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014

李琊拿着一片樹葉,坐在大石頭上信口吹着,清涼的河水從他腳下淙淙流過,林潤雨站在河中央,正舉高了手對着日光看手中的劍。

“你又不用劍,還說劍中看不中用,打起架來不如刀子好使,如今費這麼大力氣鑄劍作甚麼?”

這是柄短劍,劍身不過五寸長,上面的花紋密密匝匝極為漂亮,在陽光下光彩奪目,顯然是花了大力氣反覆鍛打才能有這樣的效果。

“這是送給劉家哥哥的。當年那柄不周劍我給一怒之下折了,這回是去北地接他回家,總要帶件禮物才好。”

“不周劍?”李琊想了想,“劉遺及冠那年你送他的不周劍?”

林潤雨默默點了點頭。

那是延康五年的事情,當時秦懷帝——也就是後來的趙王——還在位,只是從秋天開始,就變成了天授元年,然而這變動一時還沒來得及從都城金陵傳到比較偏遠的吳興郡。

吳興郡地處東南,秋天來得晚,過了八月秋色才慢慢穠艷起來,街頭巷尾的菊花開得猶如爛錦,重陽花糕香甜的味道彷彿還沒從小兒的手心裏散盡,望北樓又掛出桑落酒的牌子,整個吳興郡照例沸騰起來。

望北樓的桑落酒每年只售一季,一日只售三壇,每客只限半斤,多一盞都不賣,自打牌子掛出去,便有不少人一大清早就立在望北樓的門口等着當日啟壇。

看到望北樓卸門板開張,人群紛紛湧入樓中,有人在這一大早便上樓佔個座吃酒,希望能有機會見見大名鼎鼎的望北劉郎,有人卻只是奉命買酒回去,買到的滿面欣喜,一時沒買到的不免心焦,生怕輪到自己時已賣完了,樓外還有許多人一時進不去,你擠我,我擠你,大冷天擠得滿臉通紅。

哪裏有半分亂世景象。

人頭攢動,密密匝匝,林潤雨頂着冷風推開窗子看一會,便忍不住感嘆:“劉家哥哥手段了得,只一個限售,就讓這許多人大冷天跑來傻等,等得越久還越得意。”

琴台後有個人散發寬袍斜靠在憑几上,眉眼低垂,信手撥弄着琴弦:“不限售,牌子掛出去頂多三五天就賣完了,我這酒樓生意怎麼辦?哪裏是甚麼手段,被逼無奈罷了。”他的聲音甚是清越,卻懶洋洋的,和着手下的弦聲,有種高山流水閑坐撫琴的味道,說的明明是市儈之事,卻讓人不討厭。

他的膚色極白,晶瑩修長的手指按在漆黑的琴上,便如一朵盛開的玉蘭花。林潤雨回頭一眼瞟見,忍不住贊道:“劉家哥哥的手當真好看,可以入畫。”

“你怎麼曉得我在畫他的手?”在書桌后正在畫畫的鄭皋蘭笑道,“莫非偷看了我的畫?可別抄了我的巧思去。”

林潤雨抬起下巴不屑地哼了一聲:“我送劉家哥哥的禮物必定與眾不同,才不會抄你。”

他又轉回頭看窗外,滿臉都是困惑:“這桑落酒有甚麼好?至於搶成這樣。”

劉遺微微一笑,也不解釋。

鄭皋蘭卻笑道:“哎呦,才高八斗的林潤雨竟不曉得桑落酒的名頭么?近百年來,河東桑落酒都是名酒,尤其□□皇帝即位后將此酒定為御酒,如今大家被迫逃到江南,原本就矜貴的桑落酒便越發矜貴起來,你看整個江南,可有第二人會釀這種酒?也就是劉遺這種怪胎,彷彿酒仙下凡,竟讓這河東名酒在江南再現,可不讓人打破頭來搶?”

被叫做怪胎,劉遺也不生氣,依舊慢條斯理地撥着琴弦,似乎世間萬事不縈懷。

林潤雨不屑道:“我自然曉得桑落酒是御酒,在江南也難得,只是想不通,時局都這樣艱難了,還要附庸風雅,為了‘坐開桑落酒,來把菊花枝’,巴巴跑來趕這個熱鬧!”

鄭皋蘭停下筆搖頭道:“你想的太簡單,哪裏全是附庸風雅?我倒覺得許多人不遠千里跑來吳興郡買酒,是為了一份情懷,似乎吃一口桑落酒,便可夢回洛陽,重見昔日勝景。”

林潤雨輕蔑地一笑:“有人醉生夢死,有人爭權奪利,卻都沒膽子打回江北去,光思念故國有甚麼用。若不是上上下下都沽名釣譽,耽於享樂,不思進取,不務正事,大秦怎麼會亡國?”

“亂講。”劉遺摸起一隻紅橘遙遙丟過去,“今上好端端坐着大位,大秦國祚尚在,怎麼能叫亡國,你如今都束髮了,還這麼口無遮攔。”

林潤雨敏捷地一側頭,伸手將橘子抓住,直接剝開吃了,笑道:“好險就丟下樓去。若叫人曉得這是劉郎親手擲出的橘子,樓下又要打破頭。”

劉遺無奈地搖搖頭:“懋林兄身子羸弱,禁不起寒氣,你看會子熱鬧也就罷了,別一直開着窗。”林潤雨依言關上長窗,回身將橘子皮投進屋角的小炭爐里。

鄭皋蘭嘆氣道:“你總算捨得關窗子了,我本來畫的是林間午後溪邊對弈,給這寒風吹得都快變成金戈鐵馬了。”

林潤雨大笑,從劉遺手邊的籃子裏又摸走一隻紅橘剝開,一邊吃,一邊湊過去看他的畫,見已差不多畫完,正是劉遺身披玄衣坐在溪邊大石上與一個童子對弈的畫面,指間拈着一粒黑子做沉思狀,松下似有風蕭蕭而過,顯得他整個人仙氣飄飄,分外好看。

林潤雨卻指着那童子不滿道:“為甚麼把我畫得這樣小?我比劉家哥哥才小四歲,你這畫得恨不得小他十歲有餘,不對不對,快改過來。”

鄭皋蘭捉着畫筆側頭看林潤雨,語帶戲謔:“我幾時說過這童子畫的是你?”

“你們幾個都非劉家哥哥一合之敵,和你們下棋沒什麼趣兒,劉家哥哥要和人對弈,自然只能是我!”林潤雨振振有詞,他拉着鄭皋蘭握筆的手連聲催促,“快改快改。”

他力氣大,鄭皋蘭雖年長他許多,卻掙不開,筆上的墨汁眼看就要滴下來,只得向劉遺喊救命:“趕緊管管這瘋子,再叫他鬧一會,我這畫就毀了。”

劉遺笑道:“今日李家昆仲未到,你一個人明知鬥不過他,還非要挑撥,何苦來。”

鄭皋蘭悻悻道:“你們兩個合起伙來欺負人。畫都畫完了,怎麼改?”

林潤雨滿嘴橘子,咕噥着道:“這個簡單,總角先換成束髮,身形再高大些,嗯,肩膀也要寬些……”鄭皋蘭擺手道:“停停停,照你這麼說,和重畫沒甚麼兩樣,你就當他遇仙好了,這童子是仙童,和你沒關係。”

“這臉分明照我畫的……”林潤雨還要再辯,樓下嘈雜聲卻忽然響亮起來,過一會,樓梯上響起咚咚的腳步聲,一聽就是特意放重的,隨即便是空空的叩門聲。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再別桑落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再別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