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慈悲(3)

第47章 慈悲(3)

“有人知道約恩·卡爾森在哪裏嗎?”哈利一邊在手機上問麥努斯,一邊下樓前往警署一樓,“你有沒有試過羅伯特家?”

哈利穿過一扇門,按響櫃枱上的訪客鈴。

“我打過電話,”麥努斯說,“可是沒人接。”

“你去跑一趟,如果沒人應門就直接進去,可以嗎?”

“他家鑰匙在鑒識中心,現在已經四點多了,平常貝雅特都會待到很晚,但今天因為哈福森的事……”

“別用鑰匙了,”哈利說,“帶撬棒去。”

哈利聽見腳步拖行的聲音,接着就看見一名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來,男子滿臉皺紋,鼻樑上戴着一副眼鏡。他看都沒看哈利一眼,就拿起哈利放在櫃枱上的領取單。

“那法院命令呢?”麥努斯問道。

“不用了,我們手上那張還有效。”哈利說了謊。

“是嗎?”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我下的命令,可以嗎?”

“好。”

藍衣男子發出呼嚕聲,搖了搖頭,把領取單退回給哈利。

“史卡勒,我等一下再打給你,這裏好像出了點麻煩……”哈利把手機放回口袋,用詢問的眼神看着藍衣男子。

“霍勒,同一把槍不能領取兩次。”男子說。

哈利聽不懂謝爾·阿特勒·歐勒的意思,他的頸背卻突然浮現一陣灼熱的刺痛感,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因此他知道這意味着噩夢尚未結束。事實上,噩夢才剛剛開始。

甘納·哈根的妻子將身上的禮服整理妥當,走出浴室。哈根身穿小晚禮服站在玄關鏡子前,正在打領結。她站在一旁等候,知道再過不久,哈根就會哼幾聲,叫她幫忙。

今早警署的人打電話來報告傑克·哈福森的死訊時,哈根就沒心情去參加音樂會,也覺得自己應該去不了。莉莎知道這一周都會烏雲壓頂。有時她會想,不知道除了她之外,有誰知道這種事對哈根的打擊有多大。不管怎樣,後來總警司來電,叫哈根一定要出席音樂會,因為救世軍決定要在音樂會上為哈福森默哀一分鐘,哈根身為他的直屬長官必定得出席。但她看得出哈根很不想去,嚴肅的氣氛籠罩在他眉間,彷彿戴了一頂貼合的頭盔。

哈根哼了一聲,解開領結:“莉莎!”

“我在這裏,”她冷靜地說,走上前來,站在哈根背後,伸出了手,“領結給我。”

鏡子下方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哈根傾身接起電話:“我是哈根。”

她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遙遠的聲音。

“晚安,哈利,”哈根說,“沒有,我在家,我跟老婆得去參加今晚的音樂會,所以提前回來了。有什麼新進展?”

莉莎·哈根看着他一言不發,聽着電話,頭上那頂隱形頭盔似乎越來越緊。

“好,”最後哈根說,“我會打電話回警署,叫每個人提高警覺,並動員所有人力去找。等一下我得去音樂廳,會在那裏待好幾小時,但我會把手機調成振動,有事就打給我。”

他掛上電話。

“怎麼了?”莉莎問道。

“是我手下的警監哈利·霍勒打來的,他剛才去警署一樓用我開給他的領取單領槍。今天我重給他開了一張,因為他家被闖入后,原來那張領取單不見了,但今天早些時候竟然有人用之前那張單子去領出了手槍和子彈。”

“呃,如果只是這樣……”莉莎說。

“恐怕不只這樣,”哈根嘆了口氣,“更糟的還在後面,哈利懷疑誰有可能拿走手槍,所以打電話去鑒識中心詢問,結果證實他的懷疑沒錯。”

莉莎看見丈夫面如死灰,不禁心頭一驚。彷彿剛才哈利說的話現在才產生后坐力,哈根聽見自己對妻子說:“我們在集裝箱碼頭射殺的男子血液樣本顯示,他不是在哈福森旁邊嘔吐的人,不是在他外套上沾上血跡的人,也不是在旅社枕頭上留下頭髮的人。簡而言之,我們射殺的人不是克里斯托·史丹奇。如果哈利說得沒錯,這表示克里斯托·史丹奇還逍遙法外,而且身上有槍。”

“這麼說來……他可能還在追殺那個可憐的傢伙,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來着?”

“約恩·卡爾森。所以我得打電話回警署,動用所有人力找出約恩·卡爾森和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下落。”哈根把雙手手背抵在眼睛上,彷彿眼睛很痛,“還有,哈利命令部下強行進入羅伯特的公寓尋找約恩,後來部下打電話彙報。”

“怎麼樣?”

“公寓裏似乎有打鬥痕迹,床單……沾滿血跡,約恩下落不明,床底下有一把摺疊小刀,刀身有幹了的血跡。”

哈根放下雙手,莉莎在鏡中看見他雙眼發紅。

“全都是壞消息,莉莎。”

“甘納,親愛的,我知道。可是……那你們在集裝箱碼頭射殺的人是誰?”

哈根用力吞了口口水:“現在還不知道,只知道他住在集裝箱裏,血液中含有海洛英。”

“我的天哪,甘納……”

莉莎捏了捏哈根的肩膀,試着和他在鏡中目光相對。

“他在第三天復活。”哈根低聲說。

“什麼?”

“救贖者。我們星期五晚上射殺了他,今天是星期一,也就是第三天。”

瑪蒂娜·埃克霍夫光芒四射,令哈利忘了呼吸。

“嘿,不認得我了嗎?”瑪蒂娜用低沉的嗓音說。哈利記得第一次在燈塔餐廳碰到她,她就是用這種嗓音說話,當時她穿的是制服,而此時她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襲簡約優雅的黑色無袖晚禮服,和她的頭髮一樣熠熠生輝。她的肌膚白皙剔透,幾乎是透明的。

“我正在打扮,”她笑着說,“你看。”她揚起一隻手。哈利覺得她的動作難以想像地柔軟靈巧,彷彿在跳一支舞,是一連串優雅的舞姿。她手中拿着一顆白色的淚滴形珍珠,映照着公寓玄關外的昏黃燈光,耳垂上掛着另一顆珍珠。

“進來吧。”她後退一步,放開門把手。哈利跨過門檻,和她擁抱。“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把他的臉拉到面前,在他耳畔噴出熱氣,“我一直在想你。”

哈利閉上眼睛,緊緊擁抱她,感覺她嬌小如貓的身體散發著暖意。這是他一天之內第二次以這個姿勢站立,雙手抱着她,而且不願放開,因為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珍珠耳環垂落在她眼睛下方的臉頰旁,彷彿一滴凝凍的淚珠。

他放開了她。

“怎麼了?”她問道。

“先坐下吧,”哈利說,“我們得談一談。”

兩人走進客廳。瑪蒂娜在沙發上坐下,哈利站在窗邊,低頭看着街道。

“有人坐在車裏抬頭往這邊看。”哈利說。

瑪蒂娜嘆了口氣:“是里卡爾,他在等我,要送我去音樂廳。”

“嗯,瑪蒂娜,你知道約恩在哪裏嗎?”哈利注視着她在玻璃上的映像。

“不知道,”她和哈利四目交接,“既然你用這種口氣問我,意思是我就有理由必須知道嗎?”她話聲中的甜美不見了。

“我們認為現在約恩住在羅伯特的公寓裏,所以剛剛強行進入,”哈利說,“結果只發現床上沾滿血跡。”

“我不知道這件事。”瑪蒂娜用毫不做作的驚訝語氣說。

“這我知道,”哈利說,“鑒定人員正在比對血型,也就是說血跡的血型已經驗出來了,而我很確定他們會得到什麼結果。”

“是約恩的血?”瑪蒂娜屏息以待。

“不是,”哈利說,“但你希望是約恩的,對不對?”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強暴你的人是約恩。”

客廳靜了下來。哈利屏住呼吸,聽見她倒抽一口氣,過了很久才呼出來。

“你怎麼會這樣想?”瑪蒂娜的聲音微微顫抖。

“因為你說事情發生在厄斯古德,當時在那裏會強暴女人的男人並不多,而約恩·卡爾森正好是這種人。羅伯特床上的血來自一個叫索菲婭·米何耶茲的少女,昨天晚上她去了羅伯特的公寓,因為約恩命令她去。她按照安排,用她最好的朋友羅伯特之前給她的鑰匙開門進去。約恩強暴她之後還打了她一頓,她說他經常這樣做。”

“經常?”

“索菲婭說,去年夏天的一個下午,約恩第一次強暴她,地點是在米何耶茲家,當時她父母不在。約恩去她家的理由是要檢查公寓,畢竟那是他的工作,他也有權力決定誰可以繼續住在裏面。”

“你是說……他威脅她?”

哈利點了點頭:“他說索菲婭如果不聽他吩咐並保守秘密,他們一家人都會被逐出公寓,送回克羅地亞。米何耶茲一家人的命運都掌握在約恩手裏,索菲婭只好乖乖就範。這可憐的女孩什麼都不敢做,但她懷孕之後必須找人幫忙,找一個值得信賴、比她年長、可以安排墮胎又不會問太多的人幫忙。”

“羅伯特,”瑪蒂娜說,“我的天,她去找羅伯特幫忙。”

“對,雖然索菲婭什麼都沒說,但她認為羅伯特知道讓她懷孕的人是約恩,我也這麼認為,因為羅伯特知道約恩以前強暴過別人,對不對?”

瑪蒂娜默然不答,只是蜷曲在沙發上,收起雙腿,雙手抱住裸露的肩膀,彷彿覺得很冷,或想原地消失。

瑪蒂娜再次開口時,聲音十分微小,哈利仍聽得見莫勒的手錶嘀嗒作響。

“當時我十四歲,他做那件事的時候我只是躺在那裏,心想只要集中精神,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見天上的星星。”

哈利聆聽她講述那個厄斯古德的炎熱夏日、羅伯特和她玩的遊戲、約恩譴責的眼神陰沉中帶着妒意。那晚屋外廁所的門打開之後,約恩手持羅伯特的摺疊小刀站在門外。她被強暴之後一個人留在廁所里暗自哭泣,身體疼痛不已。約恩逕自走回屋子。沒想到不久之後,外面的鳥兒就開始歌唱。

“但最糟的不是強暴本身,”瑪蒂娜語帶哭腔,但雙頰仍是乾的。“最糟的是約恩知道他用不着威脅我,我自己就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他知道我就算把撕破的衣服拿出來當證據,並且取信於人,我心裏也會永遠懷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罪惡感將如影隨形,因為這關乎忠誠。我身為總司令的女兒,難道要用一個毀滅性的醜聞把父母和整個救世軍拖下泥沼?這些年來,每當我看着約恩,他都會用一種眼神看我,好像是說:‘我知道,我知道事後你害怕得無聲顫抖、哭泣,不敢讓人聽見。我心裏一直有數,並看見你無聲的懦弱。’”第一滴淚水滑落臉頰,“這就是我如此痛恨他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強暴我,這我可以原諒,而是因為他總是對我表現出他心知肚明的樣子。”

哈利走進廚房,撕下一張廚房紙巾,回到客廳,在瑪蒂娜身旁坐下。

“小心你的妝,”哈利把紙巾遞給她,“等一下總理會出席。”

她小心地按壓臉頰。

“史丹奇去過厄斯古德,”哈利說,“是不是你帶他去的?”

“你在說什麼?”

“他去過那裏。”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那個氣味。”

“氣味?”

哈利點了點頭:“一種像是香水的甜膩氣味,我在約恩家給史丹奇開門時第一次聞到,第二次是在旅社房間,第三次是今天早上我在厄斯古德醒來時,在毯子上聞到的。”他凝視瑪蒂娜的鑰匙形瞳孔。“瑪蒂娜,他在哪裏?”

瑪蒂娜站起身來:“我想你該走了。”

“先回答我。”

“我不需要回答我沒做過的事。”

她伸手去開客廳的門,哈利搶上前去,站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瑪蒂娜……”

“我得去音樂廳了。”

“瑪蒂娜,他殺了我的好朋友。”

她的神情冷漠又強硬,答道:“也許他不該擋路。”

哈利抽回雙手,像被燙到似的。“你不能讓約恩·卡爾森就這麼被殺死,這樣寬恕何在?寬恕不是你們這一行的核心部分嗎?”

“是你認為人會改變,”瑪蒂娜說,“不是我。我不知道史丹奇在哪裏。”

哈利讓她離開。她走進廁所,關上了門。哈利站着等待。

“你對我們這一行有錯誤的印象,”瑪蒂娜在門后高聲說,“我們的工作跟寬恕無關。我們的工作跟別人一樣,只是尋求救贖而已,不是嗎?”

儘管寒冷,里卡爾依然站在外面,雙臂交疊倚在引擎蓋上。哈利離去時對他點了點頭,他沒有回應。

32離境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晚上六點三十分,犯罪特警隊裏異常忙碌。

哈利在傳真機旁找到歐拉·李,他看了一眼傳真機打出的紙,是國際刑警傳來的。

“歐拉,發生了什麼事?”

“甘納·哈根打電話召回全隊的人,每個人都回來了,我們一定要逮到那個殺害哈福森的傢伙。”

歐拉的語氣十分堅決,哈利一聽就知道這反映了今晚整個六樓的氣氛。

哈利走進他的辦公室,麥努斯正站在辦公桌前打電話,快速而大聲地說著什麼。

“亞菲,我可以給你和你的手下製造更多想像不到的麻煩,如果你不派手下幫我去街上找人,你就會成為頭號通緝犯,我說得夠清楚了嗎?聽好:這個人是克羅地亞人,中等身高……”

“金髮平頭。”哈利說。

麥努斯抬起頭來,對哈利點了點頭。“金髮平頭,有發現再打給我。”

他掛上電話。“外面鬧哄哄地忙成一團,每個人都隨時準備行動,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

“嗯,”哈利說,“還是找不到約恩·卡爾森?”

“連個影子都沒找到,我們只知道他女朋友西婭說他們約好今天晚上在音樂廳碰面,他們的位子在貴賓包廂。”

哈利看了看錶:“那史丹奇還有一個半小時來決定他能否完成任務。”

“你怎麼知道?”

“我打電話問過音樂廳,他們說門票四周前就賣完了,沒有票不得入場,連大廳都進不去。換句話說,約恩只要入場就安全了。給挪威電信的托西森打電話,看他是否還在位子上,如果在的話,叫他追蹤約恩的手機。對了,音樂廳外一定要部署足夠的警力,每個人都要帶槍,並熟知史丹奇的樣子。然後打電話去總理辦公室,通知他們今晚有額外的安保措施。”

“我?”麥努斯說,“總……總理辦公室?”

“打就是了,”哈利說,“你已經長大了。”

哈利用辦公室電話撥打他熟記的六個電話號碼之一。

另外五個電話號碼是:小妹的電話、奧普索鄉老家的電話、哈福森的手機、畢悠納·莫勒以前的私人電話、愛倫·蓋登已停機的電話。

“我是蘿凱。”

“是我。”他聽見蘿凱吸了口氣。

“我想也是。”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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