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慈悲(2)

第46章 慈悲(2)

“我不知道,”埃克霍夫說,“我從沒提過。我一直努力不讓他們父親的行為成為他們在救世軍發展的阻礙,尤其是約恩。他已經成為我們最重要的專業資源之一,比如說我們這次的房產出售案就多虧了他。我們先出售亞克奧斯街的房產,將來還會再出售其他的。吉爾斯特拉普說不定會買回厄斯古德莊園。如果我們十年前要賣這些房產,可能還得僱用各種顧問,但有了約恩這樣的人才,我們自己就能獨立完成。”

“你是說約恩主導了整個出售案?”

“不是,銷售案是委員會核准通過的,但如果沒有他費心進行的基礎評估和拿出的具有說服力的結論,我真的不認為我們敢放手去做。約恩未來會是救世軍的棟樑,現在就更不用說了。他跟西婭·尼爾森今晚將在貴賓包廂里,坐在總理旁邊,這正是他父親當年的行為並未阻礙他的最好證明。”埃克霍夫蹙起眉頭,“對了,我今天打電話找約恩,但他沒接電話,你有沒有跟他說過話?”

“沒有,如果約恩不在的話……”

“什麼?”

“如果那個殺手一開始就得手,殺死約恩的話,誰會取代他的位子?”

埃克霍夫揚起雙眉:“你是說今天晚上?”

“我是說職位。”

“原來如此。這個嘛,就算我說是里卡爾·尼爾森也不算是泄露機密,”他咯咯一笑,“大家都在嚼舌根,拿約恩和里卡爾跟當年的約瑟夫和我來比較。”

“同樣的競爭?”

“有人的地方就有競爭,在救世軍也是一樣。我們只能希望就整體而言,能力的考驗可以把人安排在最合適的位置,以追求共同目標,就是這樣。”總司令拉起釣魚線,“哈利,希望這能回答你的問題。如果你想求證的話,可以去問弗蘭克·尼爾森,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不想讓這件事曝光的原因。”

“既然我們談到了救世軍的秘密,我想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說吧。”總司令不耐煩地說,將釣具放進包里。

“你知道十二年前在厄斯古德發生過強暴事件嗎?”

哈利猜想埃克霍夫的臉表達驚訝的能力應該有限,但既然這個限度被超越了,那就表示他從沒聽過這件事。

“這一定是誤會,警監。如果不是就太糟糕了,有誰牽涉其中?”

哈利希望自己的表情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基於職業考慮,我無法透露。”

埃克霍夫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了抓下巴:“這是當然,不過……這起事件不是已經超過追訴期了嗎?”

“要看你從什麼角度來看,”哈利說著朝岸邊的方向看了看,“準備走了嗎?”

“我們最好分開走,不然重量……”

哈利吞了口口水,點點頭。

他抵達岸邊,衣服並未沾濕,然後回頭望去。起風了,白雪在冰原上飄動,看起來彷彿是飄飛的煙霧,而埃克霍夫似乎走在白茫茫的雲端。

哈利走到停車場,看見車上已罩着一層薄薄的白霜。他上車發動引擎,把暖氣開到最強。熱空氣在冰冷的玻璃上吹出白色霧氣。等待風擋玻璃霧氣消散的這段時間,他想起麥努斯曾提到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給哈福森打過電話。他從口袋裏拿出還留着的名片,撥打手機,但沒有人接。他把手機放回口袋,這時手機響起,屏幕上是國際飯店的號碼。

“你好嗎?”瑪麗亞用發音清脆的英語說。

“還好,”哈利說,“你有沒有……”

“有。”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是他嗎?”

“對,”瑪麗亞嘆了口氣,“是他。”

“你百分之百確定嗎?我的意思是說,光憑這樣就要認出……”

“哈利?”

“嗯?”

“我非常確定。”

哈利心想既然這位英語老師如此擅長處理壓力和英語發音,那麼她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她非常確定。

“謝謝。”哈利結束通話,從心底希望瑪麗亞是對的,因為一切將從現在開始。

而且也已經開始了。

哈利啟動雨刷,雨刷將融化中的白霜推到兩側,這時手機再度響起。

“我是哈利·霍勒。”

“我是米何耶茲太太,索菲婭的媽媽,你說有事可以給你打電話……”

“嗯?”

“索菲婭出事了。”

30沉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一年中白晝最短的一天。

《晚郵報》頭版如此寫道。報紙放在主街的醫院候診室桌上,就在哈利面前。他看了看牆上時鐘,又想到自己手上戴着手錶。

“霍勒先生,醫生可以見你了。”窗內傳來女子的高喊聲。他跟女子說過他要找幾小時前看過索菲婭·米何耶茲和她父親的醫生。

“走廊右邊第三扇門。”女子高聲說。

哈利跳了起來,把候診室里萎靡沉悶的病人拋在後面。

右邊第三扇門。左邊第二扇門或第三扇門裏也有醫生,但偏偏索菲婭被分到的是右邊第三扇門裏的醫生。

“嘿,我聽說是你來了。”馬地亞·路海森露出微笑,起身握手,“這次我能幫什麼忙?”

“是關於你早上看過的患者,索菲婭·米何耶茲。”

“是嗎?請坐,哈利。”

哈利盡量不讓自己被馬地亞的友善口氣惹得心裏不快,但他實在不想坐下來,因為這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太尷尬了。

“索菲婭的母親打電話跟我說,今天早上她被索菲婭在房間裏的哭聲吵醒,”哈利說,“她走進房間就看見女兒身上的瘀青和血。索菲婭說她跟朋友出去,回家路上在冰上滑倒。於是她母親叫醒先生,請他帶索菲婭來看醫生。”

“事情有可能真是這樣。”馬地亞撐着手肘,傾身向前,表示他對此事很有興趣。

“但米何耶茲太太認為索菲婭說了謊,”哈利繼續說,“她先生帶索菲婭出門后,她就去女兒的房間查看,結果發現不只枕頭上有血,床單上也有,而且是床單‘下面’的地方。”

“嗯哼。”馬地亞的語氣不置可否,但哈利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因為他曾在心理系練習過諮詢方法。尾音上揚代表鼓勵患者繼續往下說,而馬地亞的尾音就是上揚的。

“現在索菲婭把自己鎖在房屋一直哭,”哈利說,“米何耶茲太太說索菲婭什麼都不肯說,她打電話問過索菲婭的女性朋友,她們都說昨天沒見過她。”

“了解,”馬地亞揉捏鼻樑,“所以現在你要我為了你而忽視患者私隱?”

“不是。”哈利說。

“不是?”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們,為了索菲婭和她的父母,以及其他已經或即將被強暴的人。”

“你的用詞非常強烈,”馬地亞微微一笑,但笑容隨即淹沒在沉默中,他咳了一聲,“哈利,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我必須慎重考慮。”

“她昨晚到底有沒有被強暴?”

馬地亞嘆了一聲:“哈利,患者私隱……”

“我知道保密是怎麼回事,”哈利插嘴說,“我自己也必須保密,但我希望你破例並不是因為我不把患者私隱當回事,而是因為我評估過這件罪行的殘暴性,以及它可能重複發生的危險。如果你信任我和我的評估,那我會非常感謝,否則你就得在昧着良心的情況下儘可能地好好活下去。”

哈利心想這番流利誇張的言辭他不知在類似場合說過多少次了。

馬地亞眨了眨眼,臉色一沉。

“你只要點頭或搖頭就好。”哈利說。

馬地亞點了點頭。

這個方法再度奏效。

“謝謝,”哈利說著站了起來,“你跟蘿凱和歐雷克相處得好嗎?”

馬地亞又點了點頭,露出微笑。哈利傾身向前,一手放在馬地亞肩膀上。“聖誕快樂,馬地亞。”

哈利離開前看了最後一眼,看見馬地亞坐在椅子上,肩膀垮下,彷彿有人賞了他一巴掌。

最後一抹日光透過橘色雲朵灑在挪威最大墓園西側的雲杉和屋頂上。哈利經過南斯拉夫陣亡軍人石碑、挪威工黨的墓地、挪威總理埃納爾·基哈德森和特里格弗·布拉特利的墳墓,最後來到救世軍的墓地。不出所料,他在新下葬的墳墓旁看見了索菲婭,她直挺挺地坐在雪地里,身上裹着大羽絨外套。

“嘿。”哈利在索菲婭身旁坐下。

他點了根煙,在寒風中呼氣,風將藍煙吹散。

“你媽說你剛出門,”哈利說,“還把你爸買給你的花帶走了,所以不難猜想。”

索菲婭沒有回答。

“羅伯特是個好朋友,對不對?是個能讓你信賴和傾訴的人,不是強暴者。”

“是羅伯特做的。”索菲婭毫無生氣地說。

“索菲婭,你把花放在羅伯特的墳墓上。我相信強暴你的另有其人,而且他昨晚又強暴了你一次,他還可能再強暴你很多次。”

“不要管我!”索菲婭吼道,掙扎着在雪地里站起來,“你們怎麼都聽不懂啊?”

哈利一手夾煙,一手抓住索菲婭的手臂,用力把她拉回雪地。

“索菲婭,羅伯特已經死了,但你還活着,你聽見了嗎?如果你還想繼續活下去,我們最好現在就逮到他,否則他還會繼續犯罪。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看着我。看着我,我在跟你說話!”

哈利的怒氣嚇到了索菲婭,她朝他看來。

“索菲婭,我知道你害怕,但我保證無論如何我都會逮到他,我發誓。”

哈利看見索菲婭目光閃動,如果他沒看錯,那代表的是希望。他靜靜等待,接着索菲婭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說了句話。

“你說什麼?”哈利問道,傾身向前。

“誰會相信我?”她低聲說,“現在……羅伯特死了,誰會相信我?”

哈利謹慎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試了才會知道。”

橘色雲朵逐漸變紅。

“他威脅我說如果不按他的話做,就要摧毀我們的一切,”索菲婭說,“他說他會把我們逐出公寓,讓我們不得不回祖國,可是在那裏我們一無所有。而且如果我說出來,誰會相信?誰?……”

她頓了頓。

“只有羅伯特相信。”哈利說,靜靜等待。

哈利看了看麥茲名片上的地址。他之所以想去找麥茲,首先是想問他為什麼打電話給哈福森。從這個地址來看,他必須經過蘿凱和歐雷克位於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家。

哈利開車經過蘿凱家時並未減速,只是朝車道上望了一眼。他上次經過時看見車庫外停着一輛切諾基吉普車,猜想應該是馬地亞醫生的車,但此時那裏只停着蘿凱的車,歐雷克房間的窗戶亮着。

車子駛過奧斯陸最貴豪宅之間的U形道路,道路逐漸變直,朝懸崖的方向不斷向上延伸,經過奧斯陸的白色尖塔,也就是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山下是城市和峽灣,白雪皚皚的小島之間飄着淡淡寒霧。今年最短的白晝的確只是由日出和一眨眼的日落所構成,山下城市已亮起燈火,宛如聖誕倒計時的蠟燭。

謎團的拼圖已經拼得差不多了。

哈利按了麥茲家的門鈴四次,卻無人回應,只好放棄。他走回車子時,一名男子從隔壁房間跑過來,問哈利是不是麥茲的朋友。男子說他不想干涉麥茲的私生活,但今天早上他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而且麥茲剛失去妻子不是嗎?他們是不是該打電話報警?哈利回到麥茲家,打破前門旁的窗戶,使得警鈴大作。

警鈴不斷重複着兩聲一組的粗啞警報。哈利朝客廳走去,看了看錶,減去莫勒撥快的兩分鐘,記下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十七分,以便記錄在報告上。

麥茲身上一絲不掛,後腦不知所蹤。

他側身躺在明亮屏幕前的拼花地板上,那把有着赭紅色槍托的步槍彷彿是從他嘴裏長出來的。步槍的槍管很長,哈利從眼前景象判斷,麥茲應該是用大腳趾扣下扳機。要做到這一點,不僅要動作協調,還得死意堅定。

警報聲停了下來。哈利聽見投影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投射出來的暫停畫面在屏幕上不停顫動,畫面中是新郎新娘步上紅地毯的特寫。兩張露出純潔笑容的臉龐和白色婚紗濺上了血,血已凝固,在屏幕上形成格狀條紋。

干邑白蘭地的空酒瓶下壓着一張遺書,寫着短短几個字。

爸爸,原諒我。麥茲。

31復活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他看着鏡中那張臉。有一天,也許是明年,早上他們走出武科瓦爾的小房子時,鄰居們是否會用微笑來和這張臉打招呼、說聲你好,就像在跟熟悉、安全、善良的面孔打招呼一樣?

“完美極了。”他背後的女子說。

他心想女子指的應該是他身上穿的這套小晚禮服。這裏是一家西裝出租兼乾洗店,他正在照鏡子。

“多少錢?”他問道。

他付了錢,答應明天十二點以前會送還西裝。

他走進灰濛濛的陰鬱天色中,找到一家可以喝咖啡的餐廳,餐點也不會太貴。接下來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他看了看錶。

今年最長的黑夜來臨了,薄暮將屋舍與原野籠罩在灰濛濛的天色中。哈利駕車離開霍爾門科倫區,但還沒抵達格蘭區,陰暗就已入侵公園。

剛才他在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家打電話請制服警察派一輛巡邏警車前往現場,然後就離開了,什麼也沒碰。

他把車停進警署車庫,上樓走進辦公室,打電話給克勞斯·托西森。

“哈福森的手機不見了,我想知道麥茲·吉爾斯特拉普是不是給他留過言。”

“如果有呢?”

“我要聽。”

“這是監聽,我不能幫忙,”托西森嘆了口氣。“你打給警察應答中心吧。”

“那樣我需要法院命令,可是我沒時間,你有什麼建議?”

托西森想了想:“哈福森有電腦嗎?”

“我就坐在他的電腦前面。”

“不行不行,算了。”

“到底是怎樣?”

“你可以通過挪威電信的網站進入手機留言,但需要密碼才能進去。”

“那是個人設定的密碼嗎?”

“對,你沒有,所以得碰運氣……”

“我來試試看,”哈利說,“網址是……?”

“你的運氣得非常非常好才行。”托西森的口氣聽起來像是他常常運氣不好。

“我覺得我可能知道。”哈利說。

哈利進入網站后,輸入“列夫·雅辛”,結果顯示密碼不正確,於是他縮短密碼,只輸入“雅辛”,就登錄了。留言共有八則,其中六則是貝雅特留的,一則來自特倫德拉格[18],還有一則來自哈利手裏那張名片上的手機號碼,也就是麥茲留的。

哈利按下播放鍵,不到兩小時前他所看見的躺在自家客廳地上的死人,開始通過電腦的塑料音箱用金屬鼻音對他說話。

留言播放完畢后,最後一塊拼圖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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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慈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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