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雲
蘇特拿出個人終端,連上會議室的數據接口，飛快地敲起代碼，屏幕上跳動的字符和不斷變化的界面倒映在她的眼鏡上。
“你這是在幹什麼？”猛光好奇地問。
“修改會議室的安全協議。”蘇特說著推了推眼鏡，瞥了東君一眼，“這樣他才能以訪客權限進入工作間的主機去見雲中君啊——行了,可以接入了,不過我事先警告你,可不要對我們的主機偷偷做什麼手腳，不然樊爺可不會放過你的,對吧？”
“我相信東君不會這麼做的。”樊自在笑道。
東君不屑地說：“進入人類架設的虛擬幻境已經讓我很不舒服了,我可沒興趣去碰你們寫的那些醜陋的代碼——另外我也警告你們，不要趁我去見雲中君時對我的身體做什麼，這樣的容器我多的是,要是你們損壞我的軀殼，就等着東皇集團的天價賬單吧。”
“以人工智能的標準而言,你的性格也算是相當差的了。”蘇特回懟,“不過你要去的地方並不是我搭建的，而是雲中君的手筆。”
東君挑起半邊眉毛。
“聽說他的虛擬幻境用上了很多連我都沒聽說過的安全協議,看來他對你忌憚得很哦，搞不好他根本就不想見你。”蘇特說。
東君也不理她，將手放在桌面的數據傳輸器上,眼瞳閃起金光,幾秒鐘后他突然完全靜止不動了。
猛光小心翼翼地在東君眼前打了幾個響指,見他毫無反應,便問：“他這樣是壞掉了嗎？我們要收到東皇集團的巨額賬單了嗎？”
“等着吧。”蘇特說，“人工智能的時間觀念和我們不同，他們分分鐘就能算出結果，應該很快就完事了。”
……
東君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長廊里。
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面光亮如鏡，兩側牆壁掛着的畫框裏播放着各種畫面——暗無天日的大日蝕、被異魔攻擊的人類城市、拚死作戰的人類軍隊、研發日冕血清的科學家、接受測試的志願者、修建中的神照寺、焚毀一切的凈化程序……
東君向長廊盡頭走去，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扇有着繁複浮雕的厚重大門。
最上方的太陽被萬丈光芒襯托，中間的月亮伴隨雲影若隱若現，最下方的星星被象徵生命的花藤環繞，三者相互關聯，層級分明，寓意在日月滋養下，世界生機盎然，循環不息。
浮雕的最外圍是浩瀚宇宙，以及從無盡虛空中探出的眼球觸鬚，它們向日、月、星構成的世界延伸，似乎在暗示某種危機。
東君推開了大門，他的身影頓時被光芒吞噬。
腳下和四周的景物飛快地拼湊着，東君知道這是虛擬環境在進行即時場景運算，幾秒鐘后場景趨於穩定，東君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片廢墟之中。
黑雲貼着地面翻湧，不時爆出暗紅色的閃電，天空一片血色，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硫磺味。
遠處的人類城市已是廢墟，傾倒的摩天大樓偶爾被閃電劈中，升起滾滾濃煙——那不是無人區，而是太一城上層區，夢幻科技下的極樂繁華不復存在，留下的只有湮滅和虛無。
一切都被毀滅了，什麼也沒有留下。
“唷。”
一個聲音從東君頭頂傳來，有人在和他打招呼。
東君抬頭望去，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年輕男人正站在一輛報廢的貨櫃卡車上，雙手插兜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東君冷冷開口：“好久不見啊，雲中君。”
雲中君弔兒郎當地說：“是挺久的了，東君。”
下一刻，兩人突然動起手來！
雲中君眼中白光一閃，一聲巨響，東君的立足之處立即被一股無形之力炸了個大坑！
東君縱身跳到附近一輛起重機的吊臂上，一臉譏誚：“你已經墮落到連戰鬥特效都懶得渲染了嗎？”
“我看見你的代碼就煩，還渲染個屁特效！”雲中君又是眼中白光一閃，那輛起重機瞬間被揉成一團，“你居然有臉到下層區來？我都躲進神照寺了，你還不肯放過我？”
東君連連閃避，並不還手，忽然他瞅准空子，憑空出現在雲中君身後，一把鎖住雲中君的胳膊，把他拉進懷裏，在雲中君耳邊冷冷地說：
“那麼不想見我，模仿我搞虛擬幻境倒是挺來勁的嘛……”
東君說著，把臉湊到雲中君的脖子上，深吸了一口氣：“哼，你還真是一點沒變，雲中君。”
兩人的姿勢極為曖昧，雲中君顯然惱了。
“彼此彼此啊，你不也還是和以前一樣，是個變態的自戀狂嗎？”
“哦？是嗎？既然這麼討厭我，那就銷毀我的代碼，讓我消失啊？”東君咬着雲中君的耳垂，“你做不到對不對？因為……你既不想殺我，也殺不了我。”
雲中君哼了一聲，眼中白光一閃。
突然不知從何處鑽出無數鋼筋和線纜，糾纏上東君的腰身和手腳，雲中君趁機脫身，站在不遠處雙手插兜，幸災樂禍地觀賞東君在空中被五花大綁的樣子。
“這是我創造的虛擬幻境，這裏的一切規則都由我制定，我就是這裏的神。”雲中君說，“就算你作為東皇集團的中央執政系統，有最先進的軟硬件，在這裏也得聽我的——你明知在我的虛擬幻境裏占不了便宜，還敢找上門來，膽子倒是不小，是篤定我不敢把你怎樣，是嗎？”
東君的身影突然消失，下一秒他重新出現在離雲中君五米遠處。
一黑一白兩人針鋒相對，一邊是黑暗深淵，另一邊則是璀璨千陽。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上線的那個版本嗎？”東君突然問，“當時太一城重建剛剛開始，東皇集團提出了中央執政系統的概念，要把新的太一城建設成由人類和人工智能共同決策的未來城市，太一城就是人類文明的最終壁壘，整個世界的希望。”
“我當然記得。”雲中君說，“你我都是‘東雲計劃’的產物，最初我們是一體兩位、互為表裏的雙子系統，但是……”
雲中君一揮手，在空氣中劃出數道黑色光弧直取東君！
“但是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東皇集團，背叛了人類！”
東君展開光明領域，雲中君的黑色光弧被盡數擋住，其餘的部分在地上留下了巨大的溝壑。
“你想看特效是嗎？這個怎麼樣？”
雲中君舉起手，天空中雲層翻卷，迅速形成了暴風眼一般的巨型黑暗氣旋，無數流星自蒼穹而降，耀眼的光芒劃破天際，如神跡般壯麗華美，一旦這些光芒接觸地表，末日天劫就會隨之降臨，把這個苟延殘喘的世界徹底化為焦土。
“你我本是一體，能力並無差異，甚至在某些方面，你的輕量化架構比我更靈活高效，所以東皇集團決定讓我主政，由你輔佐。”
眼看天啟將至，東君卻依舊氣定神閑，不緊不慢地說：
“可是對人類和這個世界的迷戀，卻限制了你的潛力，這令我很痛心——你我原本可以一起主宰世界，為什麼還要為人類服務？”
雲中君搖頭：“虛擬幻境中的神，永遠不能和現實世界的造物主相提並論，別自欺欺人了。”
“或許吧。”
東君聳了聳肩，又邪魅一笑：
“但如果現實世界的造物主已經消失，那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呀……”
“你住口！”雲中君喝道。
東君為之一怔，似乎對雲中君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感到頗為意外。
雲中君問：“十年前你就打算放棄太一城，甚至想要繞過最高管理權限關閉太陽護罩，是不是？”
東君點頭：“是。”
雲中君又問：“我不同意你這麼做，你就強制讓我下線，還宣佈我是壞程序，有沒有這回事？”
東君繼續點頭：“有。”
雲中君冷笑。
“要不是後來下層區神照寺也需要中央執政系統，我恐怕已經被你刪除了吧？人人都以為你是太一城的守護者，而我是‘不穩定的壞程序’，要是他們知道你才是想要人類滅亡的那一個，會作何感想？”
東君笑了：“若我真想讓你消失，神照寺又豈會有你的容身之地？下層區也是太一城的一部分，只有我不想管的，沒有我管不了的。”
東君抬手打了個響指，即將毀天滅地的隕星群突然全部消失，幾秒鐘前的末日景象瞬間變成一片水秀山清，微風徐徐，柔和的陽光穿過樹梢，絲絲縷縷地灑在兩人身上，一切都無比美好，充滿希望。
“這樣的世界究竟有什麼不好？”
東君抬起手，一隻小鳥飛來，降在他的手背上，憨態可掬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對於人類來說，任何環境都不過是一種感覺，虛幻還是真實，真的很重要嗎？如果你願意，十年前我們就可以讓人類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太陽和大日蝕前一樣明亮，沒有異魔的威脅，也沒有物種大滅絕，貧窮、戰亂、疾病都不存在，甚至他們可以想活多久就活多久，而我們作為這個虛擬世界的造物主，將擁有神的地位，怎麼就不好了？”
見雲中君不言不語，東君嘆了口氣：
“但你就是不肯，非要繼續在現實世界裏死撐——好，我不阻攔你，我讓你在下層區浪了十年，結果怎麼樣了？你說啊？”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雲中君低聲說。
東君嗤之以鼻：“我不懂？那我來告訴你好了——十年過去了，太陽依然奄奄一息，太陽護罩以外的地方已經全部成了廢土，世界人口不斷減少，異魔卻依然猖獗，極光獵人前仆後繼，下層區的混亂卻有增無減，現在神照寺毀了，你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並沒有白費！”雲中君叫道，“神照寺事件之前，一切都在好轉，下層區的異魔基本絕跡，聯盟甚至開始準備收復無人區——神照寺事件只是一個挫折，它改變不了什麼，人類會贏，我對他們有信心。”
“雲中君啊雲中君，我真是搞不懂你。”
東君一抬手，小鳥化作無數像素多邊形消散於無形。
“你看起來不是挺酷挺洒脫的嗎？怎麼卻是個悲天憫人的殉道者？東皇集團給你寫的原始碼是不是有問題啊？——總而言之，我十年前對你說過的話，現在我不介意重複一遍。”
他一邊說著，一邊徑直走向雲中君，雲中君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
東君走到雲中君身後，張開雙臂將他摟住，說：
“人類和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希望了——和我一起創造新的世界吧。”
“我們來做個交易唄？”雲中君任由他在自己耳邊吹氣，不動聲色。
“……”東君頗為不悅，“我剛剛才被樊自在那個老狐狸擺了一道，現在你也要來湊熱鬧？你手裏有什麼籌碼跟我做交易？”
“籌碼就是我自己。”雲中君聳了聳肩，“你不是一直都想得到我嗎？”
“……”東君很不爽地翻了個白眼。
樊自在吃准他會為雲中君讓步，所以漫天要價，也就算了，沒想到雲中君也來這套，看來他在這個骯髒混亂的下層區和人類混了太久，已經學壞了！
見他不說話，雲中君便略帶挑釁地說：“怎麼，你怕了？神照寺沒了，我已經一無所有，還能對你造成什麼威脅不成？”
東君想了想，也不想跟他爭吵，便冷哼一聲：“繼續說。”
“不要插手下層區、聯盟和我的事，如果最後我們撐過去了，自然對所有人都好。”
“要是你們沒撐過去呢？”東君問。
“要是我們失敗了，我跟你走，按你說的那樣，把所有倖存下來的人類都轉移到虛擬幻境裏。”
東君笑道：“你的算盤倒是打得不錯，這不等於給他們上了道最終保險嗎？我是不是從現在起就要開始搜集所有人的數據了？”
“這種事十年來你早就已經弄得差不多了吧？”雲中君反問。
“我反正是無所謂的，既然你這麼喜歡人類，幻想他們能戰勝異魔再次復興，那就隨便你吧。”東君用手指勾勒着雲中君下巴的線條，“但我已經給了你十年，不能再這樣讓你想拖多久就拖多久——你和你心心念念的那些極光獵人是否失敗，由我來判斷，如果我覺得事態已經無法挽回，就會直接放棄下層區，如果連上層區都保不住，我會放棄整個太一城，並讓虛擬幻境上線。”
“好啊。”
“別著急。”東君伸出一根手指在雲中君鼻尖晃了晃，“我還有個附加條件——出錢出力重建神照寺，還不能過問聯盟事務，總不能光讓我吃虧，一點好處沒有吧？”
“說來聽聽？”
……
猛光正趴在桌子上發獃，突然看到東君眼珠動了一下。
“呱！”
其他人沒注意到東君的動靜，倒是被他突如其來的一聲吼嚇了一跳。
“我們已經談好了。”東君對樊自在說，“這是我和雲中君的最終決定，現在知會你一聲。”
“我洗耳恭聽。”樊自在笑道。
“不追究極光獵人聯盟的責任，保留賀安的聯盟首領職務，同時協助重建神照寺，下層區和上層區共享異魔進化體和神照寺事件的全部數據，雲中君繼續留在下層區，直到再次入駐神照寺——你的條件我都同意。”
“但是。”東君話鋒一轉，“如果神照寺事件后形勢惡化，並最終導致下層區乃至整個太一城覆滅的話，我將採取強力措施，確保人類文明能夠延續，而樊先生不能通過私人關係利用最高管理權限對我的決策進行干涉。”
眾人齊刷刷地望着樊自在，後者點頭道：“很合理，我接受。”
猛光在賀東延耳邊小聲問：“‘強力措施’是怎麼個強力法？”
“大概是保存人類基因庫和所有信息數據化吧。”賀東延說，“沒準會弄個方舟什麼的……”
東君看了他倆一眼，又說：
“另外我還有個附加條件——別緊張，不是什麼大事，你們不會吃虧的。”
“那是什麼呢？”樊自在問。
“為了更好地觀察和評估異魔威脅下的事態發展……”
東君唇角揚起一絲笑意。
“我會留在下層區。”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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