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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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遺蹙起眉,定住琴弦,揚聲問:“甚麼事?”

“好教郎君知曉,是丞相府派人來,要見郎君,老奴不敢擅專,還請郎君示下。”

“丞相府?”林潤雨奇道,“陳睿?他找劉家哥哥作甚?”

劉遺低聲道:“慎言。”他站起身,“懋林兄、潤雨賢弟稍坐,我去去就來。”

劉遺束髮更衣下樓去,臨走前又對林潤雨叮囑道:“紅橘性寒,你烤熱了再吃。”林潤雨點點頭。

因劉遺今年滿二十,孤山四友打着給他行冠禮的名義,在今年的文會結束后便都留下來沒走,在望北樓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天天讓劉遺好酒好肉地奉上,半點沒有不好意思。

冠禮總要準備禮物,鄭皋蘭打算作一幅畫相贈,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高,精雕細琢地到今日還未畫完,有點着急,見劉遺下樓也未多想,匆匆忙忙提起筆抓緊時間繼續作畫,林潤雨拎一隻橘子懸在小炭爐上烤,卻還惦記着劉遺,問道:“會不會陳睿也想嘗嘗桑落酒?”

鄭皋蘭漫不經心道:“這誰猜得到?不過丞相出身寒門,又是行伍之人,只怕以前也沒吃過這酒,聽說這酒的名氣,想嘗嘗也是有的。你也不必瞎猜,等下劉遺回來,問他便是。”他停了停,又道,“丞相已今非昔比,在江南可稱得上隻手遮天,賢弟還是謹言慎行些好,你不怕他,劉遺卻不成,他對身世一直諱莫如深,只怕無從借勢。”

林潤雨靠在劉遺方才倚着的憑几上,心不在焉地剝着橘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出了一會神,忽然道:“懋林兄,你說,會不會是丞相要徵辟劉家哥哥入府做幕僚?他喊着不計門第唯才是舉已經喊了大半年,鄉野之間有點名氣的大多有人去訪過,像劉家哥哥這等名氣的,他怎麼會放過?”

鄭皋蘭微微一怔,道:“當真如此,也是件好事啊。劉遺滿腹才學,只在市井間販酒未免可惜。”

吃到嘴裏的橘子忽然有些苦,林潤雨放下橘子,心裏堵得難受:“你們都覺得出仕是好事,對罷。”

鄭皋蘭嘆了口氣:“出仕有甚麼不好么?不是我說你,雖說大秦國祚尚在,但祖廟都被蠻夷佔去,國人誰不羞憤莫名?劉遺出仕可以為國效力,輔佐丞相早日北伐收復失地,難道不是好事?”

林潤雨冷笑道:“北伐喊了好幾年,你見陳睿有一兵一卒過河么?真的打回去,以他的出身,功勞再大也要矮人一頭,再不能有今日之地位,他何必打?偏安江南對他才是最好的。”

鄭皋蘭不贊同:“當今剛登基沒幾年,在江南立足不穩,現在北伐不是好時機。只要有為國效力的心,遲一天早一天也沒甚麼關係。”

“所謂為國效力,不過是給亂臣賊子做幫凶,讓他把當今皇帝壓製得死死的。你看着,陳睿遲早要反。”

鄭皋蘭一把丟開手裏的毛筆,捂住耳朵:“呸呸呸,童言無忌!”

“你信我也罷,不信我也罷。”林潤雨站起身,“劉家哥哥若拒絕徵辟,我還認他是哥哥,若他甘願為虎作倀,就別怪我絕情。”

鄭皋蘭失笑道:“你究竟對大秦是忠還是不忠?口口聲聲恨死這個朝廷,誰要反他,你還生氣。”

林潤雨哼一聲:“大秦皇室對不住我林家,因此恨他,但誰若反大秦,也擋不住我生氣。這是大道使然,我只是依從本心罷了。”

劉遺回來時天已黑透了,望北樓早已打烊,白日裏那樣熱鬧,此時卻顯得異常清凈,能聽到他踏樓梯的聲音空空作響,帶着迴音。

樓上只有林潤雨一個還在屋子裏等,守着盞孤燈,窗子大開,燈罩里的燭火閃個不停,他就在晦明晦暗的燈影下蜷着,好像一隻小獸。

“陳睿找你去作甚麼?”聽到劉遺推開房門,林潤雨抬起頭,藉著燈火打量劉遺,“臉色這樣不好,他為難你了么?”

劉遺散開頭髮,拆掉腰帶,輕輕呼出一口氣,從懷裏摸出一小瓶酒仰頭一氣喝完,才輕聲道:“沒事。”他向周圍掃了一眼,蹙眉道,“你沒用飯?就吃了一天的橘子?”

炭爐里全是橘子皮,這麼大的風,屋裏依舊能聞到濃重的橘皮香氣,几案上有幾樣飯菜,很明顯都是林潤雨愛吃的,几案旁邊還有另一個食盒,裏頭同樣裝着一份飯菜。想來鄭皋蘭不到午時就走了,因此老僕只準備了林潤雨的份兒,但無論午飯還是晚飯,林潤雨都一口沒動。

林潤雨略過這個問題,繼續追問:“陳睿有沒有難為你?他找你甚麼事?”

“沒有,別擔心,只是丞相府要我送些桑落酒過去。”劉遺走到燈前,掀開燈罩把長長的燈花剪短,燭火搖曳,他的臉孔籠在披散的長發中,看不清神色。

林潤雨的眼睫低下去,旋即抬起,微微抖動着:“你在撒謊。”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外頭已經傳開了,就在幾天前,皇帝禪位,陳睿登基,慕劉郎才名,特意徵辟你入朝做司空主簿。你答應了,對么?只有答應了他的徵辟,你才會這樣心虛,不敢看我。”

劉遺身子一僵,他沒料到消息這樣快便傳出來。此事雖然遲早瞞不住,他還是想等自己行冠禮之後再告訴林潤雨。

林潤雨的反應倒是早在他意料之中,換了誰遇到林家那樣的事情,也不會對皇室再有甚麼忠心,更談不上為之效命。林潤雨一向視他為知己,甚至是父兄,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少年郎,卻只聽他一個人的話,依戀之情溢於言表,而今他入朝為官,對林潤雨而言,等同背叛。

何況陳睿還是篡位的國賊,做他的官,越發不堪。

劉遺心中微微一嘆,從接下徵辟文書那一刻起,就知道會有這一日。

他也不解釋,慢吞吞走到琴后坐下,低頭道:“原先答應教你《逍遙遊》,只怕來不及了,今日為君奏一曲,改日再將琴譜奉上。”

不待林潤雨回答,手指輕勾,琴聲已起。

琴聲古樸幽靜,極致逍遙,彈琴的人,卻已一頭鑽進這紅塵紛擾,效那些蠅營狗苟之輩。

林潤雨喉頭哽咽,聽了片刻再也受不了,從几案下摸出一柄短劍,長身站起,遠遠丟開劍鞘,在席間便舞起劍來,身形飄忽靈動,卻總有一股子憤懣之氣揮之不去。

劉遺手下的琴音一變,已跟上林潤雨的動作。

《酒狂》。

放浪形骸,慷慨激越。

林潤雨的動作越發快了,劍身上光芒流動,在燈燭映照下,如雷霆,如閃電。

他平日使刀,從來不佩劍,倒是劉遺提過想弄到一柄上好寶劍的事情。此番見林潤雨忽然舞劍,劉遺立時明白這柄劍必然是林潤雨親手打造,是要送給自己的及冠賀禮,他心中酸澀,手下琴音卻半分不亂。

《酒狂》的曲子極短,轉眼便到曲末,林潤雨輕喝一聲定住身形,揮起短劍將自己的袍角割斷,然後一手持劍柄,一手捏劍尖,雙手角力,硬生生將一柄秋霜般的寶劍拗斷為兩截,擲落於地。

飛揚的袍角緩緩飄落在二人之間。

林潤雨森然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以此短劍不周為誓,自今日起,我與你割袍斷義。”

劉遺搭在琴弦之上的雙手穩如泰山,低眉垂首,如老僧入定。

林潤雨縱身而起,直接穿窗而去,再在這裏多一刻也忍不得,再看劉遺一眼都讓他更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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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別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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