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慈悲(4)
“因為我正好想到你,”蘿凱咯咯地笑着,“我們就是會心有靈犀,你不覺得嗎?”
哈利閉上眼睛。“我想明天去找歐雷克,”他說,“就像上次我們討論的那樣。”
“太好了!”蘿凱說,“他一定會很高興,你會過來接他嗎?”她聽見哈利猶豫片刻,又補上一句:“只有我們在家。”
哈利既想問又不想問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會盡量六點左右到。”他說。
根據托西森所說,約恩的手機位於奧斯陸東部,可能是在赫格魯區或黑布洛登區。
“這沒什麼用。”哈利說。
哈利在六樓踱來踱去,走進每間辦公室,聽聽有什麼進展。一小時后,他穿上外套,說要去音樂廳。
他把車停在維多利亞式露台大樓附近小街的禁止通行區,經過外交部,走下羅斯洛克路寬闊的台階,右轉朝音樂廳走去。
身穿正裝的人們快步穿過冰冷刺骨的零下低溫,來到玻璃帷幕前開放的大廣場。入口兩側各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外套、戴着耳機的寬肩男子。音樂廳前方每隔一段距離站着一名制服警察,共有六人。來看錶演的人邊發抖邊對他們投以好奇的目光,因為奧斯陸警察手持機關槍是很罕見的。
哈利在制服警察中認出西韋特·傅凱,朝他走去:“我不知道德爾塔小隊也被找來了。”
“的確沒有,”傅凱說,“是我打電話去警署說我們想幫忙的。他以前是你的搭檔,對不對?”
哈利點了點頭,從外套內袋裏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傅凱,他搖了搖頭。
“約恩·卡爾森還沒出現?”
“還沒,”傅凱說,“等總理來了以後,我們就不會讓其他人進入貴賓包廂。”這時兩輛黑色轎車駛進廣場。“說曹操曹操到。”
哈利看見總理下車,迅速被引進音樂廳。前門打開,哈利瞥見在門口恭候的迎接隊伍。戴維·埃克霍夫露出燦爛笑容,西婭·尼爾森的笑容則沒那麼燦爛,兩人都穿着救世軍制服。
哈利點燃香煙。
“好冷,”傅凱說,“我的雙腿和半顆頭都沒感覺了。”
哈利心想,我真羨慕你。
哈利抽了半根煙,大聲說:“他不會來了。”
“看來是這樣,希望他沒找到卡爾森。”
“我說的是卡爾森,他知道遊戲開始了。”
傅凱看了一眼這位高大的警監,在哈利酗酒又無法無天的傳言尚未流傳開來時,他曾認為哈利是可以加入德爾塔小隊的優秀人才。“什麼遊戲?”傅凱問道。
“說來話長。我要進去了,如果約恩·卡爾森出現的話,立刻逮捕他。”
“卡爾森?”傅凱一臉茫然,“那史丹奇呢?”
哈利放開手上的煙,煙掉落在他腳邊的雪地中,發出噝的一聲。
“對,”哈利慢聲慢氣地說,彷彿在自言自語,“那史丹奇呢?”
他坐在黑暗中,用手指擺弄着放在大腿上的大衣。音箱正播放着輕柔的豎琴音樂。天花板上的聚光燈投出光柱,在觀眾席間掃動,他心想這應該是為待會兒舞台上的表演製造令人期待的氣氛。
他前面幾排的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因為有十幾位賓客來到現場,有幾個人稍微站起,但經過一陣交頭接耳後,他們又坐了下來。看來在這個國家,人們並不會以起立的方式來對民選領導者表達敬意。那十幾人被帶到他前面三排的位子坐下,那些位子在他等待的半小時裏一直是空的。
他看見一名穿西裝的男子身上有條電線連到一隻耳朵,卻不見制服警察的蹤影。外面的警察見了他也沒有任何警覺。事實上,他一直期待碰到更強大的警力,畢竟瑪蒂娜說過總理會來看音樂會。但話說回來,警察多又怎樣?他是隱形的,比以往更為隱形。他對自己感到滿意,環視周圍的觀眾。現場應該有上百名身穿晚禮服的男士吧,他已經能想到場面會有多混亂,他也已經計劃好簡單有效的逃脫路線。昨天他來過音樂廳,已經看好了。今晚開始之前,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檢查男廁的窗戶,確認沒上鎖。那扇結霜的樸素的窗戶可以向上推開,而且夠大夠低,足以讓一個男人爬到外面的屋檐上,再躍下三米,落在停車場的某個車頂上,然後穿上大衣,走上繁忙的哈康七世[19]街,快步行走兩分四十秒,抵達國家劇院站的月台,那裏每二十分鐘有一班機場特快列車停靠。他計劃搭乘的列車將在八點十九分離站。離開廁所之前,他在外套口袋裏放了兩塊除臭錠。
為了進入音樂廳,他得兩度出示門票。一名女性工作人員指着他的大衣,說了幾句挪威語,他只是微笑着搖頭。她驗票之後,領着他前往貴賓包廂的座位。原來所謂的貴賓包廂不過是觀眾席中央的四排普通座位,特地用紅色分隔繩圍起來。瑪蒂娜說過約恩·卡爾森和女友西婭會坐在哪個位子上。
他們終於來了。他看了看錶。八點零六分。觀眾席間燈光微亮,台上的燈光又過於強烈,讓他難以辨認代表團中的任何人,但突然有一張臉被小聚光燈照亮,在那一瞬間,他很確定地認出那張痛苦蒼白的臉。那是在歌德堡街跟約恩·卡爾森一起坐在車子後座的女子。
前方有幾個人似乎搞混了座位號碼,但情況很快得到解決,人牆坐了下來。他緊握大衣里的槍柄。彈倉中有六發子彈。他不熟悉這種左輪手槍,它的扳機比一般手槍重,不過他練習了一整天,已經找到擊錘擊發子彈的臨界點。
接着眾人彷彿接到隱形信號般安靜了下來。
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走上台,他心想應該是要歡迎現場來賓。男子說了幾句話,大家都站了起來。他跟着站起,並看見周圍的人都靜靜低下頭來。一定是有人死了。過了一會兒,台上男子說了幾句話,大家都坐了下來。
幕布終於升起。
哈利站在舞台側面的黑暗中,看着幕布升起,腳燈令他看不見觀眾,但他感覺得到他們的存在,宛如一隻正在呼吸的巨大動物。
指揮揚起他的指揮棒,奧斯陸第三軍團唱詩班唱出哈利在救世軍會議廳聽過的歌曲。
“揮舞救贖的旗幟,展開聖戰!”
“請問,”哈利聽見一個聲音傳來,轉頭就看見一名戴着眼鏡和耳機的年輕女子。“你站在這裏做什麼?”她問道。
“我是警察。”哈利說。
“我是舞台監督,我得請你離開,你站在這裏會擋路。”
“我在找瑪蒂娜·埃克霍夫,”哈利說,“聽說她在這裏。”
“她在那裏。”舞台監督指了指台上的唱詩班。哈利凝神望去,看見了瑪蒂娜。她站在頂部台階的最後一排,以受難般嚴肅的神情唱着歌,彷彿口中高唱的是逝去的愛情,而不是戰鬥和勝利。
她旁邊站着里卡爾。里卡爾和她不同,嘴角掛着欣喜的微笑,面容在唱歌時變得很不一樣,被壓抑的嚴酷表情不見了,年輕的眼睛放出光芒,彷彿打從心底相信這些歌詞:為了慈善和悲憫,有一天他們將替上帝征服世界。
哈利驚訝地發現聖歌的旋律和歌詞確實能震撼人心。
唱完之後,觀眾熱烈鼓掌。唱詩班下台朝舞台側邊走去。里卡爾看見哈利,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未發一語。瑪蒂娜看見哈利后只是低下雙眼,從他身旁繞過。哈利橫踏一步,擋在瑪蒂娜面前。
“瑪蒂娜,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請你好好把握。”
她沉重地嘆了口氣:“我說過,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哈利抓住她的肩膀,壓低嗓門輕聲說:“你會因協助及教唆他人犯罪而被逮捕,你想讓約恩稱心如意嗎?”
“稱心如意?”她露出疲憊的微笑,“他要去的地方一點都談不上稱心如意。”
“那你唱的歌呢?‘他總是慈悲為懷,是罪人最好的朋友。’難道這沒有任何意義嗎?只是空話而已?”
瑪蒂娜沉默不語。
“我知道這很困難,”哈利說,“比你在燈塔餐廳給予廉價的寬恕和自我滿足式的施捨還困難,因為你在燈塔做的事,就像無助的毒蟲從無名氏身上偷東西來滿足自己的需要一樣,可是這算什麼?比起原諒一個需要你原諒的人、一個正朝地獄走去的罪人,這算什麼?”
“別再說了。”她嗚咽着,伸出無力的手想推開哈利。
“瑪蒂娜,要拯救約恩還來得及,這樣等於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他在煩你嗎,瑪蒂娜?”里卡爾說。
哈利並未回頭,只是握緊右拳,做好準備,直視瑪蒂娜熱淚盈眶的雙眼。
“沒事,里卡爾,”她說,“沒事的。”
哈利聽見里卡爾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眼睛依然望着她。這時台上有人彈起結他,鋼琴聲也隨之加入。哈利知道這首歌,他在伊格廣場和厄斯古德莊園的收音機里都聽過這首歌。這首歌是《晨曲》。哈利覺得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不幫我制止這件事發生,他們兩個人都會死。”哈利說。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約恩有邊緣性人格障礙,容易被他的憤怒所左右,而史丹奇什麼都不怕。”
“你是想告訴我你這麼想救他們是因為這是你的工作嗎?”
“對,”哈利說,“也因為我答應過史丹奇的母親。”
“母親?你跟他母親說過話?”
“我發誓說我會救他兒子。如果我現在不阻止史丹奇,他一定會被射殺,就跟上次在集裝箱碼頭一樣,相信我。”
哈利凝視瑪蒂娜,然後轉身離開,走到樓梯口時,他聽見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在這裏。”
哈利猛然停步:“什麼?”
“我把票給史丹奇了。”
這時舞台上餘下的燈光全部亮起。
前方人群的剪影在瀑布般的閃爍白光襯托下顯得十分清楚,他低坐在位子上,緩緩舉起了手,將短槍管放在前面的椅子上,在他和西婭左側那個身穿晚禮服的男子之間拉出一條清晰的射擊線。他打算開兩槍,有必要的話再站起來開第三槍,儘管他知道兩槍就足夠了。
扳機感覺比之前輕了,他知道這是腎上腺素的作用,但他不再感到害怕。他的手指越扣越緊,接着便來到沒有阻力的一點,這是扳機上零點五毫米的無人之境。到了這點,你必須放鬆,手指一扣到底,因為已經無法回頭,一切將由不可阻擋的物理法則及手槍機械裝置接管。
那個後腦勺即將吃上一發子彈的人轉過來跟西婭說了些什麼。
就在此時,他的大腦觀察到兩個奇怪的現象。第一,約恩·卡爾森怎麼會穿晚禮服而不是救世軍制服?第二,西婭和約恩之間的身體距離不合理,在音樂這麼大聲的音樂廳里,按理說情侶應該會依偎在一起。
在這絕望的一刻,他的大腦試圖扭轉他已進行的一連串動作,但他的手指已在扳機上彎曲。
一聲巨響響起。
那聲音震耳欲聾,哈利耳中嗡嗡作響。
“什麼?”他對瑪蒂娜吼道,試着蓋過鼓手突然猛力敲鈸所產生的巨響。那聲巨響讓哈利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
“他坐在第十九排,在約恩和總理後方三排,二十五號,就在正中間。”她試着微笑,嘴唇卻抖得太過厲害,“哈利,我為你拿到音樂廳最好的位子。”
哈利注視着她,轉身拔腿狂奔。
約恩·卡爾森在奧斯陸中央車站的月台上奮力衝刺,但他的速度一向不夠快。自動門發出尖嘯聲,再度關上,微光閃爍的機場特快列車開始行進,這時他才趕到。他嘆了一口氣,放下行李箱,卸下小背包,在月台上的設計師長椅上癱坐下來,把黑色手提包放在大腿上。下一班列車十分鐘后抵達。沒問題,他還有很多時間,非常非常多的時間,多到他幾乎希望自己的時間少一點。他看了看隧道,下一班列車將從那裏出現。索菲婭離開羅伯特家之後,他終於一覺睡到天亮,還做了夢,一個噩夢,夢中朗希爾德的眼珠把他嚇得不知所措。
他看了看錶。
音樂會已經開始,可憐的西婭一定獨自坐在座位上,搞不清楚狀況,其他人也一樣。約恩朝雙手呼了口氣,但冷空氣立刻降低了哈氣的溫度,令他的雙手感覺更冷。他必須離開,別無選擇,因為一切都已失控,他無法再冒險待在奧斯陸。
一切都是他的錯。昨晚他失去了對索菲婭的控制,他應該預見這件事才對。他的緊繃情緒完全宣洩出來。他之所以如此憤怒是因為索菲婭一言不發、不聲不響地接受一切,只是用封閉退縮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一隻羔羊,一隻獻祭的羔羊。於是他打了她的臉,用緊握的拳頭,打得指節破皮,接着又是一拳。真是愚蠢。為了不看見她的臉,他把她翻過去面對牆壁,一直到射精之後才冷靜下來,但為時已晚。他看着索菲婭離開的模樣,知道這一次她再也無法用撞到門或在冰上跌倒的理由瞞過去了。
他不得不逃走的第二個原因是昨天他接到一通無聲電話,他查到電話號碼屬於薩格勒布的國際飯店。他不知道他們怎麼拿到了他的手機號碼,因為這個號碼並未公開。但他知道這通電話代表什麼意思:雖然羅伯特死了,但他們之間還沒了結。這不在計劃之中,他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也許他們會再派一個殺手來奧斯陸。無論如何,他都得離開。
他火速買了經由阿姆斯特丹飛往曼谷的機票,用的是羅伯特·卡爾森的名字,就跟今年十月他買機票的方法一樣。同樣,這時他的外套內袋裏也放着弟弟羅伯特有效期十年的護照。沒有人會說他看起來跟護照相片上的人不像,海關的人也都知道年輕人在十年間的長相會出現很大變化。
買完機票后,他前往歌德堡街整理行李和背包。距離航班起飛還有十小時,他需要找個地方躲藏,因此他前往救世軍在赫格魯區的一套簡陋裝潢的公寓,他手上有鑰匙。這套公寓已經空了兩年,雖然有發霉的問題,但那裏仍有沙發、填充物從背後冒出來的扶手椅、床鋪。床上有一張沾有污漬的床墊。這裏就是索菲婭被命令每周四晚上六點前來的地方。床墊上的污漬有些是索菲婭留下的,有些是他單獨在這裏時留下的,而那些時候他總是想着瑪蒂娜。他跟瑪蒂娜的事就像是只被滿足過一次的饑渴,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尋求饑渴的滿足,如今他終於在一個十五歲的克羅地亞少女身上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