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

晨光

眼前光影交錯,所有的場景陡然間破碎,像流星一樣四散飛去。

四周陷入了久違的寂靜與黑暗,就像電影放映結束后的觀影廳。

蘇朔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之中,腦子裏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側忽然傳來一絲極為鮮明的味道——冰冰涼涼的蘇打水味兒,不太甜,有一點點刺激。

鮮明到好似黑暗之中驟然亮起一束微光。

猶如本能般,蘇朔認出了這個味道。

是衛霜。

他的味道總是或多或少地帶着一點點鋒芒,從來不肯收斂和退讓。

身側朦朧的光芒勾勒出一個慢慢浮現的人影,蘇朔半眯起眼辨認了一會兒,才看清楚衛霜的臉。

他穿着最常穿的那套T恤衫和卡其色工裝褲,酷酷地插着口袋,翹着一條腿坐在蘇朔身邊的座位上。

周身的場景竟然真的變成了一個影院。

偌大的觀影廳,只並排坐着兩個觀眾。

衛霜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欲言又止了一會兒,語氣硬邦邦地問:“你很難過嗎?”

蘇朔仰着頭,讓自己完全陷入柔軟的座椅,然後悶悶地答:“嗯。”

衛霜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你能不能別難過了?”

蘇朔鬱悶地回復:“不關你的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衛霜整張臉都皺了起來,表情好像吞了只蒼蠅似的,“我快被你苦死了!”

蘇朔眨了眨眼,愣住了。

衛霜停頓了一下,神色略微好轉了一點:“唔,開始變涼了,冰咖啡味。”說完眉頭又皺起來,小聲說,“可我不喜歡喝咖啡。”

蘇朔睜大了眼睛,坐起身來看了他一眼。

衛霜卻無暇顧及蘇朔的注目。鮮明而多變的情緒味道讓他不由自主地忽視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等諸多傳統感官,而把全部注意力投在陌生而新奇的情緒感知上。

——就好像來到了一個新世界!與飽滿鮮明到快要爆炸的情緒感知比起來,傳統的五感簡直淡薄到毫無存在感。

……蘇朔好像開始驚訝了。他驚訝的時候苦味就減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清涼涼的味道,嘗起來像薄荷茶!這個還不是最酷的,最酷的是從冰咖啡到薄荷茶之間絲滑流暢的過渡,短短几秒鐘之內從沉鬱到輕盈的超華麗轉折,那種感覺類似於駕駛機甲來了個漂亮的空中翻轉。

他突然就不討厭咖啡了,最初的苦味就像是神來一筆的點綴,襯托出薄荷茶里淡淡的回甘。

衛霜足足愣了半分鐘都沒能說出一個字,好不容易找回語言能力,脫口而出的竟然是:“你……你真的挺好吃的。”

蘇朔聽了,驚訝之餘又有點好笑。

這話聽上去怎麼那麼耳熟呢,似乎……他從前也總想用這話評價別人來着,可每次話到嘴邊都忍住了。雖然於他而言這只是一句發自內心的讚美,但別人大概不會這麼認為。

沒想到天道好輪迴,最先被人用“好吃”這兩個字評價的居然是他自己。

但是他一點也不生氣,因為他特別能理解那種感受,而現在終於也有人能理解他了,蘇朔心裏不由生出知己之感,懷着莫名而來的惺惺相惜答道:“你也很好吃!”

場面頓時有點古怪,非要形容的話,就彷彿異次元商業互吹現場。

反正現場的兩個人完全沒感覺到任何不對,彼此之間瀰漫著深深的理解之情,衛霜甚至忍不住又靠近了蘇朔一點,心不在焉地問:“是嗎?我是什麼味道?”

“汽水。”蘇朔下意識地舔了舔唇,告訴他,“各種各樣的汽水,現在是桃子味兒的。不過我還是更喜歡你剛才的味道,剛才是海鹽味。”

衛霜想了想評價道:“我覺得桃子汽水更好喝。海鹽味的汽水也能叫汽水嗎?你不如去喝鹽水。”說到這裏頓了頓,回味了一會兒說,“……你也變成桃子味兒了。”

說完他就顧不上說話了,嘴裏好像含着一塊甜甜的白桃糖。

兩個人默契地沉默了一會兒,蘇朔才想起來問:“精神連結?”

雖然他問的很簡短,但不影響衛霜立刻領會他的意思。

“……嗯。”衛霜含含糊糊地回答,就好像嘴裏真的含着糖塊兒似的,臉頰都一鼓一鼓的,“好像是臨時標記的緣故吧。本來精神連結不會這麼容易的,肯定是因為我們曾經在虛擬世界裏連結過,所以再次連結就變得容易了。”

蘇朔抿了抿唇,想起自己打算惡補的本世界生理知識,遲疑地說:“我總覺得臨時標記不應該這麼草率的……”

衛霜糾正他:“一點也不草率。事後覺得後悔才叫草率,你覺得後悔嗎?”

蘇朔愣了愣,總覺得用結果來倒推原因正確是不是不大對勁,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到該怎麼反駁他。出於嚴謹,他思考了一會兒才不太確定地說:“好吧。我就是覺得臨時標記這種事情,至少應該是互相喜歡的兩個人才可以這麼做吧……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我說得不對嗎?”

衛霜的臉上浮起顯而易見的困惑:“沒錯啊?我們倆不是互相喜歡的關係嗎?”

因為他太過篤定,蘇朔不由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如果不是因為他散發出來的味道太過單純,衛霜就要懷疑他是在故意裝傻了。儘管如此衛霜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你,我會把標記權讓給你嗎?一開始佔據上風的可是我。”

蘇朔狐疑地看着他:“你喜歡的是我……還是薄荷味的信息素?”

衛霜怔了怔,似乎沒想到這居然還是一個問題,不由一臉茫然地問:“……有什麼區別?你不就是薄荷味的嗎?”

蘇朔:“……”

他就知道這小子嘴裏的“喜歡“一定有問題!

偏偏那雙明亮的杏眼中浮現出來的神色又是如此的清澈、單純和理所當然,篤定到蘇朔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這裏頭的區別。

……我難道還治不了這小子了?思及此處,蘇朔不由神色微凝,沉吟了一會兒,嚴肅地問了一個問題:“機甲、葡萄汽水和我,在你心裏我排第幾?”

衛霜聞言微愣,下意識思考起來,只不過想着想着,理直氣壯就漸漸化為左顧右盼,臉上的表情心虛到彷彿蘇朔問的是一個死亡問題。

艱難地抉擇了半天,他猶猶豫豫地看了一眼蘇朔的臉色,然後磨蹭着說:“……第、第三吧。”

蘇朔眉心微蹙,很快流露出憂鬱的神色來。

……甜里微微泛着苦,濃郁的榛子巧克力味兒。

救命,他也太好吃了叭……

衛霜付出了十二萬分的努力,儘可能把注意力拉回到排名上:“最、最多第二,不能再多了。不管怎麼說……機甲我已經喜歡了十三年了,葡萄汽水也喜歡十年了……當、當然我不是說你們的排名就這樣固定了,以後……”

蘇朔無情地打斷了他的渣男發言:“算了。解釋再多,我也不是第一。”他冷冷地看了衛霜一眼,告訴他:“以後不要再說喜歡我了。你的喜歡也不過如此。”

衛霜終於意識到這裏頭一定有哪裏不對,但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只好說:“這不一樣……”

蘇朔輕笑着問:“有什麼區別?”

被自己提出的問題糊了一臉的衛霜不由啞口無言。

兩人相對沉默着,不久前的惺惺相惜短暫得宛若幻覺。

“對了。”過了一會兒,衛霜破天荒忍不住開口轉移了話題,“剛才你為什麼難過啊?”

蘇朔也沒有繼續追究。對於衛霜這種聰明又敏銳的孩子,點到為止即可,逼得太緊反而容易讓他產生逆反心理。

所以他順着他的問題,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因為夢到了過去的事。”

衛霜見他沒有揪着不放,不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隨口問:“過去的事?是很讓人難過的事嗎?”

蘇朔重新讓自己陷進沙發椅里,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最難過的並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根本不記得自己難不難過了。當時大概是很難過吧……但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

衛霜本來還有點跑神,但聽着了這話倒好奇起來:“自己的過去,怎麼會不記得呢?”

蘇朔的聲音里透出淡淡的自嘲:“是啊,真離譜。你可以把它理解為……得到感知情緒的能力之後所付的代價吧。”

聽了這個解釋之後,衛霜反而不覺得奇怪了。

——“凡有所得,必付對價”,這本來就是本世界最廣為人知的一條鐵律。

更何況衛霜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可難過的:“既然也不是什麼好情緒,忘掉不是更好么?”

蘇朔看上去也有點費解:“本來我也這麼想,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沒有情緒的記憶好像……該怎麼形容?它們好像在變重。”

可以同別人分享這種隱秘的困擾,且不必擔心對方無法理解自己,這種經歷於蘇朔而言,還是數百年來的第一次。

僅僅是說出來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讓他覺得輕鬆了許多。

他認真地向衛霜描述起那種抽象的感受:“就像梅老師在基礎理論課上講的那樣,精神力的提升極度危險,正確的超凡之路只有一條,但不論正確或者錯誤,所有的道路或早或晚都會通向唯一的終點,就是徹底瘋狂——而維持理智,需要穩固的錨點。”

“如果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是以過去所有經歷為基礎的話,那過去的記憶就應該是最穩定的錨點才對。”

“但因為記憶中的情緒都在逐漸消失的緣故,時間越長,那些記憶就越多,越重,也越來越難以掌控。我也越來越懷疑,它們還能否作為錨點來使用……”

聽到這裏,衛霜已經意識到了他的認真,而以衛霜的聰慧,也不難理解其中的癥結,因此代替他接下去說道:“但如果放棄這些錨點,又擔心失去了全部過去的‘我’,究竟還是不是‘我’,對吧?”

蘇朔在沙發椅里舒展了一下身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好像暫時卸下了千斤重擔,一時間再也提不起背負的力氣。

衛霜沒有猶豫,不假思索地說:“拋掉那些吧。那已經不是你的記憶了。”

“無論你記得有多清楚,無論再回憶多少遍,那都不是你,那些也不是你的過去。”

“或許曾經是,但現在已經不再是了。你也很清楚它們為什麼會變重,對吧?根本無法感同身受的記憶,是不能幫你維持理智的,它們只會加劇你的瘋狂而已。”

“你難道還在期待,能從中找到真正的自己嗎?”

蘇朔轉過頭,長久地注視着衛霜的眼睛。

衛霜回望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清澈、純粹、坦誠、堅定,水晶般一眼能望到底。

不知為何,這目光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那麼……正確的道路又在哪裏呢?”

黑暗之中,他喃喃地問。

衛霜不解地說:“在我看來,你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啊。”

蘇朔微微睜大了眼睛:“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衛霜頓時想翻個白眼兒,但看在他實在很好吃的份兒上忍住了,只是語氣還有點彆扭:“上次精神力測試,你的認知和意志都是A+,唯獨感知評級已經超過S了吧?三維數值一旦失衡,最先發瘋的就是那些高感知的傢伙,更何況你都已經失衡到這個地步……梅老師有沒有提醒過你,你現在的狀態已經很危險了?”

蘇朔情緒低落地陷在沙發椅里,不想開口承認他的敏銳。

何止是提醒,梅老師巴不得見他一次就警告他一次。

況且這其實還不是最壞的消息。最壞的消息是他的感知水平還在不斷增長,且增長的速度已經接近失控。其他兩項數值雖然也在提升,但速度遠遠無法與感知相比。如果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他除了發瘋不會有第二種結局。

為了控制他感知的發展,兩位導師用極限式的理論課程和體能訓練填滿了他的所有時間,理論課程鍛煉認知,體能訓練強化意志——以此推動三維數值重新平衡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儘可能地安排他獨自訓練,保持穩定的訓練環境,隔絕他與旁人的交流,用盡一切手段,試圖封閉他的感知世界。

但他們無從預料的是,蘇朔的感知世界遠比他們想像的還要複雜得多,多的不是一種或兩種要素,而是整整一個維度。

人力所能隔絕的那些,只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但凡你走錯一步,早就瘋掉了,怎麼可能通過安防系精心設置的虛擬實踐考試?”衛霜道,“理論課程可以聽,但教科書上的理論絕對不能全信。因為寫書的和教書的只會告訴你要把幸福的回憶或是美好的夢想設置成錨點,但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根本就沒擁有過那種東西。”

說到這裏,他的神色徹底冰冷下來,瞳孔里的那抹暗金也愈發鮮艷:“對過去的懷念和對未來的期待,本質上都是被意識海扭曲過的虛像而已,以虛像為錨點的人,最終都會徹底迷失在意識迷宮之中。真實的自己不在過去,也不在未來,只存在於今天、現在、此時此刻。”

“而你,”他定定地望着蘇朔,“不是已經有了最獨一無二的錨點了嗎?”

蘇朔驚訝地回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認識他時那樣。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鋒銳的金屬味道,彷彿只是聞到都會被割傷。

“你是在說這種感知情緒的能力嗎?”蘇朔勉強把注意力從他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下意識地抗拒又有點不確定地問,“把這種能力當作我的錨點?”

衛霜聞言竟然笑了起來。

那笑容極為熱烈,半彎的眼睛裏燃起微微的光。

他問:“蘇朔,你該不會是在對我說反話吧?”

“如此抗拒着這種能力,拚命克服着能力所帶來的強烈掌控欲,自始至終都在與它作鬥爭的人,不正是你嗎?”

“它於你而言,既是強烈的誘惑,也是恆久的提醒。托它的福,在與它的鬥爭之中,你從未丟失過真實的自己。”

他話音既落,在漫長的沉寂之中,蘇朔忽地睜大了眼睛。

他好像忽然想起在第一個世界裏選擇化龍時的心情,以及之後的每一個世界裏做每一次選擇時的心情——是警惕吧,一定是警惕。

因為人心總是難以預測,又反覆無常。

所以不要試圖預測,也不要以為能夠掌控。

——彷彿撥開迷霧,靈竅頓通,殘缺的畫卷補上了一筆,雨後春筍驟然抽長,山間泉水終於衝破石壁,歡快地朝山麓蜿蜒而去——那種暢快之感。

那些逐漸動搖的記憶又重新穩固下來,那些過去再一次成為他的過去。雖然再也無法體會過去的心情,但他一直在做相同的選擇。

越是居高臨下,就越是警惕失去對世界的敬畏之心。

黑暗之中,蘇朔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與此同時,意識海中的場景開始輕微地搖晃,影院的階梯和天頂都開始發出一陣陣轟隆的低鳴,當整個夢境都開始逐漸崩塌的時候,蘇朔把有點站立不穩的衛霜拉進懷裏緊緊抱住。

衛霜整個身體從上到下頓時都變得無比僵硬。

僵硬了一會兒,他在蘇朔的懷裏拚命掙紮起來,一邊掙扎一邊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幹嘛?放開我!”

可那種鋒銳無比的金屬味道卻像春雪一樣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酸酸甜甜的桔子汽水味兒。

蘇朔一下子忘了自己本來要說的話,轉而壞心眼地湊到他耳邊小聲問:“我們不是互相喜歡的關係嘛?”光聽聲音彷彿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連抱一下都不可以?”

在越來越大的轟隆聲中,衛霜被調戲的那隻耳朵一下子紅了起來。

鮮艷的血色飛快地從小巧的耳尖一直蔓延到脖子裏。

蘇朔艱難地忍着笑,而衛霜依然沒有放棄嘴硬:“幹什麼?喜歡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你也只是排第二而已,連機甲都沒這麼抱過我!”

蘇朔忍笑忍得話尾都帶着顫音:“那我多抱幾次,排名能不能超過機甲?”

“蘇朔,你再笑!”

衛霜終於惱羞成怒,渾身上下都在發著燙。

“我要翻臉了。我真的要翻臉了!”

整座夢境轟隆隆地坍塌了。

蘇朔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無聲滑開的窗帘之外,默默投來一縷微熹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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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朔的情緒[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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