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釘刑(9)

第40章 釘刑(9)

“現在他的心臟已經不是最大的問題了,”醫生說,“其他器官也開始出現狀況,尤其是腎臟。”

米何耶茲太太在樓梯盡頭的門口等候,領着貝雅特走進廚房。索菲婭正坐在廚房裏玩頭髮。米何耶茲太太將水壺注滿水,擺好三個杯子。

“我跟索菲婭單獨談話可能比較好。”貝雅特說。

“她希望我在場,”米何耶茲太太說,“喝咖啡嗎?”

“不用了,謝謝。我還得回國立醫院,不會花太久時間。”

“好。”米何耶茲太太倒掉了水壺裏的水。

貝雅特在索菲婭對面坐下,試着和她目光相觸,但她只是在研究分岔的頭髮。

“索菲婭,你確定我們不要單獨談話嗎?”

“為什麼要?”索菲婭用作對的口氣說。通常憤怒的青少年都會用這種有效方式來達到目的,惹惱對方。

“我們要談的是非常私密的事,索菲婭。”

“她是我媽媽!”

“好,”貝雅特說,“你是不是墮過胎?”

索菲婭大吃一驚,表情扭曲,混雜着憤怒與痛苦:“你說什麼啊?”她厲聲說,卻藏不住訝異。

“孩子的父親是誰?”貝雅特問道。

索菲婭假裝繼續整理頭髮,米何耶茲太太詫異地張大嘴巴。

“你是自願跟他發生性關係的嗎?”貝雅特繼續問道,“還是他強暴了你?”

“你怎麼敢對我女兒說這種話?”米何耶茲太太高聲說,“她只是個孩子,你竟然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好像她是……是個妓女。”

“米何耶茲太太,你女兒曾經懷孕,我需要知道這跟我們正在調查的命案有沒有關係。”

米何耶茲太太似乎再次控制了她的下巴,閉起了嘴。貝雅特朝索菲婭傾身。

“是不是羅伯特·卡爾森?索菲婭,是不是?”

貝雅特看見她下唇顫抖。

米何耶茲太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索菲婭,她到底在說什麼?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索菲婭趴在桌上,把臉藏在手臂中。

“索菲婭!”米何耶茲太太吼道。

“對,”索菲婭嗚咽地說,“是他,是羅伯特·卡爾森。我沒想到……我不知道……他是這種人。”

貝雅特站起身來。索菲婭低聲啜泣,米何耶茲太太看起來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貝雅特只覺得全身麻木。“殺害羅伯特的兇手昨晚被發現,”她說,“特種部隊在集裝箱碼頭朝他開槍,他當場死亡。”

貝雅特觀察她們有什麼反應,卻什麼也沒看見。

“我要走了。”

沒人聽見貝雅特說話,她獨自朝門口走去。

他站在窗邊,望着層層疊疊的白色鄉間,宛如一池翻騰時凝結的牛乳,太陽低懸山脊,日光暗淡,一些屋舍和紅色的穀倉在浪峰上依稀可辨。

“他們不會回來了。”他說,“他們走了,還是他們從沒來過?說不定你是騙我的?”

“他們來過,”瑪蒂娜說著從爐子裏拿出烤盤,“我們到的時候屋裏是溫暖的,你自己也能看見雪地里有腳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坐下吧,食物煮好了。”

他把手槍放在盤子旁邊,吃起燉肉,並發現這罐頭的牌子跟哈利家的一樣。窗台上有一台陳舊的藍色電晶體收音機,播放着他聽得懂的流行音樂,穿插着他聽不懂的挪威語談話。現在收音機播放的是他在電影裏聽過的曲子,他母親有時會用家裏擋住一扇窗戶的鋼琴彈奏這首歌。每當父親想戲弄母親,總開玩笑說那扇窗是“家裏唯一能看到多瑙河景觀的窗戶”。倘若母親生氣,父親為了終止口角,總會問她,像你這樣美麗又聰明的女人怎麼會願意嫁給像我這樣的男人呢?

“哈利是你的情人嗎?”他問道。

瑪蒂娜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麼要給他音樂會門票?”

瑪蒂娜默然不答。

他微微一笑:“你愛上他了。”

瑪蒂娜舉起叉子指着他,彷彿想強調什麼,卻又改變主意。

“那你呢?你在家鄉有女朋友嗎?”

他搖了搖頭,拿起玻璃杯喝水。

“為什麼沒有?因為工作太忙?”

他把口中的水噴了出來,噴得滿桌子都是,心想自己一定是太緊張了,才會爆發出這麼歇斯底里的笑聲。瑪蒂娜跟着他一起笑了起來。

“或者你是同性戀?”瑪蒂娜擦去眼淚,“你在家鄉有男朋友?”

他笑得更大聲了。瑪蒂娜的話說完之後,他還笑了很久。

瑪蒂娜給他們倆添了些燉肉。

“既然你那麼喜歡他,這個給你吧。”他把一張照片丟在桌上。那是原本貼在哈利家玄關鏡子下方的照片,照片上是哈利、一個深發女子和一個男孩。瑪蒂娜拿起來,仔細看了看。

“他看起來很開心。”她說。

“可能那時玩得很高興吧。”

“嗯。”

灰濛濛的夜色透過窗戶,滲進屋內。

“也許他會再次開心起來。”瑪蒂娜溫柔地說。

“你覺得有可能嗎?”

“再次開心起來?當然有可能。”

他看着瑪蒂娜背後的收音機:“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不是說過了嗎?哈利絕對不會幫你,而且……”

“我不相信,一定有其他原因。”

瑪蒂娜聳了聳肩。

“你能告訴我這上面寫了什麼嗎?”他打開一張表格,遞給瑪蒂娜,這是他從哈利家咖啡桌上那疊文件中拿出來的。

瑪蒂娜閱讀表格。他看着從哈利家拿來的警察證上的照片,照片中的哈利看着鏡頭上方,他猜哈利應該是在看攝影師而不是鏡頭。

“這是一種叫史密斯威森點三八的手槍領取單,”瑪蒂娜說,“他必須提交這張簽名表格去警署領取手槍。”

他緩緩點頭:“已經簽名了?”

“對,簽名的是……讓我看看……總警監甘納·哈根。”

“換句話說,哈利還沒領槍,這表示他並不危險,現在他沒有防衛能力。”

瑪蒂娜很快地眨了兩下眼睛。

“你在想什麼?”

26小把戲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六

歌德堡街的路燈亮起。

“好,”哈利對貝雅特說,“這就是哈福森停車的地方?”

“對。”

“他們下車后被史丹奇襲擊。他先朝逃進公寓的約恩開槍,然後攻擊了要去車上拿槍的哈福森。”

“對,我們發現哈福森倒在車子旁,他的外套口袋、褲子口袋和腰帶上有血跡,但這些血跡不是他的,所以我們推測應該是史丹奇的。史丹奇搜了他的身,拿走了皮夾和手機。”

“嗯,”哈利揉了揉下巴,“他為什麼不對哈福森開槍?為什麼要用刀子?他用不着保持安靜,因為對約恩開槍就已經吵醒鄰居了。”

“我們也有這個疑問。”

“為什麼他攻擊哈福森之後要逃走?他攻擊哈福森一定是為了除掉障礙,然後去追殺約恩,但他連追都沒追。”

“他被打斷。一輛車開過來了,不是嗎?”

“對,但這傢伙已經在光天化日之下襲警,怎麼會怕一輛經過的車子?為什麼他都把槍拿出來了還要用刀?”

“對,這是個重點。”

哈利閉目良久,貝雅特在雪地里跺腳。

“哈利,”貝雅特說,“我想走了,我……”

哈利緩緩地睜開眼睛:“他沒子彈了。”

“什麼?”

“那是史丹奇的最後一發子彈。”

貝雅特疲倦地嘆了口氣:“哈利,他是職業殺手,職業殺手的子彈是用不完的,不是嗎?”

“對,正是如此。”哈利說,“如果你的殺人計劃十分周密,只需要一發子彈,頂多兩發,那麼你不會隨身攜帶大量的補給彈藥。你必須進入另一個國家,所有行李都會經過X光檢查,所以你得把槍藏在某個地方,對不對?”

貝雅特沒有說話。

哈利繼續往下說:“史丹奇對約恩擊出最後一發子彈卻沒有命中,所以他用利器攻擊哈福森。為什麼?為了奪取他的警用手槍來追殺約恩,這就是哈福森的腰帶上有血跡的原因。你不會在腰帶上找皮夾,而是找槍。但他沒找到,因為槍在車上。這時約恩已跑進公寓,門已鎖上,史丹奇手上又只有一把刀,所以只能放棄並逃跑。”

“很棒的推理,”貝雅特打了個哈欠說,“我們可以去問史丹奇,但他已經死了,所以也無所謂了。”

哈利看着貝雅特,只見她眯着因缺乏睡眠而發紅的雙眼。她處事圓滑,不會說出哈利身上散發著新舊混雜的酒臭味,或者說她夠聰明,知道當面說出來也沒意義。但哈利也明白現在貝雅特對他沒信心。

“車裏的證人是怎麼說的?”哈利問道,“史丹奇是從左側行人路逃跑的?”

“對,她在後視鏡里看見他,然後他在轉角處摔了一跤,我們在那裏發現一枚克羅地亞硬幣。”

哈利朝轉角望去,上次他去那個轉角時,有個紅鬍子乞丐站在那裏,說不定那乞丐看到了什麼,但現在氣溫是零下八攝氏度,轉角處一個人也沒有。

“我們去鑒識中心。”哈利說。

兩人沉默不語,駕車駛上托夫德街,上了二環,駛過伍立弗醫院。車子經過松恩路的白色庭院和英式磚房時,哈利打破了沉默。

“把車子停到路邊。”

“現在嗎?這裏?”

“對。”

貝雅特查看後視鏡,按他說的停下。

“打開雙閃,”哈利說,“然後仔細聽我說,你還記得我教過你的聯想遊戲嗎?”

“你是說不經思考直接說出來?”

“或者在產生‘不應該有這種想法’的念頭之前說出你的想法,把腦袋清空。”

貝雅特閉上眼睛。外面有一家人穿着滑雪板從車子旁邊經過。

“準備好了?好,是誰派羅伯特·卡爾森去的薩格勒布?”

“索菲婭的母親。”

“嗯,”哈利說,“這答案是從哪裏來的?”

“不知道,”貝雅特睜開眼睛,“據我們所知她沒有動機,而且她絕對不是那種人。也許因為她跟史丹奇一樣是克羅地亞人吧,我的潛意識沒有這麼複雜的思緒。”

“這些可能都是正確的,”哈利說,“除了最後關於你的潛意識的部分。好了,換你問我。”

“我要……大聲問出來?”

“對。”

“為什麼?”

“問就對了,”哈利閉上眼睛,“我準備好了。”

“是誰派羅伯特·卡爾森去的薩格勒布?”

“尼爾森。”

“尼爾森?誰是尼爾森?”

哈利睜開眼睛。

他對着迎面而來的車燈眨眼,覺得有點暈:“我想應該是里卡爾。”

“很有趣的遊戲。”貝雅特說。

“開車吧。”哈利說。

夜色降臨厄斯古德,窗台上的收音機里傳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真的沒人認得出你嗎?”瑪蒂娜問道。

“有些人認得出來,”他說,“但是要學會看我的臉得花時間,大多數人不願意花時間。”

“所以跟你無關,而是跟別人有關嘍?”

“也許吧,但我也不想讓別人認出我,我……就是這樣。”

“你可以消失無蹤。”

“不是,正好相反,我會滲透、侵入,讓自己隱形,然後潛入我想去的地方。”

“但如果沒人看見你,有什麼意義?”

他用詫異的神情看着她。收音機發出叮噹聲,接着是一個女人用客觀而不帶情緒的嗓音播報新聞。

“她在說什麼?”他問道。

“氣溫還會再下降。託兒所即將關閉。老人被警告留在屋內,不要省電。”

“但你看見了我,”他說,“你認出了我。”

“我是個愛觀察人的人,”瑪蒂娜說,“我看得見他們,這是我的一個才能。”

“所以你才幫我?”他問道,“這就是你完全沒嘗試逃跑的原因?”

瑪蒂娜看着他。“不是,原因不是這個。”最後她說。

“那是什麼?”

“因為我想讓約恩·卡爾森死,我希望他死得比你還慘。”

他嚇了一跳,難道這女的瘋了?

“我,死?”

“過去幾小時裏新聞一直在播。”瑪蒂娜朝收音機點了點頭。

她吸了口氣,用新聞播報員般嚴肅而急迫的口吻說:“涉嫌犯下伊格廣場命案的男子昨晚在特種部隊的集裝箱碼頭突襲行動中中槍身亡。特種部隊隊長西韋特·傅凱表示,嫌疑人不肯投降,伸手拔槍。奧斯陸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表示,根據慣例,此案將交由SEFO獨立警務調查機構審理。隊長哈根還說,此案代表警方必須面對越來越殘酷的有組織犯罪,因此有必要商討警察平常是否應該帶槍,這樣做不僅能提高執法效率,也能保障警察的人身安全。”

他的眼睛眨了兩下、三下,然後漸漸明白。克里斯托弗。那件藍色外套。

“我已經死了,”他說,“這就是他們在我們抵達之前就離開的原因,他們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他把手放在瑪蒂娜的手上。“你希望約恩·卡爾森死。”

瑪蒂娜凝視前方,吸了口氣,她欲言又止,呻吟着吐了口氣,彷彿她想說的話並不正確,接着她又試了一次,到了第三次才終於把話說出口。

“因為約恩·卡爾森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心知肚明,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也是我恨自己的原因。”

哈利看着桌上赤裸的屍體。這種屍體早已讓他無動於衷,幾乎無動於衷。

室內溫度約為十四攝氏度,光滑的水泥牆壁間回蕩着女法醫簡短刺耳的說話聲,她正在回答哈利的問題。

“沒有,我們沒有打算驗屍,因為結果已經很清楚,死因也非常明顯,你不這樣認為嗎?”法醫朝屍體臉部指了指,那裏有個大黑洞,大部分鼻子和上唇都不見了,張開的嘴巴露出上排牙齒。

“有點像火山口,”哈利說,“這看起來不像是MP5造成的。我什麼時候可以拿到報告?”

“這要去問你的長官,他讓我們把報告直接交給他。”

“哈根?”

“對,如果你急的話最好去找他要複印件。”

哈利和貝雅特對視了一眼。

“聽着,”法醫嘴角一撇,哈利認為那應該是微笑,“這周末我們人手不足,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可以離開了嗎?”

“當然。”貝雅特說。

法醫和貝雅特朝門口走去,這時哈利的聲音傳來,兩人停下腳步。

“有人注意到這個嗎?”

她們轉頭望向哈利,只見他俯身看着屍體。

“他身上有注射針孔,你們有沒有化驗他的血液中是否含有毒品?”

法醫嘆了口氣:“他是今天早上送進來的,我們只有時間把他放進冷凍庫。”

“什麼時候可以完成化驗?”

“這很重要嗎?”法醫問道,看見哈利露出遲疑的神色,便繼續說,“你最好說實話,因為如果我們優先處理這件事,就意味着你們急着要的其他報告都得延遲。聖誕節快到了,這裏忙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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