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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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蘇邁不分尊卑地席地而坐鬥了一晚上,林潤雨已經不像初見時那樣拘謹克制,加上蘇邁態度和藹,便坦然接過蒸餅,問道:“一直忘了問,不知將軍找末將來所為何事?”

蘇邁意味不明地凝視着林潤雨,道:“我叫蘇邁。”

“啊?”林潤雨莫名其妙。

“太和六年出生,字洞明。”蘇邁的嘴角又掛起隱隱約約的笑意,“我的啟蒙恩師姓林,名如淵。”

林潤雨又是啊了一聲,忍不住跳起來:“你,你,你,你是我爹的學生?蘇邁?洞明?啊!是你!”

“你總算想起來了。”蘇邁終於連眼中也浮出笑意,“多年不見,你的樣子大變了,性子卻還和小時候一樣。”

想起往事,林潤雨忍不住有些唏噓。

那是他四歲時的事情,那年冬天,有一日阿爹散朝回來,轎子裏跟着鑽出來一個粉妝玉琢的童子,阿爹說他叫做洞明,是同僚之子,要來林家借閱抄寫幾本書。林家藏書樓共有藏書幾萬冊,甚是有名,一年到頭總有來抄書的,這並不稀奇,但這麼小的童子卻少見,比林潤雨不過大兩歲的模樣,不曉得他家尊長怎麼放心讓這麼小的孩子來抄書,竟不怕抄錯了?

洞明的性子卻甚是沉穩,每天早來晚走,在藏書樓一坐就是一天,老老實實抄書,小小年紀,一手漢隸已寫得極漂亮,頗見功力。

有一回林潤雨淘氣,溜到藏書樓去玩,剛好撞見洞明坐在桌前埋頭抄書,放在旁邊的炭爐已經滅了,藏書樓里冷得像冰窖,林潤雨見他桌上放着一碟蒸餅,也就咬了兩口,看樣子又冷又硬,覺得他甚是可憐,便咚咚咚跑過去,從自己袖袋裏摸出乳母塞在裏面的糖果和奶糕,獻寶一樣遞到洞明眼前:“你吃這個,好吃。”

洞明的手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冰涼。林潤雨便又把懷裏的小暖爐摸出來塞到洞明懷裏,道:“給你這個,可暖和了。”

他是家裏最小的,從來都是哥哥姐姐把好吃的分給他,今天頭一回有人從他手裏拿吃的,還和他輪流用暖爐焐手,這讓林潤雨分外開心,對這個洞明哥哥的印象一下子好極了,從此經常跑來藏書樓看洞明,給他帶各種各樣好吃的,好玩的,還纏着洞明問了好些蠢問題,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丟臉,洞明卻一本正經地逐個耐心回答,在他要求之下,還握着他的手教他寫漢隸。

冬節三天放大假,所有人家都熱熱鬧鬧過節,洞明不曉得為什麼竟不在家裏和家人團圓,大清早依舊來抄書,林潤雨聽身邊下人說起這事,和父親稟明之後,便讓母親幫他準備了一籃子吃食,有熱乎乎的肉粥和酥餅,還有他愛吃的燒鴨,邁着小短腿,拎着沉重的籃子幾步一歇地蹭上藏書樓和洞明分享,累得小臉通紅。

每年冬節總有不少林氏宗親來家裏做客,年幼的吃罷飯大多散在園子裏玩耍,沒頭沒腦地四處亂跑,便有些誤打誤撞地跑到藏書樓上,剛好看見林潤雨和洞明正在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鴨子。

有個林潤雨要叫他六哥的,當時有十來歲,是幾個孩子中領頭的,看到這一幕,竟對林潤雨道:“怪不得我後來要鴨子吃,廚房說沒有了,原來都被你偷偷拿來給新婦吃。”

林潤雨還小,聽不明白新婦甚麼意思,只是看那幾個人的神色,隱隱約約覺得不是好話,洞明卻已經聽得明明白白,是在取笑他相貌過於精緻,像女子,還把年幼的林潤雨也扯進來,將二人之間天真無邪的友情說得如此不堪。

這洞明平時看着老老實實,遇到甚麼事情也不着急不生氣,彷彿泥人一樣好拿捏,此時卻冷着臉站起身,對林六道:“收回你的話。”

林六仗着自己年齡大很多,絲毫不懼,揮了揮拳頭,傲然道:“偏不收回,我還要再說,你就是林十七的新婦,甚麼時候過門啊,記得到時候給我敬酒。”

洞明再不廢話,搶上兩步一把揪住林六的衣領,同時橫腿掃過去,將林六掀翻在地,隨即騎在他身上握拳便打,林六饒是身高體壯,竟然毫無還手之力,幾拳頭下來被打得哭爹喊娘,其他幾個小兒嚇得一鬨而散,等各家長輩聞訊趕過來,林六已經在洞明的拳頭威脅之下掛着鼻涕眼淚向糊裏糊塗的林潤雨賠過了罪。

後來這事情怎麼處理的,林潤雨不清楚,他就記得當時洞明打人時的英姿彷彿天神下凡,晚上臨睡前還在琢磨第二天一定要磨着洞明教他幾手功夫,沒想到從此洞明再也沒出現,問阿爹,阿爹也從來不答,這個人就彷彿從世間消失了一樣,他還為此偷偷哭了好幾場。

沒想到那個洞明竟然就是蘇邁。

知道洞明便是蘇邁,他身上那些奇怪之處也便都有了解釋。

林如淵是太子太傅,每隔五日入宮教太子讀書,同時還有許多皇子陪讀,蘇邁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祖父和父親很早便被蘇安衍找個借口處死,孤兒寡母境遇非常艱難,雖然陪着太子讀書,估計也處處受氣,許多孤本善本必然輪不着他讀,想讀更多的書,就得自己想法子抄錄。他家人口單薄,又地位尷尬,等閑不會有客人上門,其母聽說一直潛心禮佛,蘇邁常年一個人獨處,就算過節,也和平時沒甚麼區別,所以冬節也照常來林家抄書。和林家六郎發生衝突之後,大約是身份暴露,皇子和權臣交往甚密容易引起蘇安衍猜忌,因此不能再隨意出入林家,只得從此卻步不來。

往事歷歷,互道別情,蘇邁的神色越發柔和,怕林潤雨想起林家遭難的事情難過,故意用輕鬆的口吻揶揄他兒時做的那些傻事。

林潤雨明白蘇邁的意思,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既知蘇邁對自己頗有故人情份,索性順竿爬,笑道:“沒想到名將蘇邁竟然是我舊識,實在與有榮焉。這些年怎麼一直沒來找過我?”

蘇邁微微一頓,道:“我的情況有些麻煩,回頭有機會慢慢和你說。今日和你相認的事情,也不要讓旁人知曉,明面上,咱們還是表現出心存芥蒂的模樣,對你我都好。我這邊也就是幾個心腹手下曉得咱們這段過往,他們嘴嚴,不會說出去,你放心。”他話鋒一轉,“不過你這些年的事迹,我可全知道,你十六歲在孤山文會上作《管仲論》,一時間洛陽紙貴。後來還在樓頭最高一層舞劍,劍氣催動燭火搖曳,劍光幾乎晃瞎人眼,有在對面樓上的人說,當得起‘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八個字,之後便穿窗而出,鴻飛渺渺,這事更是被傳出好幾種說法來,最離奇的有人說你是御劍飛走的,腳下踩的就是你自己親手鑄的不周劍。”

見蘇邁迴避關於他自己的話題,林潤雨也不強求,便順着他的話風笑道:“那時年少,做了好些傻事。”

蘇邁認真道:“雖是年少,卻才華橫溢,我找人把你在文會上作的詩和文章都抄了一份回來,確實精彩。你很好,不愧是林師的兒子。”

林潤雨苦笑道:“先嚴一定不這樣想。那天我和老友割袍斷義,只因他接受朝廷徵辟,入朝為官,如今我卻和他做着一模一樣的事情,如此出爾反爾,九泉之下也沒臉見他老人家。”

“汝之這話過謙了,昨夜和你一夕長談,沙盤論兵,我看得出你能力很強,為人正直而不迂腐,勇敢而不輕率,有原則又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是成大事的人。林師有子如此,足可含笑九泉。”

林潤雨連忙擺手:“別這麼誇,聽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在你面前,我可不敢自矜。”

蘇邁一笑,轉了話題:“你說的老友,就是劉遺?”

“嗯,是他,劉遺,劉允和。”說起這個名字,林潤雨再怎麼掩飾,眼神也不由自主黯淡下去幾分,“吳興,劉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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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別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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