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釘刑(8)

第39章 釘刑(8)

“昨天我手機丟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哈利看見她吞了口口水。

“哦,該死,”他說,“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昨晚他們射殺了史丹奇,他當場死亡。”

哈利閉上眼睛,聽見貝雅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報告上說史丹奇突然有動作,警方也已大聲警告。”

哈利心想,連報告都做好了。

“但他們只在他外套口袋裏發現一片玻璃,上面沾有血跡,法醫答應今天早上會化驗。史丹奇一定是把槍藏起來,要用的時候再拿出來。槍如果帶在身上,被逮到就會成為直接證據。他身上也沒有任何證件。”

“還有其他發現嗎?”哈利機械地問出這句話,因為他的心思已飄到別處,飄到了聖斯蒂芬大教堂。我以聖子之名發誓。

“集裝箱角落裏有一些吸毒用品,像是針筒、湯匙等。有意思的是,有隻狗被掛在集裝箱頂端。集裝箱碼頭的警衛說那是黑麥茲納犬,它身上有些肉被割了下來。”

“很高興知道這件事。”哈利嘟囔說。

“什麼?”

“沒什麼。”

“如你上次所說,這說明了歌德堡街嘔吐物里的肉塊是怎麼來的。”

“除了德爾塔小隊之外,還有誰參與了這次行動?”

“報告上沒提到別人。”

“報告是誰寫的?”

“當然是負責領導這次行動的西韋特·傅凱。”

“當然。”

“反正一切都結束了。”

“不,還沒結束!”

“你用不着吼,哈利。”

“還沒結束,有王子就有國王。”

“你是怎麼了?”貝雅特雙頰泛紅,“一個殺手死了,你卻表現得像是他的……朋友一樣。”

哈利心想,她要提起哈福森了。哈利閉上眼睛,看見眼皮里紅光閃耀,心想這就像教堂里的蠟燭一樣。母親去世時哈利還很小,她在病床上說希望葬在翁達爾斯內斯鎮,那裏看得見山。喪禮上父親、妹妹和他站着聆聽牧師的講述,講的似乎是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因為父親無法上前發言,只好交給牧師。也許那時哈利就已經知道,少了母親,他們就再也沒有家了。哈利的爺爺滿身濃烈的酒氣,彎腰對他說,世事就是如此,父母應該會先死。哈利聽了喉嚨哽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的身高就遺傳自爺爺。

“我找到了史丹奇的上司,”哈利說,“她確認這次的謀殺任務是羅伯特·卡爾森去委託的。”

貝雅特瞠目結舌地看着哈利。

“但事情並非到此為止,”哈利說,“羅伯特只是中間人,後面還有個主使者。”

“是誰?”

“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主使者有能力支付二十萬美元來僱用職業殺手。”

“史丹奇的上司這麼輕易就把這些告訴你?”

哈利搖了搖頭:“我跟她達成一個協議。”

“什麼協議?”

“你不會想知道的。”

貝雅特的眼睛迅速眨了兩下,點了點頭。哈利看見一名老婦人拄着拐杖走過,心想不知道史丹奇的母親和弗雷德會不會在網上閱讀挪威報紙,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史丹奇已經死了。

“哈福森的父母正在餐廳用餐,我要下去找他們,你要不要一起來,哈利?”

“什麼?抱歉,我在飛機上吃過了。”

“他們見到你會很高興。他們說哈福森每次談到你都露出很仰慕的神情,好像你是他的大哥哥一樣。”

哈利搖了搖頭:“可能晚一點吧。”

貝雅特離開后,哈利回到哈福森的病房,在病床旁的椅子邊緣坐下,低頭看着枕頭上那張蒼白的臉。他包里有一瓶還沒開封的占邊威士忌,是在免稅商店買的。

“我們倆對抗全世界。”哈利低聲說。

他對着哈福森的額頭彈指,中指彈到哈福森的眉心,但哈福森的眼皮一動不動。

“雅辛。”哈利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沉重。他的外套打到病床,有什麼東西在外套襯裏中,他伸手一摸就摸到遺失的手機。

貝雅特和哈福森的父母回來時,哈利已經離去。

約恩躺在沙發上,頭枕在西婭的大腿上。她正在看電視上播出的老電影,他則看着天花板。貝蒂·戴維斯的獨特嗓音穿過他的思緒——他對這裏的天花板比他家的還要熟悉。倘若先前他在國立醫院冰冷的地下室里看得夠用力,最後也許會在那張被子彈打穿的臉上看見一些熟悉和不同之處。他們問這是不是在他家門口出現過、後來又持刀襲警的那個人時,他搖了搖頭。

“但這並不表示這個人不是他。”約恩答道。他們點了點頭,記錄下來,送他出去。

“你確定警方不會讓你睡自己家嗎?”西婭問道,“如果你今晚睡這裏,一定會引來很多八卦。”

“那裏是犯罪現場,”約恩說,“已經被封起來了,要一直封到警方完成調查為止。”

“封起來,”她說,“聽起來好像一封信。”

貝蒂·戴維斯朝年輕女子奔去,小提琴聲驀地拉高,增添了戲劇性。

“你在想什麼?”西婭問道。

約恩沉默不語。他沒說他想的是:他說一切都結束了是騙她的。除非他去做他該做的事,否則一切不會結束。而他該做的是鼓起勇氣,不畏艱難地迎向敵人,當個勇敢的小士兵。只因他已然知曉。當時他站得離哈福森非常靠近,聽見哈福森所說的自白留言是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留下的。

門鈴響起。西婭起身開門,彷彿很歡迎有人來打擾似的。來者是里卡爾。

“有沒有打擾到你們?”里卡爾問道。

“沒有,”約恩說,“我正要出去。”

三人都沉默下來,約恩穿上外出的衣服。關上門之後,約恩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聆聽門內的聲音,聽見他們正在小聲說話。他們為什麼要小聲說話?里卡爾的口氣聽起來很生氣。

他坐上前往市中心的電車,再轉乘霍爾門科倫線列車。通常周末如有積雪,列車上都會擠滿越野滑雪者,但今天對大多數人來說一定都太冷了。他在最後一站下車,看着盤踞在遠處山下的奧斯陸。

麥茲和朗希爾德的家位於丘陵上,約恩從未去過。大門相當窄,車道也是,沿着樹林蜿蜒,樹林遮住了大部分屋子,從路上看不到。屋子本身不高,但結構獨特,要等你真正在屋內走一圈才會發現它有多大,至少朗希爾德是這樣說的。

約恩按下門鈴,幾秒鐘后,他聽見隱藏式音箱傳出說話聲:“約恩·卡爾森。真沒想到啊。”

約恩看着大門上方的監視器。

“我在客廳,”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的話聲聽起來很模糊,還帶着咯咯的笑聲,“我想你應該知道怎麼走吧。”

大門自動打開,約恩走進相當於他家大小的門廳。

“哈羅?”

他只聽見自己的迴音簡短刺耳地傳來。

他沿着走廊走去,心想盡頭處應該是客廳。走廊牆上掛着繪滿鮮艷油彩的未裱框的畫布。他越往前走,有股味道就越濃烈。他經過設有料理台的廚房和被十二把椅子環繞的餐桌。水槽里堆滿盤子、杯子和空酒瓶,空氣中瀰漫著腐敗食物和啤酒的噁心氣味。約恩繼續往前走。走廊上散落着許多衣服。他朝浴室看去,只聞到裏面冒出嘔吐物的惡臭。

他走過轉角,眼前出現奧斯陸和峽灣的全景,他和父親去諾瑪迦區散步時曾見過這片風景。

客廳中央立着一個屏幕,正無聲地播放着一場婚禮,一看就知道是業餘愛好者拍的影片。父親帶着新娘踏上過道,新娘對兩側的賓客點頭微笑。屋裏只聽得見投影機風扇細微的嗡鳴聲。屏幕正前方擺着一把黑色高背扶手椅,旁邊地上放着兩個空酒瓶和一個半空的酒瓶。

約恩大聲地咳了一聲,表明自己的到來,走上前去。

那把椅子慢慢轉過來。

約恩猛然停步。

他差點認不出椅子上坐着的麥茲·吉爾斯特拉普。麥茲身穿乾淨的白襯衫和黑褲子,但滿臉胡楂,臉頰腫脹,眼球泛白,宛如罩着一層灰白色薄膜,大腿上放着一把雙管步槍,赭紅色槍托上刻着精細的動物花紋。麥茲的坐姿使得那把步槍正好對準約恩。

“卡爾森,你會打獵嗎?”麥茲用酒醉后嘶啞的嗓音輕聲問道。

約恩搖了搖頭,目光無法從那把步槍上移開。

“我們家族什麼動物都獵殺,”麥茲說,“獵物不分大小,我想這就是我們的家族座右銘吧。我父親只要看到四腳動物就開槍,每年冬天他都會去旅遊,只要哪個國家有他沒獵殺過的動物他就去。去年他去了巴拉圭,據說那裏有罕見的森林美洲獅。我父親說我不是個好獵人,說我沒有好獵人必備的冷血態度。他常說我唯一獵捕到的動物是她。”麥茲朝屏幕側了側頭。“但我懷疑他認為是她捕到了我。”

麥茲把步槍放在旁邊的咖啡桌上,張開手掌:“請坐,這周我們會跟你的長官戴維·埃克霍夫簽約,首先轉移的是亞克奧斯街的房產。我父親會感謝你建議出售。”

“恐怕沒什麼好謝的,”約恩在黑色皮沙發上坐了下來,皮面柔軟冰冷,“我只是提供專業評估而已。”

“是嗎?說來聽聽。”

約恩吞了口口水:“與其讓錢綁死在房地產上,還不如活用這些錢來協助我們的工作。”

“不過換作其他業主,可能會把房產拿到市場上公開出售,不是嗎?”

“我們也想這樣做,但你們提出的條件很好,清楚表明願意出價包下全部房產,並且不允許拍賣。”

“不過是你的建議扭轉了局勢。”

“我認為你們提出的條件很好。”

麥茲微微一笑:“胡扯,你們分明可以賣到兩倍的價錢。”

約恩聳了聳肩:“如果把全部房產分開銷售,我們也許能賣到高一點的價錢,但一次銷售可以省去冗長費力的賣房過程。而且委員會在房租方面也很信任你們,畢竟我們必須考慮那裏的眾多房客。如果是其他寡廉鮮恥的買家,我們不敢想像他們會怎麼對待那些房客。”

“條款上寫明房租不得變動,現有房客可以再住十八個月。”

“信任比條款更重要。”

麥茲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沒錯,卡爾森。你知道嗎?我早就知道你跟朗希爾德的事了,因為每次她被你幹完之後總是面色紅潤,就連在辦公室里聽見你的名字都會臉紅。你有沒有一邊干她一邊讀《聖經》給她聽啊?因為你知道嗎?我想她應該會愛死……”麥茲癱在椅子上,輕蔑地笑了幾聲,伸手撫摸桌上的步槍,“卡爾森,這把槍有兩發子彈,你見過這種子彈的威力嗎?不用瞄得很准,只要扣下扳機,砰,你就會被炸飛到牆上。很棒,對不對?”

“我是來告訴你,我不想與你為敵。”

“為敵?”麥茲哈哈大笑,“你們永遠是我的敵人。你還記得那年夏天你們買下厄斯古德,而埃克霍夫總司令親自邀請我過去嗎?你們為我感到難過,覺得我是個被剝奪童年回憶的可憐的小孩,你們都非常敏感且善解人意。我的天,我恨死你們了!”麥茲仰天大笑。“我站在那裏看你們遊玩享受,好像那個地方是屬於你們的。尤其是你弟弟羅伯特,他對女孩子真有一套,他會逗她們笑,把她們帶進穀倉,然後……”麥茲腳一移動,踢到酒瓶,酒瓶哐啷一聲倒在地上,褐色液體汩汩地流到拼花地板上。“你們眼中沒有我,你們全都看不見我,彷彿我不存在似的,你們眼中只有你們自己人。所以我心想,好啊,那我一定是隱形的,既然如此,我就讓你們看看隱形人可以做出什麼事。”

“所以你才這樣做?”

“我?”麥茲大笑,“我是清白的,約恩·卡爾森,不是嗎?我們這些特權人士總是清白的,這你一定知道吧,我們總是心安理得,因為我們可以從別人那裏買到清白,可以僱用別人來替我們服務,替我們去做骯髒的事。這就是自然法則。”

約恩點了點頭:“你為什麼要打電話向警察坦白?”

麥茲聳了聳肩:“我本來想打給另一個叫哈利·霍勒的,但那個渾蛋連名片也沒有,所以我就打給那個給我們名片的警察,好像叫哈福森什麼的,我記不清楚名字,因為我喝醉了。”

“你還跟別人說了嗎?”約恩問道。

麥茲搖了搖頭,拿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口。

“我父親。”

“你父親?”約恩說,“原來如此,當然。”

“當然?”麥茲咯咯笑了幾聲,“你愛你父親嗎,約恩·卡爾森?”

“愛,非常愛。”

“那你是否同意對父親的愛是一種詛咒呢?”約恩沒有回答,麥茲繼續往下說,“我給那個警察打完電話后,我父親正好來了,我就告訴了他。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他拿起滑雪杖狠狠地打我,那渾球的力氣還是很大,是憤怒給了他力量。他說如果我再跟別人說一個字,如果我讓我們家族名譽掃地,他就要把我殺了。他就是這麼說的。可是你知道嗎?”麥茲淚水盈眶,話聲嗚咽。“我還是愛他,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可以那麼強烈地痛恨我,因為我身為他的獨生子,竟然如此軟弱,軟弱到無法回敬他的恨意。”

麥茲砰的一聲把酒瓶重重地放到地上,聲音在客廳里回蕩。

約恩交叉雙臂說:“聽着,聽過你供述的警察陷入了昏迷,如果你答應我不為難我和我的家人,我就不會把你的事泄露出去。”

麥茲似乎沒在聽約恩說話,目光移到屏幕上,畫面中那對開心的男女背對着他們。“你聽,她要說我願意了。我一遍遍地回放這一段,因為我聽不清楚。她說出了誓言,不是嗎?她……”麥茲搖了搖頭,“我以為這樣做會讓她重新愛上我,只要我能完成這項……罪行,那麼她就會看見真正的我。罪犯一定是勇敢、強壯的,是個男子漢,對不對?而不是……”他哼了一聲,不屑地說,“某人的兒子。”

約恩站起身來:“我得走了。”

麥茲點了點頭。“我這裏有樣東西是屬於你的,就稱之為……”他咬着上唇思索,“朗希爾德的道別禮物好了。”

回程路上,約恩坐在霍爾門科倫線列車上,怔怔地看着麥茲給他的黑色手提包。

外面寒冷徹骨,大膽外出步行的路人都低頭縮肩,把自己藏在帽子和圍巾里,然而貝雅特站在亞克奧斯街按下米何耶茲家的門鈴時,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她收到醫院傳來的最新消息之後,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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