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諾
蘇朔陷入了迷宮般的夢境之中。
他已經很久不做夢了。只要他想,他可以控制自己永遠不做夢。
夢境是一幅由過往的意識和記憶碎片拼湊而成的抽象畫,就像魚兒入水時不小心濺起的水花。大多數時候他不願意回頭看,儘管是那些過往才讓他變成了今天的自己。
夢裏他看見一個雞皮鶴髮,垂垂老矣的人。
老人躺在一張特製躺椅上,躺椅擺在精緻的小花園裏,春日難得的暖陽漸漸西斜,把桃花樹的樹影搖搖擺擺地投在他身上。雖然陽光很好,老人身上依然蓋着厚厚的綉被,精緻華麗的層層堆錦之中,他老得就像是一個縮了水的核桃。
微醺的春風之中,月洞門外走進來一個步伐堅定,英姿颯爽的女子,望着老人的目光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數不盡的哀愁沉鬱,刻意抬高的聲音聽上去卻興緻勃勃:“銀子!快看看誰來了!”
老人聞聲睜開眼睛,那雙眼睛早已不復少時的清澈,聲音也沉沉無力,透着股大限將至的灰敗:“……姐姐?”
被老人稱呼為“姐姐”的女子是如此的年輕,看上去最多只有二三十歲,聽見老人吃力的回應,步履生風的腳下不由微微一頓。
老人沒有注意到年輕女人臉上的表情,只是疲倦地展開一個滿是皺紋的微笑,聲音喑啞而老邁,語氣卻還殘留着年輕時的一點活潑:“你又忙活什麼啦?都跟你說了別折騰了。我都這麼大歲數了,只想你多陪我一會兒,我就心滿意足啦。”
女子停在那裏,再也邁不出下一步。
這是修士漫長生命中最難熬的劫數。雖然她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她依然覺得恐懼——恐懼到邁不動步子,彷彿那裏坐着的不是她最疼愛的弟弟,而是即將吞噬她的無盡深淵。
過了一會兒,有人越過她輕輕地走上前去。
“姐姐?”老人疑惑地睜大眼睛努力去看,等到來人走到他面前站定,他才勉強看清對方的樣貌。
來的竟然是個挺拔又明秀的黃衫少年。
對方可真年輕呀,年輕又好看,如蘭如竹,如珠如玉,浸在暖陽里的面容彷彿在發著光,令周身的一切都晦暗失色——好像就連陽光都更偏愛他一點。
這是哪裏來的少年?看着似乎還有些莫名的熟悉,可他不記得家裏有這樣的小輩啊,莫非他老到糊塗了,連重重重孫子長什麼樣兒都想不起來了?
費神思索了一會兒,老人索性放棄了,笑道:“這是姐姐新收的弟子嗎?可惜我這裏都是些凡俗之物,一時恐怕沒什麼好東西可以給你做見面禮了。”
黃衫少年沉默地上前半步,伸手握住老人的手,又半蹲下來好讓他不必吃力地仰視自己。過了一會兒,方才似笑似嘆道:“說好要做生死之交的,我卻這麼晚才來看你。”
少年專註又溫柔地望着他,這一望似遠又近,好像跨越了百年時光。
“……好久不見啊,銀子妹妹。”
老人以迷茫而空白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後忽然不動了,好像睡著了一般定在了那裏。
他又走神了。
銀子感覺自己好像走神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把自己一生的記憶都重新翻閱了一遍,然後珍而重之地從記憶的深處找出了一隻小匣子,裏面裝着泛黃的少年事。
其實他也只不過是停頓了幾十個呼吸而已。
但當他回過神來,重新看向眼前這個人的時候,那些泛黃的記憶又猛地鮮活起來,他彷彿又重新回到少年時,同眼前這個人在邊陲小城的院子裏鬥嘴打架。這小子打不過還哭鼻子。不過他哭起來可真好看,明明都已經眼睛紅紅的含着一包淚了,還硬要說自己是龍裔水分多。
百多年過去,不意此生還能重逢。
他還這樣年輕,風姿相貌彷彿更勝當年,可自己卻已經老了,蓬頭歷齒,鶴髮雞皮。
他如夢初醒,頓覺自慚形穢,掙扎着想要把手從對方手裏抽出來。
銀子的奮力掙扎,力道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可他臉上的掙扎,蘇朔卻看得一清二楚。
蘇朔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夢中的視角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他忽然從旁觀者變成了那個黃衫少年——銀子的落寞、難堪和羞於相對的掙扎,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清晰得彷彿曾親身經歷。
他感覺到自己鬆開了銀子的手,雖然銀子抗拒的力道實在微不足道,但他依然意識到了銀子的抗拒。
當他放開老人的手之後,老人反而平靜下來。他老了,也的確沒有太多折騰的精力。
微微喘了口氣之後,銀子先說了“對不起”。
少年沒有說話,只是替他理了理稍稍凌亂的錦被。
銀子嘆了口氣說:“對不起,過去我還想着,若能再見到你,一定要讓你知道我比從前成熟多了,我已經長成一個大人了。可見了你,才發現我還像小時候一樣小心眼和任性……活了一百多歲了還這樣,很難看吧?”
銀子重新向他伸出手來,那隻手瘦骨伶仃,顏色枯萎,長着成片的老人斑,因為剛剛用力掙扎過,此時依然有些顫抖。
少年再次握緊了那隻手。蘇朔聽見少年的聲音說:“能說出這話,可見你已經是個大人了。不過,從前任性的樣子也挺可愛的就是了。我又沒說過討厭,你幹嘛總想着要改?”
銀子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反駁道:“你怎麼沒說過討厭?”費勁地回憶了一會兒,又說,“就、就算沒說過討厭,你也從來沒說過喜歡呀!”
他下意識和少年頂嘴的樣子,倒是又有了幾分年少時胡攪蠻纏、生機勃勃的勁頭,就連那沉沉的暮氣都彷彿消褪了幾分。
立在一旁的女人見此,哀戚中不由又添了一絲渺茫的驚喜。
此情此景,蘇朔卻忽然有些晃神。
他意識到哪裏不對了。
明明他能夠通過黃衫少年的視角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花園裏的山石草木,姐弟兩人的喜怒悲歡,一切都清晰得彷彿親身經歷,但——
——他唯獨體會不到黃衫少年的心情。
少年在做這些事,說這些話,面對着這些人的時候,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情……
他一無所知。
這個念頭只是從腦海里一閃而過,眼前那無比真實的場景立刻凝滯、虛化,變作薄薄的一張紙。
很快,就連這張紙也像浸入水裏似的變得輕透起來,畫中明艷的春景在水中融化,漸漸混合成為沒有邊界,毫無意義的鮮亮色塊。
蘇朔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了一下水面,大片即將融合的顏色又艱難地活躍起來,再次凝聚成另一個場景。
這次是在一輛馬車裏,身邊坐着個比桃花更清艷的白衣美人。
美人沉默無言地望着他,滿目都是化不開的憂鬱。
蘇朔聽見自己說:“不是說好了你在妖族地界等我嗎?怎麼還是跟過來……”
美人伸手牽住他的衣袖:“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就自己一個人偷偷難過了?”
少年嘆了口氣道:“不是偷偷難過……只是……本來你不用跟我一起難過的。”
白衣美人就不說話了,只有身體軟軟地依偎過來,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
少年下意識地攬住他的腰,聲音卻有些詫異:“師尊……”
美人垂下了頭,從蘇朔的角度一點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鬱鬱不樂的聲音:“要不是因為我,天下之大,阿朔你哪裏都去得,又怎麼會長年隱姓埋名,遠離人煙,好不容易重遇故人,竟然是生離死別……”
少年摸了摸他的頭髮說:“別胡思亂想了,這些年同你一起,我過得很開心。隱姓埋名,遠離人煙又算什麼委屈?我本來就不是純粹的人族嘛,虛名於我又有何意義?”
“只是……”少年略帶悵然的聲音說,“分別是人生的定數啊。沒有誰能永遠陪着誰的。”
白衣美人更緊地依偎進他懷裏。
“所以……一起難過又算什麼委屈?”把臉都一併埋進他懷裏的人低低地說。
“只要能和你一起。”
少年沉默了好久,終究沒忍住嘆了口氣:“……我真的開始後悔了。如果當年我沒去招惹你就好了,也許你會找到一個更好的道侶,可以陪你走過漫長的時間。”
這話剛出口,白衣人伏在他懷裏的身體竟輕微地顫抖起來。
少年便懊惱地抿緊唇,似在後悔說了這話。
白衣美人冷冷的聲音說:“你以為我是缺了人陪嗎?”
“就算沒有你,這世上也多的是爭着搶着,千方百計要把餘生許給我的人。”
“可他們都不是你。”
冷冰冰的氛圍僵持了一會兒,少年說:“對不起。”
白衣人問:“對不起什麼?”
少年答:“全部。”
“全部都對不起。”
白衣人強撐的冷硬一下子碎掉了。
他茫然地抬起頭,望着蘇朔的眼睛裏溢滿了淚水。
“阿朔,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
馬車慢悠悠地離開了熱鬧的人族城池。
車外天光漸暗,曠野四寂。
在他哀切的目光之中,少年忽然開口:“那我不走了好不好?”
“反正活了百多年,其實也夠本兒了。如果不去沉眠,說不定還能多陪你幾年……”
少年像是在認真考慮起留下來的事兒。
其實他很早就開始考慮留在這個世界的事情了。這一點蘇朔倒是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的第一個世界,他開始這段無盡旅程的初衷其實是想有一天能回到自己原本屬於的那個世界,也即他的“來處”和“家鄉”。但畢竟……他對“家鄉”的感情早已被剝奪殆盡,在第一個世界裏呆得越長,他“回家”的念頭也就越淡。到最後他甚至難以分清楚究竟哪裏才是自己的家鄉,那個時候,他在第一個世界裏度過的時間,已經是“原始世界”的五倍還多了。
比起“回家”這一逐漸模糊的概念,那時他心裏更放不下的是雲含光。
當他放下“回家”的執念之後,也就看得很開了。留在這個世界,哪怕沒過幾年龍脈徹底蘇醒之後他就會神魂俱消,大不了就把這個世界作為自己最後的歸處吧。
所以他應該是很認真地提出了“留下來“的想法。
可他話音剛落,雲含光的眼睛裏卻閃過一絲慌亂。
雲含光猛地將他推開,好像不想他把後面那不祥的斷言說出口,面色慘白地打斷他道:“沒、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
少年沉默地審視着他。
白衣美人單薄的身體都在打着顫,把蘇朔推開之後他忽然感覺到冷,修士本不懼寒暑,可他卻冷得發抖,幾乎快要縮起身體,可依然憑藉著自己的力量把脊背挺得筆直。
他看上去又是那個當世第一的劍修了。如今的他,甚至比十年前那個孤身深入瀚海,一劍斬滅魔尊元神的雲含光更鋒銳。
百年前雲含光自靈均城內銷聲匿跡之後,人族修士皆以為他早已葬身魔腹,哪曉得他時隔多年的驚鴻一劍,竟然叫那兇殘嗜血,睥睨當世的堂堂魔尊永世不得超生。
人們都說,含光劍是在為多年前暘夏魔潮中慘死的修士報仇。
還有人說,暘夏魔潮中不幸遇難的修士之中,就有雲含光最心愛的小徒弟。那小徒弟身懷龍脈,全憑他以命相抵,化作龍身,才令雲含光和數千名無辜的修士在百年不遇的巨大魔潮中得以倖存。
有人自稱親歷者,信誓旦旦地說,曾看見美麗的金色飛龍自空中墜落,被無數瘋狂的,漆黑的魔獸淹沒分食,屍骨無存。
這樣一來,大家都相信這是含光劍的復仇了。
不過,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復仇只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原因,其實是為了徹底掃清通向神女湖的道路。
瀚海深處的神女湖終有一天會是蘇朔的沉眠之地,雖然其中的真龍秘境與世隔絕,魔物絕無入侵的可能,但唯有殺掉肖練,雲含光才相信那裏真的安全。
所以他親手殺了他,並反覆確認他已神魂俱滅,再無重生的可能。
而此刻,雲含光筆直地坐在那裏,磅礴劍意都被妥帖地收斂起來,像個柔軟的,毫無修為的普通人:“我和你開玩笑呢。”
他抬起唇角,想儘力露出個笑容,眼淚卻不小心滑落下來。
“我有遊歷中認識的朋友,不管怎麼樣也還有元寶……就算沒有你,我也能過得很好。”
“你要一直活着啊,阿朔。”
“只有活着,才有重逢的希望,不是嗎?”
——
是嗎?
蘇朔想,人總是在分別的時候最想重逢。
但真到重逢時,大概又不再是當初的心情了。
他又依稀看見桃花樹下的銀子。
這次他不再是黃衫少年了,他變成一個純粹的旁觀者。身為旁觀者反而更清醒。
銀子拉着少年和姐姐的手,滿懷留戀地問:“……還會不會有來世啊?”
“若有來世,還能不能再與故人重逢?”
“重逢之時,我還是不是我呢?”
“阿朔,你可是龍裔,既有天賦傳承,又有漫長的壽命。就算來世的我不小心走錯了路,來晚了些,你也會等我的對不對?你能不能幫我和姐姐相認,就像當年在暘夏,大家都已經絕望,你卻帶我們死裏逃生……你一定有辦法。”
黃衫少年專註而清澈的雙眸之中,映出他天真熱切的倒影。
然後一如既往地,溫柔地應道:“好,來世再見。”
蘇朔卻想:這是謊話。
他無法在一個世界中長久停留,所以他不會等他。
他永遠在世界與世界的罅隙中飄蕩,所以他無法再與故人重逢。
終有一天他會失去過去的所有感情,所以即便有重逢之時,他也不再是過去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