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他到時，蘇邁正與自己的副將朱明等人在後面的小花廳討論北伐的事情，聽下人來報林潤雨到了，便暫停手中事，冷着臉把擠眉弄眼的朱明等人統統轟出去，端起桌上早已放冷的茶一口喝乾，定了定神，方才舉步向前廳走去。
蘇邁身量很高，黑髮緊緊束在頭頂，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明亮的雙目，膚色微黑，鼻樑挺直，嘴唇略微有些薄，不說不笑時總顯得異常嚴肅。多年軍旅生涯養成他鋒利筆挺的氣質，便是蟄伏時也如鞘中的刀，微微一動便血光四濺。
林潤雨依着軍中的規矩向蘇邁行禮，道：“末將林潤雨，見過將軍。”
蘇邁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潤雨，毫無預兆地突然開口問道：“何謂將之五材、十過？”
林潤雨一怔，這是《六韜》裏的內容，蘇邁這麼晚把自己叫過來，就是為了問這個？難道是在考校自己？
雖不明白蘇邁的用意，林潤雨還是很快答道：“所謂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勇則不可犯，智則不可亂，仁則愛人，信則不欺，忠則無二心。所謂十過者，有勇而輕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人者，有智而心怯者，有信而喜信人者，有廉潔而不愛人者，有智而心緩者，有剛毅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
“今有將勇而輕死，可以為將乎？”
林潤雨又是一怔，聽這話里的意思，莫非是說自己在演武奪印時親自衝上去和對方主將拚鬥，顯得過於輕率，顯得勇武有餘，思慮卻不周？
他心中不服，挑起眉直視蘇邁，朗聲道：“為將者若已謀划停當，使全軍上下進退有度，左右有局，各司其局，伺機而動，見勝則起，則為將者勇而不死，直攖其鋒，破敵銳氣，克敵制勝，如此可為上將軍。”
“進退有度，左右有局，各司其局”出自《禮記》，本意是說行為要合乎規則。後頭的“見勝則起”又是《六韜》裏的內容。他把這幾句話融會貫通如此這般說出來，原是解釋，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可為上將軍”，自負自傲之氣展露無遺，已帶了幾分挑釁之意。
蘇邁似乎全未察覺他的情緒，繼續問道：“今有將貪而好利，可用乎？”
這還是拿《六韜》裏的話在考他，問題是貪而好利和我有關係么？林潤雨更是摸不着頭腦，只得謹慎答道：“貪而好利者可以利動之，不可不察。然古語有云‘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無智、愚、勇、怯，兼而用之。’須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雖有貪利者，若能以利驅之，使之大用，也沒什麼不可以。”
“拜塵烹子、盜嫂受金之流如今皆可重用，你以為如何？”蘇邁目光灼灼，繼續追問，“對‘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這句話，怎麼看？”
“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這句話可是陳睿當年還是丞相時親口說的，主張不問門第、不拘品行、唯才是舉。如今蘇邁問林潤雨這話，讓他怎麼回答？無論贊同還是不贊同陳睿的用人之道，都相當於在臧否當今皇帝。
蘇邁這是在給他挖陷阱？
以蘇邁的身份地位，要磋磨林潤雨實在輕而易舉，左右躲不過，他一橫心，實話實說：“末將以為，天下未定，事急從權，用人時可先取其才而不考其行，喪亂既平，非才行兼備不用。”
之前他連着十七次拒絕陳睿的徵辟，從拒絕陳丞相到拒絕當今皇帝，最後一次還作了一篇《南都賦》作為答覆，有“堯囚平陽，舜死蒼梧”的句子，譏刺陳睿得位不正，膽大包天得很。單論林潤雨自己，其實是不怕這位皇帝的，問題是如今北伐在即，趕在這個當口把皇帝得罪狠了就沒法子繼續軍中效力，救回劉遺自然也成泡影，因此不得不慎重些，只能點到為止，更重的話卻不敢說了。
蘇邁並沒有就此結束，隨即叫人擺上沙盤軍棋，擺開陣勢要和林潤雨推演一番。
林潤雨所學龐雜，但最喜歡兵法，可惜平時很少有人能和他討論這些。老師教導的都是理論，於實戰敘述不多，有點紙上談兵的意思。孤山四友更全是文人，只劉遺好歹能和他說上幾句，也不過癮。如今竟有名將蘇邁親自和他軍棋推演，林潤雨一下子興奮得不得了，連自己還餓着肚子的事情都忘了，興緻勃勃和蘇邁鬥了起來。
蘇邁戰場經驗豐富，用兵老道穩重，而林潤雨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敢於兵行險着，每每有奇兵制勝。二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守着沙盤鬥了整整一晚上，到天亮時計算勝負，七比四，蘇邁勝的多些，林潤雨卻也不差。
外頭天光大亮，有蘇府下人送上豆粥蒸餅和幾樣小菜，聞到食物香氣，還沉浸在方才酣暢淋漓戰鬥過程中的林潤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將近七個時辰沒吃東西，快要餓昏了。
要不是家教森嚴，他能把碟子和碗一起吞下去。
蒸餅剛剛出鍋，燙得厲害，林潤雨碰了一下便縮回手，先就着熏鴨和醬菜吃碗裏的豆粥，等一碗粥堪堪吃到一半，忽然有一隻手捏着塊撕開的蒸餅送到他眼前。
膚色微黑，手指修長有力，正是蘇邁。
“羊肉餡的。”蘇邁似乎在向他推薦家廚手藝，“我家廚子的羊肉蒸餅很有名，味道極佳，你多吃些，一會還要和我去校場演武，光吃豆粥沒力氣。”
林潤雨詫異地抬起頭，剛好看見蘇邁嘴角的笑意一閃而逝。
宛如冰河開裂，凌厲的冰棱反射出璀璨的光彩，令人忍不住目為之眩，神為之奪。
他的心猛地一跳。
若只說容貌，劉家哥哥竟輸給了蘇邁幾分，林潤雨心中暗想。只是二人氣質不同，劉家哥哥是天外飛仙，蘇邁卻是昆吾太阿，偏偏都對他很好，尤其是蘇邁，這份善意突如其來，竟不知緣由，莫非拚鬥了一晚上，讓他生出些英雄相惜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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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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