊?”老鄉笑着問我,“你別看這煙差,在這裏買可是要10塊錢一包。”
抽煙的人應該都有這樣的經歷,在很長時間沒有抽煙后吸的第一口煙能讓自己感覺到大腦缺氧,要慢慢的回過神來以後才能吸入第二口。而且只要是能點火后燒得出煙的,都能吸出最美妙的煙味。
“你是犯什麼事進來的?”在一根煙燒完后我問他。
“故意傷害。”
老鄉姓劉,三十七歲。在我們省一家比較出名的鋁材公司上班。在車間切割鋁材的時候不小心用鋁材碰到別人了,兩人發生口角然後互相推搡了幾把。此位仁兄果然不負我們市民風彪悍的土匪習性,在下班后回到宿舍找出一根短鋼釺再在公司門口對他同事就是一頓暴打。
“如果當時不是上來拉架的人裏面有個孕婦的話,我可能要把他打死去。”這是老劉在告訴我的時候說的,“其實打架的事不用搞到這裏面來的,在派出所就能解決,給他賠了醫藥費誤工費營養費之類雜七雜八的就能行了。反正就是要錢,最多就是行政拘留半個月。”
“那你為什麼不賠錢算了?反正你打傷了他也是事實。”我不解的問。
“老子就是不賠錢,事情是他惹大的,如果他首先不打我,我也不會把他打傷,也不會害得我被公司開除,進來了我也看了法律書,我這件事最多也就判個兩年。我寧願坐兩年牢也不給他賠錢。”老劉說的法律書是每個監室都有的兩本,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兩方面的。估計也是這兩部法律的簡易版本吧。
在很多天以後我和他又一次說起他的案子的事情。
我說:“你看,你在這裏面要用這麼多錢,如果判兩年的話你在坐牢期間還得用錢,你怎麼就不賠錢給他算了,兩年的時間起碼也能把這些錢賺回來,還不用坐牢。”
“我就是兩年賺十萬,只需要賠他兩萬,我都不搞。坐牢就坐牢,要我賠錢,門都沒有。”
老劉的老婆給他來信說要給那個人賠錢了算了,老劉拒絕。
老劉請的辯護律師過來說只要老劉答應賠錢,馬上就能出去回家過年,老劉拒絕。
辦老劉故意傷害案子的派出所民警過來說那人答應調解,只要能賠錢就可以不起訴他,老劉拒絕。
再過了很多天以後,終於印證了他的判斷:有期徒刑兩年。不過還得賠償被他打傷了的那人的這樣那樣的費用共計兩萬多元。
“你看,你現在牢也要坐,錢也得賠。划得來不?”我問他。
“老子給他賠個卵!”這是老劉離開看守所去勞改農場時說的。
具體老劉有沒有跟那個被他打傷的人賠錢我不知道,但據我的了解,像他這樣的案情的一般判決都會帶有民事賠償的,而且好像還能夠法院強制執行。
兩個小時的時間在我們的談話中過得很快,值班民兵在監室的小窗子上敲了下示意我們可以換班了。
老劉在一群“下面的”中間叫醒兩個起來接替我們值班。
我鑽進後面值班的人騰出來的空隙,合上眼睛,很快睡着。
這一夜,我夢見回到家裏圍着火爐烤火,上面掛着在滴着油的臘肉。
早上起床是被梁方叫起來的。
不知道天亮了沒有,因為監室里的燈一直都是亮着的。梁方的聲音帶着他們家鄉濃厚的鄉音:“起來起來,搞事搞事嗒哦!!”
除了“上面的”睡在靠前的兩個鋪位的兩個人沒有起床以外,其他的人都以最快的速度鑽出被子穿上了衣服站在風門口等待風門打開。留下兩個人把被子一床床的疊成條形再一床床的疊在監室最裏面靠牆處,然後用一個大布罩子把堆在一起的被子罩上。
值班民兵過來在外面走廊上打開風門,監室里的人一個個擠了出去。我看到了一副剛開始想都不能想像的畫面:梁方拿着一支白玉牙膏斜靠在放風室靠裏面掛在牆上的柜子上面,監室里的其他人每個人拿着一把牙刷排好隊依次等梁方給擠牙膏,經過一個,擠一點出來。嘴裏不住嚷嚷:“快點,快點!莫緊到磨蹭。”
我沖監到7監室的時候除了兩床破舊不堪的被子和一個飯盆一個飯勺外沒有其他任何的東西了,所以我找到老劉問他牙刷是從哪裏來的。
“新口子,過來拿牙刷,口杯。”梁方叫道。
杯子是舊的,牙刷也是舊的。估計是以前的人用過了的。
我皺了皺眉頭,說道:“這是別人用過了的吧?沒有新的嗎?”
回答我的是後腦勺上的一記耳光,“小JB,有給你用的就不錯了,你還講條件啊?這裏是坐牢呢!要享福回屋裏去。靠!”
我沒有刷牙,用他擠的牙膏把牙刷好好的洗了一遍後接了點水隨便漱了下口。老劉給了我一條毛巾,滌綸的那種,已經薄得可以望個對穿了,差不多能和如今有些女星在舞台上穿的透視裝有得一比,嗯,聊勝於無。
我洗漱完了以後又看到了一副忙碌的景象:有人把放在牆邊的塑料桶子打開,把裏面的檳榔用一個飯盆舀出來,倒在一個個塑料做成的篩子裏面,基本上每個篩子裏倒的數量差不多。接着就有人把它端走再把檳榔一個個的鋪均勻,再又有人把鋪均勻了的篩子拿開,從鐵門口用小塑料碗接過一碗碗類似止咳糖漿樣子的被稱為“滷水”的很黏稠的流質狀的東西,用一根細竹籤點上滷水給篩子裏每個檳榔裏面點上一點,再又有人端走點好了滷水的檳榔的篩子,給每一個檳榔里放一顆葡萄乾在滷水上粘穩。妥妥的一條流水線。
監室里十幾個人分成四組,把檳榔倒在篩子裏以後每個組有一個人負責鋪勻的工作,一個人負責點滷水,兩個人負責點葡萄。我因為是“新口子”,對這些工作流程不熟悉,所以被分到點葡萄這個工種。
大概一個小時的忙碌以後,聽到走廊上有人叫道:“頭子尾子進站了哦!”於是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事,走進了監室裏面站着等。同樣的流程,梁方先給“上面的”擺好桌椅,放好菜,再在靠裏面的地上鋪好“桌布”,擺好飯盆,再接過從鐵門下方的小口子裏遞進來的兩盒飯,兩盆子菜湯,然後給“上面的”把飯盛好擺上去叫杜哥他們吃飯。然後再是他自己,然後我們就能去那塊桌布上每人領一盆飯了。
等我拿到的時候還是跟昨天一樣就剩下一盆在那兒了。半碗湯裏面泡着一些散飯——那是給他們“上面的”盛飯時鏟下來的一層,可以肯定米是沒有淘得很乾凈,飯粒中夾雜着很多的穀殼,還有些黑點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到這裏要名詞解釋一下:頭子——飯,尾子——菜。這是我在後面的時候了解到的,至於原因,無從可考。但是整個看守所從被羈押的人員到已經判刑了的罪犯到管教幹部都是這麼叫的。
早飯吃完後繼續開工。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緊張的忙碌。“上面的”人偶爾也坐下來幫這個點下葡萄或者幫那個到門口接下滷水,除了杜哥以外。杜哥一個人搬了把凳子坐在鐵門口和外面操作真空機的藍馬甲們聊天,偶爾遞根煙出去偶爾從藍馬甲手上接一根煙點上。
分工合作的事情很快就做完了,等分到每個組的檳榔很快就都點上葡萄了。組長——每個組都有一個組長,數了一下一共有多少篩子的檳榔,然後對我說道:“新口子,你今天就少分點,等下給你分6盤裝袋。其他的每人11盤。”然後數了6篩子點好了葡萄的檳榔丟到我面前再給我一紮小膠袋子。
怎麼形容這個袋子呢?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可以說明下。
2004年的時候,我一個廣東的朋友到我所在的這個城市玩,在我陪他游完了兩天以後,他對我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剛剛來的時候看到地上到處都是檳榔的小包裝袋子,還以為是避孕套包裝呢!還奇怪你們這裏也太開放了吧!”他的疑惑在我教他吃了檳榔以後得到了釋疑。其實我這位朋友的描述不是很準確,據我了解,檳榔的小包裝袋子是長方形的,而不是避孕套那樣接近正方形。但是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出貨之前把袋套好!不然的話我會開板子的。”組長對我說了這麼句話就去做他自己的事去了。
出貨?開板子?又是新鮮名詞。不解,但是我沒有問,以後會知道的。
事情很簡單,一手搓開膠袋子的口子另一隻手把檳榔塞進去,袋子的規格和檳榔的大小很是接近。我的速度不是很慢。
“昌哥,想吃煙不咯?幫我做4盤貨,我給你一根紅梅棒子。”監室里有人喊道。
“兩盤,我給你做兩盤貨換一根煙。”答話的是一個叫趙昌平的年輕人。他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比劃着,“四盤太多了,兩盤就搞!”
“算噠!不搞就算噠,兩盤貨就換一根,你怕我的煙有屎哦!”那人點上一根煙,吐出一串煙圈,語帶不屑的說。
“昌哥,給我做三盤我給你一根芙蓉棒子。猴子太狡猾了,四盤貨就換一根,我少一盤你搞不搞?”
“靠,老子出的是紅梅,河北佬你他媽的搞一根芙蓉棒子就換三盤貨,老子的紅梅不是可以換六盤貨了啊?”猴子仰起頭,用牙齒咬着煙罵道。
“那我出兩根芙蓉棒子中不中?昌哥?”河北佬笑嘻嘻的望着趙昌平說。
“我給你做一盤半,你給我一根。”估計是怕不能做完,趙昌平算了一下賬后說道。
“一根的話就做兩盤。成不成交?”河北佬掏出一根芙蓉香煙遞過去。
趙昌平猶豫了大概半分鐘的時間,應該算是天一交戰了一會吧,還是接過了那支煙。隨着煙一起遞過來的還有兩篩子等待裝袋的檳榔。
我粗略的估算了下,一根芙蓉香煙價值人民幣一毛,而裝袋兩篩子檳榔需要的時間最少需要四十分鐘,照這樣計算,如果趙昌平每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幫別人做貨的話,他能賺到三十六支香煙也就是人民幣三點六元。然而這只是理論上的計算,後面才知道一根煙的代價遠遠不止一個小時的裝袋工作。
中午的頭子尾子吃過後,我還有兩盤貨沒有裝完。趙昌平還有六盤檳榔在等着他。
我是倒數第三個裝完袋的,老劉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過後過來幫了我一下,在我後面的還有和我一起沖監下來的東北人和趙昌平。猴子和河北佬還有另外的兩個人蹬在趙昌平旁邊不住的催他:“快點啦,昌哥,就要出貨了,不要等下新口子沒開板子你開板子了哦!”語氣中更多的是幸災樂禍。不,應該說全部都是幸災樂禍。
“出貨!”鐵門打開,值班管教幹部在外面喊道。
杜哥穿上一件黃馬甲走出鐵門,對裏面問:“今天第幾組出貨?穿上黃馬甲出貨,快點!”
今天負責出貨的不是我們這個組,另一個組的人每個人穿上一件髒兮兮的還能看得出黃色的馬甲把一盤盤套好了袋的檳榔端出去擺在門口的真空機旁邊,井然有序。
然後把空了的裝檳榔的塑料桶子搬了出去,換進來十二桶裝滿檳榔的桶子——這是明天的任務。
鐵門關上。整個號子裏就剩下趙昌平還在裝袋。
“易九高,等幹部回辦公室了后給昌哥開板子!天天媽的出貨的時候做不完,什麼JB玩意兒!”杜哥說了句。
我知道了什麼叫“出貨”,馬上就能知道什麼叫“開板子”。
十個監室都出貨完畢以後管教幹部就走了,在門口張望的杜哥打了個響指,“開工!”
趙昌平慢慢的站起來,走到監室靠走廊這一端的角落裏,慢騰騰的解開褲子,拉到膝蓋處,露出屁股,然後彎腰,手撐着牆壁。看得出他心裏是在害怕,兩腿有輕微的抖動。
易九高一點都不高,大概一米五五到一米六的樣子。手上拿着一隻NKIE公司和BNA聯合生產的塑料拖鞋,走了過去。
“杜哥,幾板子?”
“今天還有一盤貨沒做完,就開十板子算了!以後記住,一盤貨十板子。”
啪,啪,啪……
易九高的身高決定了他“開板子”的方式只能是平着抽中趙昌平那兩瓣白花花的屁股。他每一下都很用力,彷彿他們之間有着解不開的仇恨一樣。
在整個過程中,趙昌平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而監室里有的在狂笑,有的在冷笑,我在苦笑。我看不到趙昌平背對着眾人的臉上的表情,但是他在十個板子挨完了以後邊轉身邊提褲子的時候,他的臉上又恢復了一貫有着的諂笑。
“昌哥,明天還做生意不?一根煙呢!只需要做兩盤貨再挨十板子就行了,好JB便宜地!”猴子一邊狂笑一邊問。
“怕卵,只要你有煙,我就做。”
趙昌平用兩盤貨和十板子換來的煙在他吃完晚飯以後才抽,他從外套裏面的袋子裏掏出那一根帶點皺的芙蓉棒子走到杜哥前:“杜哥,借個火。”點上後走到他挨板子的那個角落蹲下。閉着眼睛小口小口的吸完直到過濾嘴都燒着了。
後來我和趙昌平有一次聊天中問起了當時為什麼會為了一根煙付出那麼大的代價的。他說,他在外面的時候最差都是抽利群的煙,並且煙癮很大,這次進來了一根平時看都不會看的煙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就會讓自己記住別再犯錯進了號子。當時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是完全不相信的,但是我沒有揭穿他是在為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當時的不相信是完全正確的,在我半年的牢獄生活還沒結束時他刑滿釋放了,但是他在外面的自由時間不超過一個小時——在走出看守所大門后他上了公交車,在公交車上趙昌平看中了一部手機,然後他伸手了,然後被抓了。在派出所呆了十幾個小時以後他在半夜裏又送進了看守所,離他走出看守所只有將近二十個小時,三天以後,他又被沖監到南四七監,離他走出七監的鐵門不到八十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